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朝思暮想
第二十九章
贺晚恬从惊恐噩梦中醒来,眼前模糊地似乎有层磨砂玻璃。
白炽灯光刺眼,她合上眸子,又跌入梦境。过去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浮现,许多难以言喻的瞬间,一幕一幕地,拼凑出她少女时代完整的拼图。或许感情就是这样,一杯高浓度的烈酒。
宿醉后的断片、头疼、彷徨,爱意被反复克制压下,却如野火春风,吹了又生。
直到他说,你该结婚了。
再次清醒时,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私家医院冰凉安静。她躺在病床上,蜷缩了一下手指,隐隐传来刺痛感,果然在挂吊滴。
浅黄的溶液流过透明的管子,从手肘内侧进入体内。时间安静流逝,思绪绵延拉长。
偶有护士进来给她换药的动静,也并不吵闹。贺晚恬迟缓地想起昏迷前那一幕,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太安稳。
病床很软,身体却疼,还尤其心焦。
外面是私立医院养眼的绿植,眼前是豪华病房里一应俱全的各种设备。
她一直在想贺律的处境。
当时下意识地替他挡了,可是那会儿离得那么近,他会不会遭遇不测。
她又忆起两人分开前说的最后那番话,既觉得怨恨,又没想要他真的出事。
贺晚恬尝试了几遍,费力地支起身体想坐起来。陈医生走进来,让她重新躺了回去,问:“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都不舒服。”
陈医生说:“正常,你反应严重,才脱离危险期,好好休息吧。”
“……”
她食指上还夹着指脉测定器。她不知道的她在ICU里待了足足三天,就在昨天,还戴着氧气罩。当时射/入/她体内的针剂是毒,万幸的是稀释了水,浓度低。
处理得及时,已经全部排了出来。
贺晚恬再次环视四周,问:“这里是燕京?”“是。"陈医生捏着笔在纸上写症状,“都不记得了?”“没……不是……就记得一点了。”
陈医生点头:“过段时间就会恢复了。”
贺晚恬眨了下眼睛像是稍有犹豫:“你有看见我……小叔吗?
几个字却让她吃力地换了两次气,声调起伏明显。医生等着她的下文,镜片下的眼睛没什么神色。贺晚恬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目光黯淡,迟迟没问出囗。
万一出事了呢一一
万一小叔凶多吉少呢一一
“有什么问题吗?"陈医生问。
她摇摇头,闭上眼睛。
心底绷着一根弦,没有出声。
这些天,来医院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
即使知道家里的亲眷朋友多,但是探望的人数还是超过了贺晚恬的想象。
除了走得近的亲戚、朋友,还有学校的领导、老师、同学,甚至连贺家老头子的战友,都带着军官来探望。排场震撼,病房里各式各样的水果篮和鲜花,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满走廊。
一一大家花了不少心思在关心她上。
这说明什么?
说明贺律没事。
贺晚恬垂眸转着魔方打发时间,闭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像忘了。
正心不在焉地拧着魔方最后一面,突然听见病房门口传来声响。
就听外面的人屈起手指叩了下病房门,清脆两声。他询问:“我进来了?”
贺晚恬猛然抬头,瞧见推开门的男人,站在距离她几米之外的地方。
他手上拎着束花,拖腔带调地:“带人来看你了。”贺晚恬眼底闪过一瞬期待,却看见是贺之炀。而站在他身后的,更是个陌生男人。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有点空落落的,随后便是无动于衷。
她本来就对这些她都不认识的访客感到厌烦,这会儿见贺之炀带人进来,就低头继续转起魔方,无言地靠着垫子。
贺之炀掀眸瞧她,看出了她的爱搭不理,开口:“这是N.Vison的公子,林彦南。”
“你好。“林彦南将见面礼轻轻放置在了空处。“你好。”
林彦南说:“我认得你。”
当然认识,联姻对象。
贺晚恬本觉得有些尴尬,但人在病中,身体不舒服,也顾不上其他的。
林彦南看她淡淡蹙眉的样子,笑了:“我是Dane,一周前我们还在交流会上见过。”
贺晚恬垂眸想了一会儿,“啊"了声。
终于把这人的脸和她为数不多有印象的人物对上号。是那个画商,这世上的事儿还真够凑巧。
上次见面其实交谈得很愉快,对方识货又懂行,在圈内信誉也高。
本来她就想着,以后肯定会和他有见面的机会,考虑合作。
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在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
“在国立明世医院,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就是他,不然哪能那么快把你救回来。"贺之炀边说边拉了张椅子坐下,伸手去拿贺晚恬床头的水果刀,削好皮后递给她。贺晚恬态度淡着,看他轻描淡写地耸耸肩,看他一脸“无所谓你理不理我"的样子将削成块的果肉扔进自己嘴里。林彦南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粤语口音。
“原本下午3点,我该赴约去见一个女孩子。可突然下雨,在路上堵了10分钟才到。”
他顿了一顿,浅笑:“幸好有这场雨。”
贺晚恬默默听着,嗯了声。
林彦南坐了片刻,闲聊一阵,就先走了。
贺晚恬一扭头,跟贺之炀对上视线。
贺之炀正好在盯着她瞧一一她原本皮肤白净,奶霜似的,可如今又瘦了一圈,看上去无助憔悴。他不喜欢这样的。
他也不喜欢,她为了应酬打招呼时,在脸上挤出笑脸。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模样一直淡定的,没大不了的样子。
只是在说话时,心不在焉,又魂不守舍,像在等待什么。
她在等什么?
或者,等什么人?
触到贺之炀探究的视线,贺晚恬心下警惕。“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
“那你……“还不快走。
显而易见的逐客令。
贺之炀挑眉,拿起煮好的茶水,给自己倒了杯。贺晚恬打量着他,声音丝毫不含多余感情,隔出了一点距离。
“如果有事,快说吧,我马上要休息了。”贺之炀默了默,像是在思考。
来之前,他打过腹稿,但那些假惺惺安慰她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口。
“温情”二字,实在不应该形容他们两个。他问:“你喜欢国外吗?”
“哪个国家?”
“法国。”
毕沙罗、塞尚、卢梭、莫奈、高更……都是法国著名的画家。
贺晚恬说:“喜欢。”
“我会定居在那儿。”
贺之炀直截了当地说:“我准备带你一起走。”……“贺晚恬有点困惑,又觉得奇怪,“什么?”话音落地,就见他那张随性散漫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
甚至连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语气,当说完了他的想法,支着膝,没看她。
他们的关系、相处一直诡异,尤其是他前阵子还在电话里说了那样的话。
说是兄妹都不至于,也不是朋友。
倒像是知根知底的仇人一一
“亲情”就是一种无论再糟糕,都离不开、割不断的关系。
贺万峰和她如此。
贺之炀和她如此。
徐邈山和她如此。
她的心底百味杂陈,一动不动地,就像没有表情的仿生机器人。
贺之炀又继续说:“有一些过去的事情,你不是很清楚。不管是上次在墨城,还是这次在东京,没有人想把你牵扯进来……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要尽量避免之后的意外。"他说:“我答应过一些人,要照顾你。”贺晚恬仍旧没有说话,两人共同沉默了好几秒。彼此平视着,眼对着眼。
“答应过一些人,要照顾我……”贺晚恬重复,说,“可这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问问我,是答应了谁?”
“不重要。在乎我的人会亲自来照顾我,而不是虚伪地假手于人。”
气压在这一刻降到最低。
直到贺之炀兀地缓声说:“是你的母亲。”“哦。”
“她死了。”
…哦。”
贺之炀:“你没什么想问我?比如我为什么会答应她,以及为什么知道她去世?”
贺晚恬没什么兴趣地摇摇头:“她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中国每小时都有1221个人死去,很正常的。偶尔,在他人歌颂母爱的伟大之时,贺晚恬也会不禁想到自己的母亲。
可是并无波澜,冷淡地毫不在意。
她觉得贺律冷血,她又未尝不是。
贺之炀垂眸,对她这番话没有给予回应。
接不上,也没立场评价。
他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点了点,回到最初的话题。“跟我一起去法国。”
“不去。”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国外生活节奏慢,舞台广阔,创作自由,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没人约束你。”“你会拥有自己的事业、人生、财富,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不用再寄人篱下,更不用因为家族联姻。“他说,“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会过得比现在好。”每一句话都正中靶心。
理性上,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贺晚恬偏开头,有点倔。
“不去。”
“你亲生父母留给你所有资产都在法国,这里不属于你。”
“你好好考虑。”
“我说了我不去。”
法国,实在是太远了。
巴黎和燕京差了6个小时,隔了一万公里。巴黎的寂静深夜,是燕京的黎明破晓。
燕京,这座繁华的城池,遍地都是金子。
她对这里没有留恋。
但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在这里。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漫画编辑小王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高铁,风尘仆仆地带着手下几个新人小画家来探望贺晚恬。王编对她身体的关切是真的,但同时担心她赶不上行程,可能会产生一笔巨额的赔偿费用也是真的。贺晚恬哭笑不得:“我赔得起。”
王编知道她家境殷实,但这会儿一进VIP病房,一见四周,没想到竟然能殷实到这个份上。
她立刻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情有我给你解决。”
贺晚恬笑了:“但你刚才的样子,像来讨债的。”“哪能啊。"小王嘻嘻哈哈地,“你都病了,我还没不做人到那个地步。”
贺晚恬说:“等我出院了跟你说。”
“没问题,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访客走后,声音也消失,病房内回归宁静。正是深秋,午后窗外,光透过金灿灿的银杏叶,照进室内,落在她脸上。
她闭着眼睛,无端想到了水族馆里在透明玻璃中的落日橘色鱼。
燥热的空气像一张网,无孔不入。
快要窒息。
心像水流,一点点地淌着。
忘不掉,也改变不了,无论在做什么,思念总是会偷偷跑出来,一切都带着他的影子。
她熟悉的、她不熟悉的、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所有人都来探望过她,可是,小叔,你又在哪里?贺晚恬推着输液架,坐电梯往下。
她没有灵感的时候,或者是想让自己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就会独自散散步。
医院玻璃窗明净。
走出住院部,空气微微泛凉,寒风从领口里面灌进来,贺晚恬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沿着湖边的小路走,一步步往前。
贺晚恬现在还能回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贺律用力抱紧她的样子。
心蓦地扯了一下。
那些细节依旧清晰。
他用力到手臂青筋凸显,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一贯气定神闲的脸庞绷着近乎崩溃的情绪。
身形竟也不稳,单膝跪地,像整块碎裂的玉石。他声线颤抖,呼吸浑浊浓重,贴在她耳畔。他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秋风一吹,头顶落叶纷纷。
美得像梦。
她分不清那是不是濒临死亡幻想出的癔症。……会是吗?
她边想边走,走了不知多久,绕过人工湖泊,到咖啡厅之类的公共区域。
咖啡厅里店员正在店里忙碌,点单的服务生问她要喝什么,她要了一杯热果汁。
“正常杯?大杯?”
“正常杯。"贺晚恬划开手机,把二维码出示给她。耳边传来零碎的交流说话声音。
“上次的画我才画到一半,贺先生什么时间还有空呢?”
“都行。”
贺晚恬听见男人懒懒地哼笑了一下,语气清雅,闲适自如。
好熟悉。
她顿住脚步。
侧目,注意到咖啡店开门的区域坐着个人。男人手里捏着杯冰美式,另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轻轻地搭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
长腿疏懒地交叠,那清落颀长的身影仿佛黑白电影里的一桢。
灯光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在他眼下投出阴影,映出唇角淡淡笑意。
贺律。
贺晚恬微微睁大了眼睛,思绪和呼吸一同凝滞。而他的正对面就坐着一个女生。
波浪卷发,明艳漂亮。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程怀思穿着浅粉色的绸质吊带裙,低胸紧身,薄薄的一层。
披散着漆黑的长发,隐隐约约地露出锁骨处皮肤。室外秋意正浓,里面暖昧缱绻。
她在说,而男人听着,时不时扯一扯嘴角,笑一笑。外面起风了,大树枝丫被吹折,落进溪水里。同时,贺晚恬的手一抖,饮料"啪嗒"掉落在地上,酸到饮料四溅。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
而他正与谁坐着一起喝咖啡。
似乎感知到身后的视线,男人突然顿住,将冰美式轻轻搁在了桌上。
下一秒。
贺律慢条斯理松了下袖口,漠然抬眼,往回靠,转过头,朝后面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