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乱党(2)
翌日,清晨,太阳未升起,天边尚还黯淡无光。紫阳宫内,便已经有两名臣子立在了内殿之外。殿门紧闭,内监步子轻缓地将软垫铺在殿门外。晋昭与钟庭月跪坐其上。
侧殿乐工琴音低沉,时而一响,虽隔着宫墙,入耳亦清晰可闻。殿门后,周桓的声音传来:“听说叶献衣在堂上,与你们吵起来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钟庭月低垂着头,道,“叶大人君子之心,臣等不如。”
殿门后,周桓轻笑声伴琴音传出:“晋昭呢?你也这么想?”晋昭低头:“臣不敢。”
周桓问道:“这有什么不敢?是不敢这么想,还是不敢驳斥上官的意思?”“钟大人所言不虚,叶大人是仁者。“晋昭仍旧低头,不卑不亢道,“只是,臣不敢在陛下面前,称叶大人为仁。”
“哦?"周桓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怎么说?”晋昭继续道:“臣子行事自然万事以法度、以社稷为先。叶大人这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何知不会成为来日的大患?”说到这里,晋昭抬起头,隔空望向殿门后的周桓:“适时乱了社稷,独他一人做君子、做仁臣,岂不是,伪君子、真小人?”“晋昭。"钟庭月故作警告,“陛下面前,怎可……”“好!“谁料,殿门后,周桓却拍手称道,“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那些闲言碎语,敢于直言。”
“钟庭月,你怎么看?”
钟庭月连忙低头回答道:“回陛下,微臣觉着,平之所言,虽有些无礼……但也说的不错,不能为着一点恻隐之心,乱了法度。”“只是,小唐大人毕竞是有名的功臣,他在青州为臣,于西北社稷也有利。”
“臣只觉着,若为着家事,白白让朝廷损失一道利器,未免有些可惜。”殿门后安静下来。
钟庭月继续道:“况且,唐毅也供出了鉴宝楼一案,以作将功赎罪,臣认为,法度不过天恩,可饶过小唐大人一命,让他继续在青州为臣。”“青州茶改正值起步,尚还离不开他。”
周桓没有回应钟庭月,问晋昭道:“另一个呢?怎么想。”晋昭应声道:“臣只觉着,轻易放过一个唐轩,来日只会有更多的唐毅出现。”
周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觉着,该当如何。”“将功抵过。"晋昭低头,“死罪可免,可朝廷,他是不能再待了。”殿门后,周桓微微仰头,望向顶上的仙图,开口,却没有回应晋昭的提议。“那个鉴宝楼,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是唐毅的供词。"钟庭月闻言,抬手将供状递给了一边的叶康。叶康接过供状,也没有递进殿内,只站在殿门外念起来。供状不算太长,可叶康念了近两盏茶也没念完。“行了。"周桓似有些不耐,打断叶康,道,“这翟赋,现在何处啊?”钟庭月回答:“说是在唐毅被捕时,已经潜逃了。臣等正命人尽力追捕。“不必了。“周桓道,“让玄鹰司去抓,抓到了,就地审。”钟庭月:“是。”
周桓:"按唐毅的供词,这鉴宝楼所涉官员,都有哪些啊?”钟庭月沉默一会儿,回答道:“唐毅不肯说。”周桓:“不肯?”
“是。”
钟庭月低着眉眼:“只说没见到账簿前,不愿开口。”周桓冷笑一声:“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怕别人给他下套,这般谨慎,也难怪他在锦州贪了这么些年,都没人发现。”“不想说就不说吧,送到玄鹰司去。”
“陛下?”
始终低眉顺眼的钟庭月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忘了眼面前的黑沉的殿门。
谁人不知,那玄鹰司暗牢,是个有死无生的地方,连正经牢房都没有,只用清一色的狗笼来关押犯人。
唐毅被送进去,只怕就再出不来了。
周桓:“怎么了?”
钟庭月:“唐毅还有用,臣只怕,他进了玄鹰司就……”周桓:“怕什么,姚定锋他们,会审出你想要的。”钟庭月:“可……刑不上文官………
这还是当初,周桓身为皇子时提出的。
可周桓并不在意这些:“无妨,他不是说自请凌迟?”“那便遂了他的意!”
殿外第一缕日光自水晶窗棂投入。
水光般的彩虹映在殿门上,紫光檀色泽温润,云母流光溢彩,可里面的声音却冷淡至极:“朕饶唐轩一命。”
“唐毅,凌迟。”
钟庭月动了动唇,似是还想说什么,可周桓已经不耐了。“行了,都退下吧,别扰朕的清修了。”
“是。臣等告退。"钟庭月无法,只好带着晋昭一同跪安了。等他们走后,周桓将叶康召入殿内。
“殿下。"叶康毕恭毕敬地地上供状。
周桓却没接,反而问道:“青州,还没有奏疏来吗?”叶康垂首:“是,怪的很,连奏事的折子也没有。”“嗯。“周桓点头,“去喊住钟庭月,替朕传个口谕。”大
与此同时,距霖都千里之外,青州州府衙门。刺史唐轩正愁眉不展,孤坐堂中。
“大人。“师爷洪霁奴小心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唐轩手侧的桌案上,赔笑道,"小潘他们说茶没了,我自个儿拿着去年的花茶泡了些,您尝尝。”唐轩点头,捧起茶盏,问道:“霖都的折子,还没有回应么?”洪霁奴摇头。
打开盏盖,浓烈的玫瑰香袭上鼻尖,唐轩皱了皱眉,放下瓷盏道:“也不知父亲到底贪了多少,犯了这般大错。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再无颜当官了。”洪霁奴道:“大人您是陛下亲封的功臣,就算为着那块匾额,老大人纵是再大的过错,朝廷也会网开一面的。”
“不是这般算的。“唐轩摇摇头,自顾自地又道,“父亲贪墨,我这当儿子的,哪有心安理得地旁观的道理,只是……这青州乱象横生,教我如何放的下啊。“锦州一案,唐家判多重,都是应该的。于我而言,无论生死,左右都是一走了之,全无顾忌。"思及至此,唐轩轻锤桌案,愈发地焦急,“可到时候官员轮换,趁着这空档,胡昌、季启明这两人定是又要乱来!这青州的几十万茶农,只怕又要受苦………
洪霁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提起茶壶,想给唐轩续水。还没等他打开盏盖,就听唐轩道:“老洪,再替我取道折子来。”“还不能离开青州。"唐轩眉目低沉,似是下了某种决定,“我再向陛下请罪一封。”
大
镇霖,玄重宫城外。
“平之。”
听见钟庭月的声音,晋昭上马的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拜见:“大人。”钟庭月方听完口谕回来,手上还提着一卷纸令。他神情复杂,对晋昭道:“唐轩一事,你…”晋昭颔首道:“大人但讲无妨。”
钟庭月斟酌再三,又道:“这小唐刺史,我是想保一命的。”晋昭不动声色望了眼钟庭月手上的纸令,问道:“是因为他是功臣?”钟庭月察觉到晋昭的视线,只将纸卷收入怀中,领着晋昭往外走:“是,也不是。”
晋昭盘好马鞭,牵着马跟上:“愿闻其详。”钟庭月走在前:“青州局势,你不明白,那里暂时离不开他。”晋昭问道:“是因为青州茶改?”
钟庭月点头:“是。”
晋昭似有疑惑:“可下官记得,您当初是反对茶改的。”钟庭月苦笑:“上一次折子,倒要被你们记一辈子。”二人一路前行,直到玄武大道映入眼帘。
钟庭月回头,遥遥望着身后的宏义门:“我是反对茶改,这条国策,在我看来,是下策中的下策,治标不治本,只管得了一夕繁荣,且太过依赖西北商道。”
晋昭没有出声。
自允朝起,北部联盟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大延建朝后,境内稳定下来,朝中这才腾出手,逐渐收回先朝失地。可失地收回,北境却依旧骚扰不断,累得朝中不得不每年花费大量军费,用来抵御外族入侵。
直到前朝出了个明道熄。
明氏领着凌霄军,三代神兵天降,将北部众盟打得稀碎。清河元年惟镛谷一战后,更是将回纥王斩杀,压得北境部族再无还手之力,与大延签下和约,承诺连年上贡。
至此,西北商道开通,先帝改号清河,大延迎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钟庭月愁眉不展:“他们对西北局势太乐观了。”晋昭道:“您自幼在青州长大,是瞧出什么端倪了吗?”钟庭月摇头:“那回纥,骁勇善战,自从他们那位凯王仆固容死后,多年内乱,自顾不暇,这才不敢进犯我大延。”说到此处,钟庭月低下头,转身继续往玄武大街走去:“可他们新王,听说是个有手腕的。”
回纥新王,仆固辛,凯王仆固容第四子的遗孤。三年前,这位传闻中的凯王遗孤带着旧部,不知从哪冒出来,力压回纥叛部,登上大首领宝座,时年不过十七。
这些,都是霖都中人早有耳闻的。
晋昭沉眉:“您是担心,西北再起战乱?”钟庭月苦笑着摇头:“他们都不用进犯,只需将惟镛谷那道关口卡住,西北商道就要断了。”
“届时,只怕青州就……
晋昭无声。
商道一断,西北茶叶卖不出去,境内又吃不下那么些茶品。只怕又要饿死一众茶农。
“远的,那位回纥王,尚能说是我杞人忧天,可近的……”钟庭月再次摇头,叹息不止:“青州茶改,水太深了,我再怎么反对,也已经推行了五年。这时贸然撤去,弊大于利。”“可有唐轩在那,尚能保持表面的和平,给老百姓留一口气喘。他若是没了,青州那些豪强,自己就能把青州百姓逼得活不下去,届时,只怕……”民变,这是钟庭月没说出口的话。
青州被北方部族侵占太久了。收复,算来也不过两百年,本就血脉复杂、民心不稳,因着吃不上饭,已经闹过好几次民变了。“青州局势复杂,想将茶田改回去,也少不得唐轩在其中周旋。"钟庭月望向晋昭,语重心长道,“平之,你明白吗?”“青州,暂时离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