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徐鸯(十七)
什么秘密,能让彭城王狠下心,秘密处死这位他千辛万苦寻来的游医?又是什么秘密,能让他自信到不惧怕徐鸯,乃至于自以为可以借机控制徐鸯?其实,与陈侄一番谈话,她已经几乎猜到了其中的因源。但,也是岑先走了一趟,她才能真正确认。那游医的手上功夫确实不错,按陈侄的说法,他当然能摸出徐鸯已然怀胎近九月。
还有约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该生产了。
但她被“找回",被卫崇“送进北宫”…也才六个月不到。…这真是一则荒唐到有些好笑的误会了。
徐鸯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卫崇也从未想到过,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个孩子是如何结合而出的,那一/夜情事,直到现在也教人难以忘记;更因为他们也从未真正把徐鸯放进这个新的身份里,没有真正把徐鸯当做"被寻回的孤女”。理所当然,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因为这不那么严密的掩盖,抓到他们的一丝破绽,然后完全误解了整个事情的原貌。也可怜了那游医,半辈子不知曾救过多少性命,这样多的功德,竟也抵不了一次牵涉皇室争端所惹来的祸事。
甚至更可怜的是,他本人,恐怕到死也不知道卫翊究竟为何取他性命。徐鸯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回神,低声道:“可安葬了?派个人,暗地里给他家人送些财物,就托词说是先前被这位大夫救过一回,心存感激。”
岑先看着她,怔了怔,又很快在她察觉前反应过来,低下头,恭敬道:“诺。”
既然知道了卫翊的想法,他自以为是的那个"把柄"究竟是什么,徐鸯当然更不怕见他了。
卫翊这份邀约,明晃晃地写着不怀好意,她也欣然应允,派人回了话。不一会,便有彭城王府的侍从来请她。
她坐着比上回更华贵、更稳当,甚至有几分近似皇帝的大驾一般的车驾,出了城。一路稳稳当当地往有些偏僻的山间行。许久,直到日头都有些毒了,马车外一点人声也听不见,反而隐约漏进来一两声似鸟鸣又似蝉鸣的细碎声音,这车驾才稳稳落地。
“………可是到了?”
“到了,"卫翊的嗓音由远及近,“殿下请下来吧。”她和卫崇对视一眼,拍了拍卫崇的手背,将卫崇留在了车内。显然,卫翊也发觉了,一见她是孤身一人下的马车,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二人没有寒暄,卫翊便引着她往前方走。
这是一条山间小道。
但也不难看出,这条道路是常年被人修缮过的,小归小,并不破败。甚至衬着周遭的茂林崇山,还算颇有几分意趣。烈日从那织云间倾泻而下,走在其中,也仿佛沐浴其中,心中微微恍惚。
绕过那篱笆一样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一这是一间庙。
徐鸯站在原地,有些震撼,却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彭城王府的侍卫和她随身带着的两个宫卫都跟卫崇一样被留在外面,她顿了顿,迈步,随着卫翊一齐走进这庙中。
甫进庙,空气一下便凉快了起来。
一阵像是朽木的,带着点潮气的味道慢慢弥漫开来。几乎全然驱散了方才日照打在身上带来的暖和困意。
仔细一看,这庙中似乎还有几分玄妙。庙中几处牌匾上的字已被岁月磨得看不分明,但那光滑干净的地面,好似又彰显着至少近几年,这庙中是有人负责打理的,像是荒废了大半王朝,终于被后人发觉,重新打理了一番一一唯独有一处,有些奇怪。
这庙中并没有摆着什么贡品。
若是真的后人笃信,重新拾起这些供奉之事,那,以这庙如此洁净来看,那塑像前应当早便填满了各色贡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两个,像是只有一个人在上供一样……
这个上供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徐鸯停在那塑像之前,回头看向卫翊。
如此幽静的一处庙,只有他们二人,她却一点也没有紧张,而卫翊,更是满面志在必得。
“彭城王带我来,想必不是只让我瞧瞧这庙,而是有要事相商吧?"她问。说实话,她特意将卫崇留在车内,确实多少希望这个油滑的卫翊能够开门见山一回。但可惜的是,这句她抛出的话茬被卫翊稳稳接住,显然当做了她沉不住气的又一例证。
“殿下别急。“卫翊笑道,“小王是带殿下来观赏的,当然要先给殿下讲讲这庙的往事。”
徐鸯心中纳罕,只面上不显:
“哦?怎么个说法?”
“想必殿下也见过各地的庙宇、宗祠。这一处庙实在算不上特殊,既不破旧,也不华贵。"卫翊道,“殊不知,我卫氏先祖当年起事,就在这样一处破庙聚集了最初的兵马。彼时,正是在这缺了半个指节的塑像前歃血为盟,才有了如今的江山。”
他把手一指,指向二人面前那端正坐着的塑像。于是徐鸯方顺势看去,只见那塑像前果然断了一个指节。这事,她也是知晓的。不仅她知晓,几乎所有的孩童小时都听过这高祖发迹的故事。
只不过故事中,高祖一路发迹,从淮州打到临州,再向南,等到他称帝回到淮州老家时,早已找不到那个小庙了。
徐鸯扬眉,会意地问:
“一一那么,这庙,彭城王是如何找到的呢?”“这便是小王要告诉殿下的了。"卫翊柔声道,“殿下不是想问,为何小王不曾送那孩子来见殿下吗?:……此事,实在是有隐情。还望殿下听了之后,莫要怪罪。
“……你但说无妨。”
“当时,这孩子还未出生,亡妻怀胎五月,总是身体不好,小王便命人去寻擅妇科的大夫。奈何这些大夫来看过了,都说诊不出病来,连个调养的方子者都拿不出来。
“再后来,是一个野道士在王府门前做法,说这府中瑞云绕梁,乃是有大富大贵之兆。谁人不知孤是卫氏宗亲,彭城一国之主?因而小王本也没有把他当回事,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这孩子快要出生了,亡妻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小王实在痛心,就命人把那道士寻回来。但找到他时,他已遁地而去,只留下一道符纸,上面写着一处方位。
“孤无奈,只好点了人马,亲自找过去,谁曾想,就循着那个方位,在山间找到了这间庙。找到这庙的时候,这塑像竞开口,吐露人言,说家中麟儿将要呱呱坠地,让孤速归家。而孤正在惊疑之中时,便见这庙宇的正东方向,好似一条金龙从天边跳入凡间,正正好落在彭城王府的方向一一”“一一等你急急忙忙赶回家,便看见这个孩子已经出生了。“徐鸯轻声道。“不错。”
徐鸯不由地暗暗叹了口气。
什么瑞云,什么金龙,八成都是随口一说……不,恐怕是早便编好了,传扬出去,用来吹嘘自己罢了!
这些事,她当然是不会信的。若真有什么祥瑞征兆,至少她这个如今在皇位上坐了十年,全世间最“大富大贵"之人,出生时怎么一点吉象?不仅没有,母亲小时禁不住她这个皮猴子打探,拿话来敷衍她时,还说她出生时又黑又干巴,真跟个小猴子似的一-这些事,她当然是不会信的。但话又说回来,卫翊拿这些话来鼓吹“天命",宣扬他这一脉注定能成大事,那言下之意,也是很明显的了。
……既是这样的瑞兆,那为何又不让他出来见人呢?"徐鸯问。“不瞒殿下。小王与亡妻,实是结发夫妻、情深意笃。这孩子虽侥幸活了下来,但亡妻却缠绵病榻,没多…”
只见卫翊夸张地拭了拭眼角,沉默片刻,才带着些许嘶哑地说,“……不说了。总归这孩子在府中,也没有亏待他。只是一见他,便让孤想到亡妻……所以父子之间终究没有那么亲厚。这孩子刚会说话,他母亲就撒手人寰,孤又不怎么会教导他,以至于他没怎么受教养,天性愚钝,寻常不敢带到人前来……这些疯道士说的话,孤其实不大信的…”一一他当然不信,是他自己编出的谎话,他怎么可能信?至于这孩子不肯见人,恐怕就是出自另一层考虑了……一年前,正是朱津屯兵许州,意欲南下的时候。那时候,他就算有这个想法,当然也不会出来宣扬。“是么?“徐鸯面色不改,只笑了笑,状似关切,“但那些吉兆,明明彭城王也亲眼见过的。这孩子,生有瑞相,想必不会真是个愚钝的孩子,彭城王不必忧虑。”
一听她这样说,卫翊那还泛着泪水的眼中骤然闪过一道精光。“……有殿下这句话,小王就安心了。“他说,“今日带殿下来此,也是想同殿下求个恩典。你瞧,这孩子在王府中过得不算踏实,但若是殿下果真喜爱,小王见他与殿下也有缘,不…”
这回,徐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似乎意识到徐鸯不会轻易让步,也看着她,收了面上的悲切,温声道:
“…如此,殿下早产一事,小王也愿意遮掩一二。”…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你让我想起一人。"徐鸯看着他,突然说。贪婪,虚荣,又实在有一些自大,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当她想起那许久不再度想起的那个噩梦时,立刻感到一阵近似释然的失笑一一卫翊与那逆贼相比,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