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卫韫(九)
“卫衡这小子,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每一场一定拼死都要撑下来。“徐鸯用指节轻轻地一叩御案,道,
“一一把耐力放第二场吧。”
卫崇咂舌。
“直接下令不行吗?"他问,“若你实在嫌麻烦,我去,吓唬他们几回就都乖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不行。不仅不能干预,还必须得要这样直接决出来胜负,才能让这些孩子切身体会到一-才干与能力不看出身。真刀真枪较量的时候,没人会因为他们的父辈而放他一马。“徐鸯顿了顿,说,
“你若担心那群小孩出什么事,就多帮他们准备几套护具吧。”“那倒不是,"卫崇说,有些吞吞吐吐,“我是心疼我的马。万一磕着碰着了话没说完,徐鸯已经伸手过来,轻轻给了他一个爆栗。他低头,夸张地“吱哟!"痛号了一声,然后睁开眼,果然,徐鸯也被他逗笑了。“………没个正形!"她温声斥道。
果然,刚上马,马儿起扬时,二人还算是不分伯仲,都能稳稳坐在那马背上,丝毫不晃;但当正式开始跑马,要比快,比准,一路沿着陆丰提前设下的障碍与路线奔跑的时候,差距就显现了出来。
那少年看似没什么动作,只微微动了动脚背,夹在马腹上,便驱使着胯下骏马一路前行,一点错漏也没有出。
反观卫衡,显然绷紧了心神,每一处勒马、跳跃的地方,他动作都很是用力。前面几处障碍还算太平地绕了过去,等到后面几处,他的动作虽然不错,但显然是用力太大,马儿止不住势头,反而接连撞到了两处杆子,渐渐没了耐心。众人亦是震惊。
谁又能料到,在马术之上,卫衡竞被一个无名氏击败了?这可是马术啊!虽说这两年太平了,富裕一些的百姓也能买得起马了,可再往前数两年,战时,一匹马都能抵几十万钱[1],这可绝不是平头百姓能负担得起的,就别提是练习御马了。
何况卫衡已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孩子了。卫衡尚且败下阵来,那剩下那些,前几日排挤那些人的纨绔呢?
这无疑是当着面,给这群膏粱子弟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方才还在嬉笑打闹的小孩,早已没了声响。一个个,都有些呆滞地看着那少年先于卫衡越过最后一道坎,利落下马。卫衡就在他身后,但始终差一截,而这,还是没有算他途中的失误呢。四下一片死寂。卫韫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卫衡也下马来,甚至在下马的那一瞬,险些站不稳,还是陆丰伸手过来,帮忙扶住了。
卫衡缓了缓,在这样一片安静之中主动上前,和那少年互相行礼。“……我输了。”
他的声音落在沉默的校场上,格外清晰。
好一会,直到郭茂把两匹马都接过去,直到陆丰高声宣布“本场比试,杜序胜!"才有低而纷杂的讨论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原来这个少年叫杜序啊。也不知是哪个序。卫韫这念头刚冒出来,便看见卫衡退下场去--还有另外几个人的比试呢,这才是第一场一一她急忙抛下这些杂念,跑过去。好在她个头不高,从人群中连挤带钻,没一会,就到了卫衡面前,堪堪在他走到马概前拦住他。卫衡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她,竟有些惊讶。他沉默片刻,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不是比试的时候,一直盯着对面瞧吗?当然,这种话,向来懂事的卫衡是不会说的,他顿了顿,又道:“回去看热闹吧,我无事。”但卫韫分明一点也没听他说话。
她"噔噔"两步,走到卫衡身边,仔细看了一眼卫衡脸上的热汗,鼓了鼓腮帮子,指着卫衡的额头,近似自说自话地说:“一一果然,你累成这样!”闻言,卫衡反而生出几丝不快,后退半步,沉声道:“累就累了,是我技不如人,没甚好抱怨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卫韫说,她还是有些嘴笨,“我是说……你要是第二场不用尽全力,第三场还有赢的机会!”“………那就是我不够聪明了。也是输了。"卫衡道。卫韫哪里想到他这样倔,一噎,又瞪着他兀自气了半响,才气呼呼地道:“我还想说,可能是老师们要你输,才这样安排的呢!”这回,卫衡似乎终于听进去了,面色一愣。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抬眼,看向卫韫的身后。
“一一这顺序并不是宫邸学的老师们安排的。更不是我安排的。”是陆丰来了,他牵着马,平静地说。
“这是陛下昨日亲自安排的。”
这下,两个小萝卜头都没了话说。毕竞是徐鸯,在这些孩子一一尤其是卫衡一-的心中还是如同天一般的人物,连卫韫也并不敢真质疑她。而且,卫韫也知道,事涉皇帝时,卫衡的态度向来……
卫韫偷眼去看,卫衡的脸色果然更差了。
“是我学艺不精。日后还请老师多指教。"他突然说。一字一句,只差赌咒发誓了。
然而,陆丰正好换了下场比试的马出来,听见这话,却只拍了拍卫衡的肩,轻飘飘地说:
“只是一场小比试而已,不要太在意。回去看比试吧。”说罢,也冲着卫韫一颔首:“公主殿下也回去吧。”卫衡听了话,大抵也是知道这不是一时说两句狠话的事,默然朝陆丰行礼,便快步往回走去了。
只有卫韫,还留在马厩外,半仰着头,看着陆丰把马鞍等用具细细地安好了,才犹犹豫豫地问:
“……你为什么不叫我阿沂了啊?”
陆丰的背影一顿。
“公主殿下如果希望臣这样叫的话,臣以后私下可以这样叫殿下。"半响,他背着卫韫说。
但卫韫一听他这样正式、拘谨,一口一个“殿下",听得浑身不舒服,顿时摆手:
“不必了不必了!”
说罢,也不管陆丰还有没有话要说,便急急转身,也随着卫衡的脚步往人群中跑去。
许是跑得实在太急,她竞连路都没有看,迎面便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一一“哎呀!”
她往后退半步,有些恼怒地捂着头,抬眼一看。一一限前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才打败了卫衡的少年,名叫杜序的。“……不好意思。“杜序说。
他的声音有点哑,不是很好听。卫韫想,又很快回神。“没、没事。“她有些结巴地回道,“是我该说的……我撞到你了,不、不好意思。”
不知为何,杜序眼中竞闪过一丝意外。
“你是……公主殿下吗?"他问。
卫韫眨眨眼。
“不像吗?”
杜序摇摇头,没说话了。卫韫更是不知道说什么。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宫外生长的百姓,更是第一次见南越人,总觉得和中原人长得似乎不大一样,但若细看,又没什么能说清楚的大差别。
也许是发觉了她在"细看",杜序又问:“我去寻陆教习有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其实卫韫原先心头那点似是而非的好奇本已经消下去了,但杜序这么一问,她立刻又瞪大了眼睛,没忍住,好奇地问:“……你的′序'是哪个序啊?旭日东升的旭吗?”如果说卫衡和杜序还能说打得有来有回,此后的几场,则根本就是一边倒。一一新生占优。
想也是了,愿意送孩子上京的父母甚至有近万户,多得徐鸯派下去的特使足足查看了半年,才定下来的人选,最后真入宫邸学的,也才不过十个人。这些人自然都是优中选优的。
日日飞鹰走狗的勋贵子弟,唯一一个能占点优势的还是排位末次的马术。前两场比完,结果都出来了,甚至都没几个人能忍住丢脸,把这场比试囫囵比完这场小小的比武会,最后以新生的全面获胜作结。从此之后,不消老师来提点,再没几个人敢针对这群新生了。不说别的,光是瞧见了这群人揍起人来的模样,他们当然也不敢放肆了。等这些新生花了一两个月学好了官话,正式进入宫邸学当中,更是一切顺利。
不过,这一场比武会的余波竞还没彻底结束。两月后,徐鸯随口一问卫韫,不过是想顺便从她口中问出点小孩们私下相处的情形,卫韫却想起什么似的,蓦然兴奋起来了。她猛地往前一靠,累得身后为她梳头发的卫崇一惊,急忙跟着一齐往前,再小心翼翼地把梳蓖松开。也是可怜他握刀剑的手,如今梳起头发来竟也越发熟练了。徐鸯见了,同样一惊,知道卫崇不忍心训这小祖宗,便把脸一虎:“先前怎么说的?不要一惊一乍,对不对?”但卫韫哪里顾得上应,她连听也没听,只顾着说自己想说的话:“我听说一一南越那边的鱼一一是彩的!会发光!”卫崇眉头一皱,立刻把手中的东西放下。
“……谁同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