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看清
第二日一早,江辞宁单独去面见了陈洲。
陈洲负手立在窗边,俨然已经等候多时。
“陈叔。”江辞宁给他行礼。
陈洲回过身来,开门见山道:“小宁,关于你爹爹真正的死因,以及我为何会在此处,陈叔都一一说与你听。”两人长谈一番,陈叔所述倒是与她此前得知的消息别无二般。
那便是说,爹爹的死……当真与齐帝脱不开关系。她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情绪,只是垂着眼,眼圈微微泛红。
陈洲将她的表情收之于眼底,心下也是微微一叹。他死里逃生,这些年形同鼠辈东躲西藏,自是多了几分常人难及的谨慎。
小宁虽是将军的孩子,可毕竟养在皇室已经十年,他……不得不防备。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因着这般缘由,他心中愧疚更甚。
陈洲叹了一口气:“当初你爹爹走得急,陈叔无能,为了避免齐帝怀疑,不敢动你爹爹。”
“你爹爹去时,身上只着单衣,一应配饰都遗落了,唯有这块玉佩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小巧玲珑,形如半月的玉佩。
江辞宁看着这块自己幼时时常放在手心把玩的玉佩,霎时红了眼。
“今日陈叔便将这块玉佩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江辞宁接过玉佩:“辞宁还要谢过陈叔,保留了爹爹的旧物这么多年。”
陈洲摇头:“小宁,陈叔这些年隐姓埋名,不敢出头露面,还勿怪陈叔没有早些联系你。”
“陈叔千万别这么说。"她眼圈微微泛红:“这些年陈叔也辛苦了,爹爹若是知道陈叔能平平安安,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陈洲亦是动容,他被过身子摸了一把泪,郑重道:“你是将军唯一的血脉,将来无论如何,陈叔都希望你平安顺遂。”
“陈叔在此向你许诺,只要你持此玉令,将来无论任何情况,都能号令我手下精锐百人。”
江辞宁一愣,便要推拒·“陈……
陈洲却堵住她的话:“小宁,你是陈叔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没能照拂你一二,原已惭愧不过,今日你若是不答应陈叔,便是生分了。”
“我手下许多人原本就是你爹爹的部下,都是自家人,他们必定会对你忠心耿耿。”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时局动荡,这是陈叔赠你的一把护身利剑。”
江辞宁望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她终是点了点头:“辞宁…谢过陈叔。”
半个时辰之后,陈洲亲自送江辞宁出了屋。陈星楚听命候在门外,见江辞宁双眼通红,俨然是哭过,手指微微动了动。
片刻后,他递出一块帕子给她。
江辞宁愣了下,接过帕子:“谢谢陈公子。”陈洲失笑道:“小时候都叫哥哥的。”
陈星楚头皮发麻,连忙阻止:“都大了,还什么哥哥妹妹的叫。”
江辞宁微微一笑。
陈洲叹了口气:“如今情形,陈叔也不好多留你,你若是在此处呆的时日过长,难免惹人怀疑,小宁只能自己在宫中多多保重。”
他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总有再见之日。”江辞宁望着他:“陈叔亦要多多保重。”
陈洲点头:“星楚,送小宁出谷。”
两人行至关口前,忽然有人唤住江辞宁:“江姑娘。”江辞宁回头,却是萧翊。
她霎时浑身绷紧,“范公子?”
萧翊负手而立,冲她颔首。
他旋即对陈星楚道:“陈公子,我能和江姑娘说两句话么。”
陈星楚看了萧翊一眼,退居一旁。
江辞宁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立在原地。
萧翊微微一笑:“听闻姑娘与谢先生在宫中乃是师生。”
江辞宁心中狐疑,但面上并不显露,只道:“是,谢先生乃太子太师,兼授诸位公主与贵女的课业。”萧翊道:“既有师生情分,那姑娘与谢先生自然是要相互扶持,毕力同心,姑娘有难处之时,也可随时联系谢先生。”
“姑娘还需赶路,我便不多送了。“他略一颔首,率先离开。
江辞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心渐渐渗出汗来。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叫她跟一个安插在大齐的细作相互扶持,毕力同心?不。
依照方才陈叔所言,这两人乃是代表江淮谢氏,无人知道他们实则出自大燕。
江辞宁定了定心神,她便当他是在代表江淮谢氏笼络她吧。
她垂下眼睫。
如今她在暗处,只要她藏得够好,谢尘安就算是怀疑,也没有任何实证。
车马早已候在谷外,陈星楚亲自送江辞宁出了谷,甚至极有耐心等着风荷与抱露抱着江辞宁哭了一场。江辞宁好不容易将两人安抚好,回头对陈星楚说:“陈公子,劳你送我出谷,还是快些回去吧。”陈星楚欲言又止。
徐步凌见他在那磨磨蹭蹭,黑脸道:“陈公子还请回去吧,我会将小宁安全带回去的。”
陈星楚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爹同你说了些什么,若是为难,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支支吾吾道:“那些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自然不能介入。”
江辞宁仔细看向他,青年鹰眼锐利,面容坚毅,双眸之间却尽是善意,隐隐可见幼时捉弄她的那个小少年的模样。
江辞宁一笑:“知道了,星楚哥。”
陈星楚一愣,别扭道:“成,你去吧!”
他一夹马腹,飞快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中。徐步凌无奈扶额:“小宁,这人没给过你好脸色,何必对他那么客气。”
江辞宁拢住袖中玉令。
“你是将军唯一的血脉,将来无论如何,陈叔都希望你平安顺遂。”
“陈叔在此向你许诺,只要你持此玉令,将来无论任何情况,都能号令我手下精锐百人。”
片刻后,江辞宁扬唇道:“总要念在旧日情分。”关系都是需要维护的。
她不怨梦中陈洲未曾出手相救,但如今……梦中早已再无关联之人,表明态度愿作她的依仗。
难道不是一件大好的事么?
江辞宁摸了摸玉令,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她需要应付的另有旁人。
她忤逆太后的意思,先是擅自拜见舅舅一家,旋即又一夜未归。
风荷她们哪怕有心瞒住消息,但太后在她身边安插有暗卫,只怕是消息早就传到她耳中了。
她收回目光,眸中多了几分冷意:“兄长,我们回去吧。”
大大大
华章宫。
太后眯眼抱着猫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懒洋洋听着手下人的禀报。
“长宁公主一夜未归,她的贴身宫女还妄想替主子欺……
猫儿凄厉地叫了一声,从太后膝头跳了下去。太后脸色冷了下来:“她翅膀当真是硬了。”“背着哀家的意思去见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舅舅也就罢了,还敢夜不归宿,当真是把哀家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宫女们霎时跪了一地。
蓉芝姑姑忙道:“太后娘娘,您千万别气着自个。”她轻轻替太后锤起肩膀来:“恕奴婢直言,长宁殿下到底不是正经的公主,您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气坏自己的身体呢?”
太后叹道:“虽非亲生,这些年哀家却也是花了心思在她身上的,为的不就是给霖儿培养一个可心之人。”她冷冷道:“别人的孩子到底是养不熟,近来越发放肆!她也不想想,堂堂公主,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若是被外人得知,我们皇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干净了!”蓉芝姑姑替她揉着肩膀:“娘娘息怒,想必长宁公主心中也有数,不敢让此事宣扬开来。”
太后仍不解气:“待她回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她,夜不归宿是去做什么了?!”
跪在地上的暗卫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欲言又止。蓉芝姑姑瞪他:“有什么话就说!遮遮掩掩的。”暗卫忙磕头道:“回禀太后娘娘,长宁公主是与她那表兄一同回来的。”
“唯当一一”
香几上的茶盏被太后掀翻在地。
“她好大的胆子!”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不远处红墙连绵,琉璃金瓦熠熠生辉。
江辞宁的马车缓缓驶向宫门。
风荷在一旁道:“殿下,快到了。”
江辞宁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长街,放下车帘。风荷瞧出她情绪低落,安慰道:“殿下,一个月后便是太子殿下的选妃大典,太子殿下对您那么好,殿下嫁过去之后定能时常出宫。”
江辞宁闻言笑了下:“是啊,总归也不会一直在这宫中。”
马车行至宫门,忽然缓缓停下。
抱露问:“怎么了?”
车夫回头道:“殿下,前面有人正在入宫,劳烦殿下稍微等等。”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入宫?
江辞宁打起车帘一看,是谢尘安的马车。
进入宫门,需得换轿而行。
抱露搀着江辞宁的手,扶她下马,却见谢尘安负手立在马车旁。
两人自山谷别过,不过两三日。
江辞宁冲他颔首:“学生见过谢先生。”
谢尘安却道:“殿下可知,太后娘娘已然为你的事情动了怒。”
江辞宁垂下眼睫,面色如常道:“学生已有猜测。”“殿下也莫怪我啰嗦。“谢尘安开口道,“如今局面,殿下不若再考虑下卫家。”
江辞宁摇头:“多谢先生的提议,但辞宁已另做打算。”
谢尘安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那谢某便拭目以待。”
毓秀宫大门敞开,殿中宫女皆垂眉敛目,大气不敢出。幼安霸占着江辞宁平口里最爱的那张黄花梨木摇椅,正往口中送着枇杷,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孙蔓怡端坐在一旁喝着银耳莲子燕窝粥,笑道:“都说太后娘娘偏宠长宁殿下,看来的确如此,殿下不在宫中,小厨房里却也时时备着新鲜燕窝。”
幼安正在吃枇杷,闻言呸了一口,冷笑:“本宫看她这好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孙蔓怡放下燕窝粥,“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长宁殿下还未归来,这些风言风语信不得。”
“信不得?皇祖母的人可是亲眼瞧见她与她那表哥夜不归宿,一同回来的!”
幼安掐破手中枇杷:“什么去祭拜父亲,要本宫看来分明是去私会野男人的!”
枇杷汁水染脏了她的指甲,幼安烦躁地甩了甩手,蹙眉:“她怎么还不回来?”
孙蔓怡递帕子给她:“殿下擦擦,别脏了自己的手。”幼安接过帕子:“这样的脏东西占着我们皇家的地盘数十载,真是想来便让人犯恶心。”
“敢问殿下是在长宁殿中吃坏了东西么?要不要长宁给殿下请位太医来。”
幼安循声望去,江辞宁披着一件藕荷色斗篷立在宫门处,红渠袅袅,竟压得宫墙边生的花都暗了暗。她心底翻腾起压不住的妒意,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脸上笑意尤胜:“哟,这不是我们长宁殿下嘛,探亲回来了?”她话音刚落,风荷和抱露面色先变了。
公主此行分明是去祭拜亡故亲人,幼安却这般说!江辞宁只是一笑:“不知殿下和孙姑娘因何大驾光临?”
幼安见没能激怒她,气得一拍几案:“长宁!你坏我皇家名声,与外人无媒苟合,还不认罪!”江辞宁霎时冷了脸色:“还请殿下慎言。”幼安道:“你还敢嘴硬?!本宫告诉你,本宫今日前来,就是奉皇祖母的命令前来问罪的!”
“问罪?不知长宁何罪之有,皇祖母又交代殿下什么了?是要殿下捉拿我送审内廷么!”
江辞宁一通冷喝,让幼安缩了缩脖子。
皇祖母只是让她来请长宁前去华章宫,的确没说要定她的罪……
但幼安又岂会怕她,她讥讽道:“你和你那表兄一夜不归的消息早就传到皇祖母耳朵里了,怎么,你还想瞒天过海吗?”
江辞宁面色分毫不变,“此事就算是真的,长宁又何罪之有?”
孙蔓怡掩唇惊呼道:“殿下!此事关乎女子闺誉,可不能乱说!”
江辞宁面无表情看向她:“不劳孙姑娘费心。”孙蔓怡愣了下。
这长宁公主一直以来不是最重名声的么?
她自诩也算看透了长宁。
她一个外姓公主,在宫中自然是如履薄冰,这么些年一直规规矩矩,从不招惹他人,跟个面团子似的,为的不就是早日嫁入东宫,谋得一袭容身之所么?怎么出一趟宫就变了这么多?
她眼波流转,笑起来:“是我多管闲事了。”她又侧脸对幼安说:“殿下,太后娘娘命我们来接长宁殿下去华章宫,也是时辰了,咱们该出发了。”幼安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是啊,长宁,走吧。”任你现在嘴硬!待会可等着看好戏!
幼安心急,忙着赶到华章宫看江辞宁笑话,催促抬轿的内侍速度快些。
到华章宫的时候,内侍脸上都是汗。
幼安扯着孙蔓怡下了轿,催促江辞宁:“快一些,皇祖母等你许久了!”
江辞宁脚刚落地,幼安便急匆匆拽着她往宫里走,一边喊着:“皇祖母,孙女把长宁带来了!”太后靠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外面闹哄哄的也不睁眼。直到江辞宁的声音响起:“长宁见过皇祖母。”太后睁开眼,懒洋洋拍了下扶手:“跪下。”江辞宁垂下长睫,跪到地上。
一旁的幼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她在一旁煽风点火:“皇祖母可不知道,方才长宁在她殿中可硬气了!孙女说她丢了咱们皇家的脸面,她还出言反驳孙女……
幼安凑上前,拉着太后的胳膊晃:“皇祖母,若是这回不好好惩治长宁,别人还以为咱们皇家的公主都是同长宁一般不知廉耻呢!”
“好好管管你自个儿的嘴。"太后不咸不淡看幼安一眼。幼安被噎住,旋即撇了撇嘴,拉长声音道:“皇祖母一一分明是她不对在先,与男子夜不归宿,还不让旁人说…”“长宁何曾与人夜不归宿了?“太后慢悠悠道。幼安和孙蔓怡皆露出惊愕之色。
江辞宁却眉眼低垂,面色如常。
幼安只是愣了片刻,很快不满道:“皇祖母,今儿个您可别偏袒她!”
她张嘴还要再说,一旁的蓉芝眼疾手快拉住她,哄道:“殿下,太后娘娘听说您来了,特意命人做了殿下爱吃的糕点呢!殿下不若……
幼安狠狠打开她的手,尖声道:“皇祖母!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孙女!!”
“她坏我皇室名声在先,您今日若是不惩治她,其他公主改日也要学她找个野男一一”
“幼安!"太后疾言厉色,重重拍了下桌案。孙蔓怡一下子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息怒!”她顺势拉了拉幼安,道:“太后娘娘,幼安殿下也不知是打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些风言风语,既然现在已经解释清楚,那是我们误会长宁殿下了。”
“长宁殿下,蔓怡在此代殿下朝您赔个罪。”江辞宁表情淡淡颔了下首。
孙蔓怡又说:“殿下,既然长宁殿下人已经带到,我们便先下去吧。”
幼安眼眶里噙着眼泪,恶狠狠瞪了一眼江辞宁,连礼都没行,扭头便跑出了华章宫。
孙蔓怡也跟着匆匆告退。
江辞宁旋即跪在地上,叩首郑重道:“皇祖母,是长宁不对在先,愧对您多年的教导。”
“只是长宁与表兄早E.……”
“闲庭苑的牡丹开了,你陪哀家去赏花。“太后将手伸过来。
江辞宁只得将话咽在口中。
入宫之前,她便已经差人给圣上送去一封信。信中正是请求圣上为她和兄长赐婚。
江辞宁生性敏感,早早便发现皇帝这些年对她一直心存愧疚。
她以为是因为爹爹为国捐躯的缘故,直至此次出宫,才明白是另有缘由。
皇帝愧对于爹爹,光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她赌上一把。她这十年从未开口求过皇帝任何事情,这一次请旨赐婚她与兄长,若是皇帝答应,她便可以借此脱身。若是不答应……
她还留有后招。
太后的手还僵持在半空中,她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江辞宁乖顺地扶住太后的手:“是。”
闲庭苑中的牡丹已经开得姹紫嫣红,在微醺的春风中争奇斗艳。
宫人们落后太后和江辞宁半步,为两人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太后托起一朵娇艳的牡丹,淡淡问:“可知道这株牡丹的品种?”
江辞宁垂眸道:“乃是花王姚黄。”
太后忽然将牡丹折断,随意抛到地上,抬脚撵了过去:“花王不花王,都是人赋予的。”
她挪开脚,牡丹已经被碾得一地稀烂,“你瞧这牡丹,开在枝头人人喜爱,若是零落为泥………她冷笑一声:“不也是人人可踩。”
江辞宁忽然停住脚步,旋即跪在地上:“长宁明白皇祖母的苦心,但皇祖母,长宁不孝,与表哥……”“长宁。"太后语气冰冷,“你的赐婚请求,皇帝不会答应。”
“哀家不管你同你那表哥发生了什么,下个月太子选妃大典,你都必须规规矩矩嫁给太子。”
她意味深长瞥江辞宁一眼:“据哀家所知,你舅舅家以酒楼为营生,这些年倒也算安分守己,你那表哥如无意外,将来会接手酒楼吧?”
“你如今贵为公主,区区一个商贾,又如何配得起你的身份。”
“长宁,人贵在自知,若不想为你那舅家招惹祸端,便好好听皇祖母的话。”
江辞宁的唇色霎时白了。
她叩拜在地:“长宁知错,从今日起长宁会好好准备选妃大典,不负皇祖母期望。”
太后这才缓和脸色,“长宁,你一直是听话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今日糊涂行事,哀家帮你这一回,绝不会再有第二回。”
江辞宁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没有抬头。“是。”
太后扶了扶额头:“如今年纪大了,吹不得风,蓉芝跟在她们身后的蓉芝连忙快步上前:“太后娘娘。”太后扶住她的手臂:“回宫吧。”
一行宫人浩浩荡荡跟着太后离开,只余江辞宁跪在地上。
江辞宁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唇边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她还在抱什么期待呢?
她唤了十年皇祖母的人,在和亲之际把她当做棋子轻而易举地推了出去。
她早该看清,她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情分可言。如今是她先抛出鱼饵,太后如愿上了钩,她应当庆幸,可是此时,她的心绪却又无尽悲凉。
她一早便知道兄长和自己一同失踪之事瞒不住,故而出此下策。
若是将计就计,皇室答应放她出宫,也算是好事。但她猜到太后不会那么轻易放她出宫,于是宁愿以自己的闺誉作赌。
顾行霖最重名声,若是知道她曾与旁的男子失踪一夜,必然会如鲠在喉,不愿再娶她。
如此一来,她不会再遭人嫉恨,梦中在宫宴上被人设计,滚了龙床一事自然也不会再发生。
她想借由此事惹了顾行霖和太后厌恶,将来寻个由头自请出宫,入佛寺为皇室祈福,再趁战乱来临之际浑水摸鱼逃脱。
她已经为舅舅一家人做了安排。
不日之后,兄长便会因为意外“离世",而舅舅会带着梦影离开鄞州。
她会确保战乱来临之时,舅舅一家人不会如同梦中所示,家财散尽、漂泊无依。
这一次,她会竭力护住他们一家人。
至于齐帝……
齐帝间接害死了爹爹。
她和皇家,合该是有仇的。
但她却做不了什么。
爹爹最为忠孝,他是能冒着生命危险入雪原救主之人,绝不会允许她做出伤害齐帝之事。
况且她知道大齐即将陷入战乱,顾氏江山……又能保多久?
如今大燕细作已经深入敌营,她冷眼旁观,不就是最好的报复么?
江辞宁盯着在风中飘摇的牡丹,垂下眼睫。她没想到的是,太后不顾皇室威仪,也要她如期嫁给顾行霖。
看似是不计前嫌,出手庇护于她,实则江辞宁明白,太后这是在对她施以惩戒。
此处人来人往,用不上半天时间,宫中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被太后罚跪一事。
宫中不乏好事者,自然会联想到她此次出宫祭奠父亲。那么关于她夜不归宿、请旨赐婚的种种消息定然会在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
顾行霖私下再放浪形骸,也是一国储君。
储君又怎能容忍一个坏了名声的女子入他的东宫?即便是看在以往情分,也可想而知顾行霖此后会如何待她。
太后此举,是要逼她绝了一切逆反之心。
日后她只能仰仗她的鼻息,才能在东宫讨得一袭安生之地。
江辞宁唇边笑意渐渐消散。
太后对不听从她话的“东西",向来不会心慈手软,从前的自己为什么就没发现呢?
华京的春日,天气向来变化莫测。
江辞宁跪了半刻钟,便飘起如丝如雾的小雨来。雨水绵密,沾湿了她的鬓发,鸦羽般的长睫也笼上一层晶莹的水珠。
偶有路过的宫人看到她跪在此处,匆忙行礼,又脚步仓皇离开。
在宫里生存的人,最懂得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
江辞宁面色如常,垂眸看着被雨水浸润得愈发娇艳的牡丹。
忽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来:“雨中赏景,倒是别有一番风致呢,皇兄说是不是?”
江辞宁遥遥瞥见一袭明黄色袍角。
顾行霖带着幼安等人从不远处的矮桥上下来,正好撞见跪在地上的江辞宁。
幼安率先惊讶道:“哟,这不是长宁吗?你不是去华章宫了吗,怎的会在这跪着。”
不等江辞宁开口,她又道:“你是惹了皇祖母生气吧?”
她看顾行霖一眼,意有所指道:“毕竟有人胆大包天,竟敢与人……
“幼安!"顾行霖冷呵打断她,眸色阴沉看了江辞宁一眼,“你不是要去给父皇请安么,还不快走。”顾行霖说完,一拂袍角,大步离开。
直至此时,皇兄还想着维护她。
幼安撇了撇嘴,故意踩到江辞宁身边的水洼上,忙跟上顾行霖的步伐。
泥水溅到江辞宁的衣袖上,又滴落在手背。江辞宁手指微微动了动,没有擦。
忽然有一道暗色投映在她面前。
江辞宁停顿片刻,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