第58章海江清(3)
已是午后,浣纱江上潮水起伏。
碧水之上赤红的光辉闪动,一层层浪涛托着船只向前涌去。当那抹绚烂霞光折射进木质窗棂时,床上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国……”
段从南撑着身子坐起,望着船舱内的摆设,一时陷入茫然。她掀开身上的薄毯,试着下床,却发现小腿处被人绑了几圈纱布。“嘶一一”
段从南试着活动下小腿,这才回想起自己被救前的一切。想来是入水时被伤到了。
“软?你醒了?”
门被推开,苏清极几个快步靠到了床边,嘴里念叨着:“这几日浣纱江潮正高,姑娘可真是命大,碰见了咱们东家。”段从南甩了甩脑中混乱的思绪,问道:“东家?”苏清极递来一盒糕点,笑道:“我们是禹州的万江商号,上午救你的是咱们东家。”
段从南懵懂地接过糕点盒子,翻开盒盖,发现里边静躺着四块平右茶糕。“船上没有太多吃的,您将就一下。”
苏清极走到桌边,替段从南倒上水:“船要等晚上才能靠岸,万幸咱们东家会些医术,不然就您当时那情形,咱们可真是要束手无策了。”段从南细算着时日,惊觉自己这是在浣纱江上漂了整整一日。可她来不及多想这些事,只向苏清极问道:“靠岸?这是要去何处?”苏清极道:“要去禹州。”
“不行!”
段从南顿时失控,抓着苏清极衣袖的手骨节泛白,满眼尽是恐惧、惊慌:“我不能回禹州……”
她好不容易跑远了些,不能再回去。
“这………
苏清极一时犯了难。
段从南放下食盒便要起身往外走。
苏清极连忙拦住她:“唉…姑娘,这马上要天黑了,附近也没有码头,你这……你这怎么走……”
段从南摇头,望着苏清极落下泪来:“我真的不能回去,那些人……那些人苏清极望着段从南,满眼关切:“您这是……”可段从南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泪流满面。“不想说便不说了。”
门外,顾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迈过门槛,走到段从南身边,扶着她又坐回去:“姑娘不必忧心,我们这船挂有郡王玉令,寻常人上不来。”
段从南又望见顾清耳边那颗血红的珊瑚珠,不知怎的,安定下来。她摇头道:“他们不是寻常人。”
顾清看起来却并没有太多顾忌,只道:“附近只有禹州城一处码头,我等回禹州还有急事,只怕不能为姑娘调转船头,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姑娘有伤在身,只怕我们也不能贸然将您丢在岸边。”段从南急切着欲再开口。
顾清按住她,道:“我倒有法子,可两全其美。”“到了禹州,姑娘可暂住船上,等我的事忙完,再让人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如何?”
段从南这才稳定下来,望着顾清,眼中盈满泪水:“多谢……多谢东家,大恩大德,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
语罢,便要起身给顾清磕头。
“不必……不……”
顾清连忙扶住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在外行商的,总要为自己、为手下积点德。”
窗外明月初升,船舱内不知何时黯淡下来。顾清拍拍段从南的肩膀,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姑娘在船上先住几日,待伤好了,我便送你离开。”
段从南感激涕零,道:“多谢东家……待此劫渡过,小女子愿赴汤蹈……顾清救人本不求回报,只摇摇头,道:“姑娘往后可唤我顾娘子,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伤口好的快。”
待到段从南歇下,顾清、苏清极二人退出房中后,苏清极才问出自己的顾虑。
“顾姨您不怕么?“苏清极皱着眉,“她嘴上说着感谢,到现在都没告知姓名。”
“没什么好怕的。“顾清手扶栏杆,侧头望向江面,“人皆有难言之隐,有所隐瞒也无可厚非。而且身份这事,不是想瞒就能瞒住的。”苏清极望向顾清,惊讶道:“您知道她是谁?”清凉的江风吹拂脸颊,顾清凭栏远眺,手上下意识轻抚耳边珊瑚,道:“她被救上来时,虽身着麻布粗裳,但最里边的里衣却是锦缎,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脉象我探过,身子虚,但一看就是平日饮食/精细、鱼肉不缺的。”“雪肤乌鬓,手上伤口不少,但看着都是新伤。”苏清极也意识到什么,问道:“这是哪家大人的女儿?”顾清摇头:“禹州这边的官眷,你我都认识,她显然不是。”“前些日子,平安那小子传的信,你记得吗?”“您是说……她是锦州那个段家的人?”
苏清极顿时望向段从南所在的房间,转头又看向顾清,忧虑道:“这可是罪臣家眷…
明月高升,普照大江。
浣纱江水潺潺,掩盖底下的暗流涌动。
顾清没有回应苏清极的顾虑,只望着浣纱江出神,像是想要隔着江面扭曲的弯月,看清底下的游鱼。
大
三日后,令百官自省的御令与章天宥、苏诃等人获罪的消息一并传往了京中各部。
京中流言四起,众官皆噤若寒蝉,鉴宝楼的案子查了数日,京中却依旧是一潭死水,谁也不肯当那个出头鸟。
案子牵连的人太多,众官不见棺材不落泪,即便宫中承诺既往不咎,没看到证据,谁也不会承认自己贪污受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第一个到御史台门前自陈己过,谁就是那个遭百官记恨的人。
多方僵持不下,霖都之内整整死寂了数日。然而,打碎这抹平静的,却是青州唐轩的死讯。随行的玄鹰使失踪。陛下大怒,重责姚定锋八十鞭,同时罚去一年俸禄。是日,宫中再传御令,令御史台等人同各部尚书一并入宫。就连久在病榻的中书令林世则,也被抬到了紫阳殿。紫阳殿内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殿内人来人往,内监们碎步间,无声替众人铺好软垫。内殿黑沉的木门紧闭,仅一门之隔,内外两殿的氛围却有天壤之别。内殿,冰尊上寒气游离,周桓靠在座上,手捧茶盏,闭目养神。门外诸人跪得整齐,除了林世则坐在一边,此刻皆垂首不言,等内殿人发话。
待炉上的线香都燃去了半截,周桓才开口道:“赐茶。”叶康招手,殿外内监再次捧着鎏金漆盘入殿。晋昭跪坐在众官最末,抬手接过天青瓷盏,听内殿周桓开始发话。“此茶名为扶云巅,是今年元月,季启明递上的新茶。”周桓轻捻盏盖,漫不经心地刮着手中瓷盏,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啊?”外殿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品过手中茶,只都低头称赞好茶。一边的林世则道:“汤澄碧玉茶香清,拂临山巅饮浮云。季大人真是有心了。”
“哈哈哈哈”
内殿的周桓笑声爽朗,站起身来,走到冰尊边上,捧着茶往冰面倒去。微热的茶汤顿时激起冰雾,他道:“他季启明确实有心,可朕如今能饮此茶,却都仰赖另外一人。”
外殿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周桓说的是谁。胡旦率先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延万里江山皆系陛下一身,自然各地产物归陛下所有,青州能出此茶,皆因圣主有福。”胡旦此言一出,内殿却安静下来。
良久,周桓望着冰尊上氤氲的雾气,神色不明道:“照你这么说,当年东南海啸,蜀地地震,皆是因为朕无德无福?”胡旦脸色大变,顿时伏首道:“臣不敢,天灾人祸皆无定数,陛下怎可归咎己身?”
“不敢?”
周桓冷笑着回到座上:“有什么是你们这些为人臣不敢的?”顿时,门外众人具道:“臣等知罪。”
鉴宝楼的案子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可如今殿内,谁也不愿先将此事挑出。这时候谁被周桓点出,谁就要倒霉。
可周桓显然不甘心眼前这番局面,他揉着眉心道:“晋昭。”晋昭垂首:"臣在。”
周桓道:“自你入御史台以来,弹劾你行事张狂、藐视上官的折子就没断过,你……有何见解啊?”
晋昭颔首:“回陛下,是臣无能,御史台办案受阻,臣无奈,有些礼法顾全不得,竞让有心之人以此大做文章,惹得陛下烦心。”“有心之人?“周桓笑意不达眼底,“你所谓有心之人,是何人啊?”晋昭道:“自然是有心阻挠御史台办案,欲与陛下为敌之人。”周桓轻笑,没有再说话。
话到此处,叶献衣终于坐不住了,跪起身,捧着茶盏,转过头瞪向晋昭:“好你个晋昭,真是天大个脸,扯着陛下当幌子!”晋昭目不斜视:“臣不知道叶大人在说什么,只是陛下跟前,叶大人纵是再看不惯微臣,也请莫要在这紫阳殿内呼喝。”可叶献衣不依不饶,又道:“弹劾你就是与陛下为敌?你以为你是皇子吗?你凭何代表陛下!”
此言一出,就连一边垂着脑袋的周蒙也精神起来。可晋昭却道:“臣不是宫中皇子,更不敢代陛下,还请叶大人收回此话。我大延仰赖陛下仁德,御史台上下与君同心,视君如父,竭力为陛下查案,为阻下分忧,不知为何到了叶大人口中,臣等忠心竟变得如此不堪?”叶献衣怒指晋昭:“你!”
“大行不顾细谨,臣等礼仪再不周全,也比不上鉴宝楼这等祸国殃民的大案紧急。”
晋昭直言回怼道:“鉴宝楼案件情急,牵连甚广,臣等急切办案,难免顾不全礼节,那些弹劾之人身为臣子,不想着为君分忧全力配合办案也就罢了,怎的还揪着小过不放,拼了命的使绊子,这不是与陛下为敌、与君意为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