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百花小楼(八)
众人前脚刚到客栈投宿,后脚天空就下起雨来，雨下了许久，缠缠绵绵收不住势。
眼看着第二天必定泥泞不堪,赶不了路，花二哥做主，干脆让大家好好休整一天，吃吃喝喝睡个懒觉,否则他们几个大人熬得住小孩子的身体可吃不消。
护卫中有一位年轻姑娘,名唤柳条,是丁师傅举荐过来的同门师妹，负责沿途照料顾白月，夜晚两人住一间房,其他人也两两作伴儿彼此照应。
天雨留客，喜坏了客栈老板，又怕触怒那些心急气躁的江湖客，压着笑意给大家送茶送饭，还吩咐后厨煮了一大锅羊肉汤。三小只睡到临近中午，养足了精神才下楼吃饭，花二哥花三哥正同尹大夫聊天，一仰头瞅见顾白月他们,笑得不行:“呦,三只小懒猪这是舍得出圈啦?快来觅食吧。’
顾白月还未痊愈，依旧板着一张小脸,端着高冷范儿点点头,语调软乎乎地欢快道:“我们才不是小懒猪,我是辛勤的小蜜蜂。”陆小凤:“我呢我呢?’
顾白月:“你是笨蛋小鸡。”
花满楼:“那我呢?”
顾白月:“你是香喷喷的小花。”
花二哥:
花三哥更是笑得仿佛公鸡打鸣，“阿月啊，你是怎么做到顶着张如此冷冰冰的脸，说着如此软糯可爱的话，感觉真是又奇怪又有趣。’
顾白月气鼓鼓:“二哥三哥别笑了，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几人围坐在一块儿，店小二端来一些热腾腾的油炸糕，赔笑道:“羊肉汤还要再煮一会儿，各位贵客稍等片刻。”闲坐无趣，顾白月支着腮:“我们来讲故事吧。’陆小凤:“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脸盲王子和路痴姑娘的故事。"客栈里的懒懒散散坐着几个食客，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闲来无事看着几个小孩子说说笑笑，只当是打发时光了，听到小丫头开始讲故事，不少人偷偷竖起耳朵，还有性子爽朗的刀客建议她大点声音。
顾白月刚讲到灰姑娘跑丢了水晶鞋，就有急性子的大叔催:"然后呢，然后呢?’
窗外雨潺潺，有一队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护卫虎背熊腰，体型格外高大，眸子隐隐散发着一点绿光，似乎有胡人血统。他表情冷肃，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瞧着也有七八岁年纪了，待在大汉怀里却被衬托得好似襁褓幼儿，小孩身上还穿着价值不菲的红色锦衣。
众人受到惊扰，抬起头观望片刻，见这孩子穿戴富贵，脸庞扭向大汉那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不肯往人群里瞧上一眼，只以为是寻常豪绅家的娇气小少爷，性格腼腆，不爱走动，看了一会儿也就浑不在意了。
有食客给顾白月抛来一只桃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妹妹，你接着讲啊，那位小国王子，最终找到灰姑娘了吗?"顾白月又接着讲了起来，小女孩嗓音软萌，故事内容也新奇有趣，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十分引人入胜。
那健硕护卫名叫赤龙，自幼跟在原东园身边做事，后来又被原东园指派给了原随云，熟知小主人秉性，晓得他行事反复无常，不爱搭理外人，原本要抱着小主人上楼休息，谁知刚迈上台阶，手臂就被小主人轻轻拍动。
赤龙心领神会，抱着原随云到角落坐下，听着小姑娘漫谈闲话。顾白月快人快语，不多时又讲起了《大馋丫头误食毒苹果》《秃顶小丫头智斗狼外婆》《植物人公主与流窜犯案的接吻怪人》等等一系列故事，凭借其迥异于武林中人龙争虎斗的内容，幽默风趣的话语，展露出孩童式的纯澈天真，令人耳目一新。一群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听得如痴如醉，几度忍俊不禁，就连玉罗刹父子和原随云，也不自觉地沉浸其中。不多时，厨房那边熬好了羊肉汤，店小二按照众人等待的先后顺序送餐，不料食客们纷纷笑道:“小丫头说了半天话给大家解闷儿，先给她喝吧。
店小二从善如流，用托盘端了几碗羊头汤送到顾白月这桌，又送来几样佐饭的荤菜素菜，小丫头握着花满楼的手，“七童哥哥，小心烫!
她轻轻点了点盛放饭菜的盘子外壁，小声报了一遍菜名，原家随行护卫中有人听到了，嘲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样嘴馋。‘饭后，三小只上楼，顾白月照旧走在花满楼侧前方，红绸发带上缀着小金铃铛，一路叮铃叮铃，发出清脆声响。”她不是嘴馋。”
原随云忽而开口。
护卫不懂:“什么?‘
原随云淡声道:“她故意敲击杯盘碗盏的外壁，是为了告诉别人桌上都有什么菜色，每样菜分别放在什么位置，避免那人丢丑，就连上楼时，也是在给那人做出提醒。若我所料不错，她同行之人中有一个瞎子。
护卫惊讶:“怎么可能，我们都没看出来......'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失言，果然赤龙冷冰冰地睨着他，活似在看一个死人，他怀里那个恐怖的孩子，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护卫面如金纸，脊背漫出一层层冷汗。
原随云笑了半响，才状似亲切温和地问道:“她那桌上的人都不像瞎子，那么，真正的瞎子应该是什么样呢?我这样么?‘护卫惊骇欲死，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无声地祈求原随云饶命，有食客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刚想要询问，就被赤龙野兽般的瞳孔吓退。
唯有玉罗刹和西门吹雪，淡然自若，活像是在看一出滑稽的小丑戏。
没有原随云发话，护卫根本不敢直起身子，始终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汗透衣背，直到食客们都走完了，大堂只剩他们一行人。原随云才恩赐一般，讥诮开口道:“你们长了眼睛，却好似眼瞎心盲，早知如此无用，还留着一双眼睛做什么?'想到原随云一贯的狠辣手段，护卫深觉若是被活生生挖去眼睛，必定生不如死，顿时磕头如捣蒜:“属下失言，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啊!‘
原随云默了一会儿，漠然道:“若想活命，倒也简单，我很喜欢方才那个小丫头，把她抓过来给我玩。"云收雨霁，晴空万里。
花家人马整顿好，迟迟不见柳条和顾白月下来，花二哥正要过去喊一声，就见得柳条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匆匆赶过来，急得脸都白了:“不好了，阿月小姐不见了!‘
一句话，人仰马翻，花满楼和陆小凤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花二哥指挥着众人分头行动，有人去找掌柜和店小二打探情况，有人沿着几条大小道路追出去，还有人在客栈来来回回搜寻。玉罗刹老神在在地歪躺在软塌上，听到楼上楼下的脚步声，烦不胜烦:“都是那个黑心小崽子背后搞鬼，真是聒噪。‘他慵懒翻身，一抬眸就看到正在擦拭佩剑的西门吹雪，想到某处，蓦然涌出一股恶趣味:“说起来，那小丫头长得玉雪可爱，一脑袋古怪想法，还挺合我心意的，给黑心小崽子养太便宜他了，要不干脆咱们去截个胡，把那小丫头掳过来自己养，雪儿，你说好不好啊?'
西门吹雪纹风不动，早已习惯了玉罗刹的日常抽风，面无表情地说:“别养。
玉罗刹:“为什么?‘
西门吹雪:“会死。”
玉罗刹:“.....
这个真反驳不了，他确实不擅长养东西，总坛洞窟里那些花花草草，都被他养死了，就连仙人掌都没能幸免，至于养孩子嘛，单看西门吹雪说话时冷飕飕的姿态，就知道父子关系有多差劲了。
玉罗刹不死心，试图说服儿子:“不白养，养大了给你做媳妇儿。’
西门吹雪沉默得更久了，最后憋出一句:“......为老不尊。”
滴答，滴答，水声淅沥。
顾白月迷迷糊糊地醒来，入目是暗沉沉的房间，四周逼仄窄小，空气也有些不流通，只有墙壁最高处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换气窗，依稀洒落朦胧月色。
壁角缩着一群小姑娘，都是同顾白月差不多大小的年纪，此时正塌陷着肩膀相互依偎，间或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小小身板害怕到发抖。
这是哪里?
顾白月恍惚记起，那天早晨，她同柳条姐姐一块儿用过早饭，就去房间拿行礼，谁知一推开门就被人打晕。现在想来，分明是有人蓄意埋伏。
肚子咕噜噜发出轰鸣，顾白月伸手一摸，小肚子瘪瘪的，约摸饿了两天。
两天时间，快马加鞭，一路周转不停的话，足够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顾白月心情沉痛:坏了，她们遇到专业人贩子了，而且还是团伙作案。
过了不知多久，黑暗中有人大踏步走来，紧接着就是房门上的链条响动，小姑娘们顿时变作惊弓之鸟，吓得瑟瑟发抖，有一个戴着宝石手钏的小姑娘，吓得差点咬破嘴唇，惊厥昏迷。顾白月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过去掐她人中，又轻抚胸口帮她顺气，依据尹大夫教导的医学常识，做出基础判断:“你有哮喘，不能大悲大喜，放松，放松一点...
铁门打开，两个黑衣男人走了进来，有人语气随意地问:“今天该几号了?'
另一人同样漫不经心:“该七号了。
恰在此时，顾白月在小姑娘脖颈处摸到一块铜牌子，上面烙印着一个大大的“柒”字，难怪她这么害怕，原来这小姑娘就是“七号”。可是，他们要抓小姑娘出去做什么呢?
随着黑衣人靠近，小姑娘抖得越发厉害，几乎立时就要撒手人寰，若是放任他们这般将人拖走，只怕一踏出这间石室，小姑娘吓也给吓死了。
"等等!"
顾白月大声问他们:“你们带她去干什么?’走在前面的黑衣人发出恶意地笑谑:“当然是跟我们少爷玩游戏了，放心，很有趣的，哈哈哈哈。
他们上前拨开顾白月，探手拎起小姑娘就走，顾白月扑过去阻拦:“放下她!’
黑衣人嘲弄:“凭什么?”
顾白月:“不就是玩游戏嘛，我最会玩游戏了，保管比七号做得还好。
后面那个黑衣人诧异:“你不害怕吗?’
须知但凡来了这里的小姑娘，就没有人能够全须全尾地走出去，胆子再壮的人，也禁不住。
顾白月低低呢喃:“我怕.....但我是医者，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在我面前.....
黑衣人将顾白月拖行出来，强硬地塞进一处房间。放眼望去，此处雕梁画栋，香衾软枕，布置得极为精致奢华，博古架上玉杯金盏，象箸犀角，不知凡几。地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一个锦衣男孩坐在那里，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久?‘
赤龙侍奉在一侧，撩起眼皮审视顾白月，末了，熟练地安抚原随云:“今天这个小玩具有点意思，是少主钦点的人，肯定能讨您欢原随云笑了:“希望能玩得久一点，可别太容易死了。顾白月听得浑身发冷，她已经认出这一主一仆，晓得他们也曾是客栈食客，原以为不过匆匆一面，萍水相逢，不料对方早已横生歹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原随云:“过来。
顾白月还在犹豫，赤龙已经瞪视过来，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少主在叫你，你难道没听到吗?身为玩具，就该有玩具的自觉。顾白月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原随云:“跪下。
顾白月忍着畏惧下跪。
一只冰冷滑腻，散发着死尸腐臭气味的小手伸了过来，薄薄一片，青白色，鬼气森森，如同午夜梦回时鬼魅利爪。他摸了摸顾白月头顶，以对待宠物的姿态赞许道:“真乖。’顾白月趁机观察，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空洞，麻木，僵冷的眸子，黯淡无光。
原随云摸索了许久，问赤龙:“她长得好看吗?’赤龙略一踌躇，实话实说:“非常好看。
原随云的喜怒无常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勃然变色:“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我又看不到。"
他歪着头想了想，拍手道:“啊，
有了，不如把她的眼睛也挖
掉，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恐惧如剧毒之蛇，瞬息之间蔓延全身，顾白月竭力保持镇定.这张面瘫的小脸此时诡异地帮了她一把，她声音坚决:“你不能挖掉我的眼睛!"
原随云来了兴趣，敷衍地逗弄:“为什么?”顾白月直直地看向他:“因为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倘或你把我的眼睛挖掉，自己又重见光明，我们岂非又"不一样’了?"“哈哈哈......
这句话显然搔到了原随云痒处，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愉悦道:“不错不错，我的眼睛一定会好，若是好不了，我就挖掉你的眼珠子，浸在玛瑙缸子里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