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77章【双章】
裴长旭进入大殿时,景帝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伟岸中透着几分孤寂。
“父皇,儿臣来了。"裴长旭喊道。
“嗯。“景帝没有回头,“你肩上的伤好些没?”“多谢父皇关心,太医说儿臣恢复神速,下月便能行动自如。”“如此甚好。"景帝顿道:“你来时路上可见到小九?”“见到了。"裴长旭跨过地上的血迹,停在景帝身后,顺势望向窗外一株茂盛的寒梅,“九弟看起来不是很好。”景帝冷笑,“他破坏朕的祈福之行,意图谋害皇嗣,朕岂能让他好过。”
裴长旭道:“九弟年幼,做事不顾前后,理该小受惩戒。”“有张家的前车之鉴在,他竞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他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景帝道:“朕若再对他心心软,便枉为一国之君。”裴长旭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九弟?”
景帝道:“朕已拟好圣旨,贬康王与张贵妃为庶人,康王流放宁古塔,张贵妃落发为尼。对了,还有太后,朕的好母亲太后,朕打算送她去皇陵守墓,无朕口谕,此生不得入京半步。”………裴长旭道:“父皇,责罚是不是重了些?”景帝道:“旭儿,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朕便是顾念亲情,才会给张家可乘之机,活生生毁了朕的一个儿子!”景帝气急攻心,眼前一黑,竞直直向前栽倒。裴长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父皇,您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景帝深吸几口气,自嘲笑道:“朕该早些效仿汉魏皇室的去母留子,省得外戚壮大,祸及大周根本……
裴长旭扶景帝到龙椅上坐好,替他倒上茶水,点起安神香,“父皇,自您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在您的励精图治下,百姓富足安康,国库扭亏为盈,边境更收回数十城,堪称太平盛世。”景帝喝了口茶,怒气未有消减,“朕治理得了这天下,却治理不了朕的生母与儿子!朕对他们不够好吗,竟一个个地向着外人!朕恨不得将太后也流放宁古塔,叫她看清楚,朕不仅是她的儿子,更是这大周朝的帝王!”
裴长旭道:“是张家犯事在先,父皇无论怎么处置都合乎情理。”景帝望着面前这个唯一不给他添堵的儿子,心绪平稳些许,“朕命人严密监视太子,证实他最近半年确实没跟广阑王联系。”裴长旭会意,“父王仍怀疑太子跟广阑王有过联系?”“广阑王是太子的亲舅舅,朕不能,也不敢赌太子的真心。“景帝往后一靠,神色疲惫不堪,“祈福那日,太子拿剑奔向朕的那一刻,朕竞……朕竟以为他意图不轨。”
裴长旭心中一凛,帝王疑心心谁都可以,但疑心储君,后果不言而明。他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一-迟卫带来的广阑王罪证,若张、杨两家没有撒谎,必有第三方在迟卫死前偷走了罪证。会是太子吗?
景帝忽地大笑,“有人不想朕拿到迟卫带来的罪证,且通过俞晓东的南行调查,让朕以为兰塬平安繁荣,广阑王受民众爱戴,一切均是子虚乌有的诬陷。但他小看了朕,朕是一国之君,岂会轻易遭人蒙骗!”裴长旭问:"听父皇的意思,似是掌握了新的线索?”景帝问:“你可听过蒂棠茆一花?”
裴长旭细想,“儿臣听过,蒂棠茆乃南挑培育出的一种毒花,曾在前朝时引起祸乱,被列为一等禁物。”
“正是此毒物。"景帝道:“许清桉南下巡查衡州时,曾发现当地有名药商勾结知州夫人,暗地种植蒂棠茆,将此花制成药丸售往各地,造成数十人身亡。朕后来派了刑部侍郎苏康平接手此案,据他近几月的调查可知,那药商三年前曾在兰塬待过几月,其间迎娶当地的一名风尘女子为继室。”
“那风尘女子的来历有古怪?”
“何止古怪,简直是高深莫测。“景帝道:“那风尘女子出自兰塬一所名为求香畔′的青楼,此楼神秘至极。据闻楼内女子均是闭月羞花,天赋异禀,一次便能叫宾客神魂颠倒。然而此楼规矩甚多,非贵族子弟不接,非熟客带领不接,非一掷千金者不接,是以,更引常人遐想,视进楼为此生夙愿。”
裴长旭道:“官府不管?”
“正经开门接客,充其量门槛高了些,官府有何理由去管。“景帝嗤笑,“再者,凡开青楼者背后必有靠山,求香畔的靠山是谁有待考究。”药商继室,蒂棠茆,求香畔,兰塬……从种种迹象来看,一切绝非只是巧合。
景帝道:“似药商这般丧尽天良之人,苏康平还在别处查到了好几个,他们均在兰塬短暂停留,与求香畔的女子有所瓜葛。”裴长旭问:“父皇可命人将他们捉拿审问?”景帝道:“欲成大事,岂能打草惊蛇?”
裴长旭一点便通,“儿臣明白了,父皇要的不是证明蒂棠茆与求香畔有关,而是求香畔地处兰塬,竟能从南挑走私进一等禁物,其中谁人勾结邻国,谁人疏通关卡,谁人从中牟利最大。”“没错。“景帝意味深长,“迟卫曾称,广阑王暗中与南挑勾结,倒卖禁物,收敛钱财。”
“求香畔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若能拿到确凿证据,便能撕开兰塬的虚假繁荣,戳穿广阑王的谎言。“裴长旭沉吟道:“只是求香畔定下如此严苛的门槛,势必探查不易。”
“所以,朕必须派出一名聪明绝顶,有谋有略之人去往兰塬,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说来,儿臣倒有个人选推荐。”
“哦?是谁?”
“恒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许清桉。"裴长旭从容道:“他与父皇的期望相符,是调查此案的不二人选。”
“不瞒你说,朕亦有此意。"景帝赞道:“他这几年的表现甚佳,除你之外,同龄者间无出其右,往后必能积厚成器。”“兰塬可成为他人生历练中的重要一环。“裴长旭不遗余力地夸赞,“儿臣相信以他的心性谋略,调查求香畔是手到擒来。”裴长旭正苦恼该怎么对付许清桉,从身份上?对方是恒安侯世子,正得父皇看重,并非能随意处置的喽啰。从为人处世上?对方洁身自好,不流世俗,能拒绝公主的示好,更能婉拒圣上赐婚。裴长旭不得不承认,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恰在此时,景帝提到求香畔的调查,裴长旭便顺水推舟举荐许清桉,希望将他调得越远越好。
他如愿了。
景帝道:“好,那朕便定他为其中一员,过几日,朕会寻个理由将他打发出京,年后再与你会合,共同去往兰塬。”“……裴长旭愕然,“他?与儿臣?共同去往兰塬?”“事到如今,朕只信得过你。“景帝语重心长,“唯有你亲自前往,朕方能安心落意。”
裴长旭握紧手掌,拳头松了又紧,“儿臣与许少卿一起离京,恐怕会引人注目。”
“你不是想带阿满去江南养病?"景帝道:“合情合理,正好借此缘由外出。况且,若真有人因此自乱阵脚,便正中下怀。再者,朕会另派一路人马吸引广阑王的注意,足以确保你们的安全。”裴长旭感叹景帝考虑周全,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本想赶许清桉离开京城,未料他也得以身入局。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下,你回去准备准备。“景帝不容置喙地道:“切记,不可对外透露风声,连你母后也得保密。”裴长旭敛去苦笑,“儿臣遵命。”
按照惯例,裴长旭该去向薛皇后请安,他舍弃了步辇,选择步行前往凤仪宫。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他见一路张灯结彩,便问:“宫中有何喜事?”内侍道:“回殿下,明日是冬至节,宫中会举办消寒活动。”裴长旭回忆往年的冬至消寒,凡在京的皇子们皆不会错过热闹。而今小九犯事,太子令父皇忌惮,其他人难免心思活络……皇城的天变幻莫测,有人跌落,便有人乘风而起。
裴长旭对皇位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此生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无论兰塬之行结果怎样,他只想在成亲后带阿满离开,去封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许清桉。
裴长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眉眼间覆上一层冷然。昨日江书韵的未婚夫登门求见,他打发杜洋前去见面,得知对方另有所爱,竞冒着得罪端王府的危险,也要坚持解除婚约。
想也知这是谁的手笔!许清桉借此正面向他宣战,非要一争到底。争又如何?他与阿满间有婚约,牢不可破的家族牵绊,只要他不主动放弃,阿满便无计可施。
而他绝不可能放弃。
恍惚间,凤仪宫到了。
融融暖意隔门传来,裴长旭驻足,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少女们正在追逐嬉闹。
“阿满,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不敢说你包的饺子丑了!它们白白胖胖,像金元宝那般饱满喜气,只是过于喜气了些,将肚子都撑破了!”
“好你个裴唯宁,还敢笑我!”
“好表妹,我只是调侃你几句罢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我一般见识!”
“你又压到我的饺子了,它们全扁了!”
“无碍,无碍,反正下锅煮时都得散,变成肉汤进嘴,味道大差不离。”
“姑母,您得替我做主,小宁她故意作弄我!”“本宫帮你教训她,待会煮好饺子,罚她不许吃好的,专喝你的便是。”
“姑母,您也跟着笑话我……”
裴长旭凤眸含笑,将披风解下递给内侍,推门进入宫殿。殿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出每一张他爱的脸庞。薛皇后坐在圆桌的主位上,旁边站着吴嬷嬷,与她一起捏着饺子;裴唯宁的眼睛笑成弯月,举着一枚饺子皮到处乱跑;薛满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既嗔又恼,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眼见着要被薛满抓个正着,裴唯宁忙向刚进门的裴长旭求救,“三哥,你快帮帮我,阿满生气要吃人啦!”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冲到裴长旭面前又拐弯跑开。裴长旭迎上薛满,“阿满。”
薛满立刻刹住脚步,若无其事地道:“表哥,你来了。”自万寿宴后,他们便没再私下见过面,但在薛皇后面前,该装的样子必须装到位。
裴长旭笑道:“看你,都热出汗了。”
薛满道:“嗯,殿里的炭火足,动一动便热得很。”裴长旭问:“小宁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气?”裴唯宁喊:“不要!”
薛满道:“要!”
裴长旭便走向裴唯宁,做出要收拾她的动作。裴唯宁躲到薛皇后身后,“好啊三哥,你重表妹轻亲妹,实在令人不齿!”
薛皇后道:“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人,一致对外才正常。你要是觉得委屈,赶紧找个夫君来帮你。”
裴唯宁嚷道:“我才不要劳什子夫君,我有母后和父皇,受委屈了自有你们替我撑腰……
冬至的前夜,薛皇后与子女、侄女在凤仪宫内包饺子。热腾腾的香气四溢,他们仿若寻常百姓,体验暖衣饱食,亲人围绕的幸福时光。一一窗外寒月也在见证此刻,这永远不能再重演的温馨画面。大
用过膳,裴唯宁陪着薛皇后去休息,裴长旭与薛满一道回府。一离开凤仪宫,薛满便拉开距离,揉了揉僵硬的嘴角。她假笑了整个晚上,有够累的好吗!
裴长旭不回头也猜到她在干吗,无非是保持距离,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表兄妹。关院使替她诊治至今,并未唤起她对往昔的任何依恋。真是令人沮丧。
他抬起手,后边的内侍、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阿满。"他停住脚步,侧首看她,“陪我一道走走?”薛满假笑,“天冷,表哥的伤未痊愈,还是坐步辇更好。”裴长旭道:“难为你记得我手臂有伤,我以为你全不在意。”“我……“薛满自知理亏,讪讪道:“我明日叫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你记得炖了吃,吃完我继续送。”
裴长旭道:“阿满以为,我想要你良心难安后的补偿?”薛满道:“我只给得起这些。"别的你找江家人要去吧。“不,你能给的很多,你不过是吝啬罢了。“他轻笑,“倒也是我咎由自取,从前习惯你的委曲求全,如今你收回对我的感情,我便变得一无所有。”
“端王殿下。"薛满提醒:“你是尊贵的亲王殿下,想要任何东西,都会有人拱手送上。”
“我只想要你。”
“我又不是东西。”
“嗯,你不是东西。”
……“拐着弯骂她呢?
“你是我的表妹,我的未婚妻,我想携手余生的女子。“他道:“我对江诗韵有过情,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我对你一一”“打住。"薛满比个停的手势,“我不会改变解除婚约的主意,也不会陪你散步。抱歉害你受伤,能补偿的我会尽力补偿,没法补偿的恕我无能为力。”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片刻后,听他道:“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薛满眨眨眼,她没听错吧?
“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裴长旭重复道:“但你要给我适应的时间。”
“要多长时间?”
“不清楚,兴许是几天,又兴许是几个月。“他道:“具体得看你的表现。”
“那,要我对你再刻薄些吗?"薛满跃跃欲试,“我应该做得到。”“傻姑娘。"裴长旭道:“男子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而对容易得手的则会失去激情。”
薛满想了想,好像也对?
“你只需对我温柔讨好,不多时我便会失去兴致,同意解除婚约。”“你……此话当真?”
“当真。”
………“薛满迎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神,后知后觉地道:“你在撒谎。”“被你看出来了?"裴长旭叹气,“看来我还得再练练撒谎的本事。”薛满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真是害她白高兴一场!裴长旭跟在她身旁,“你陪我走上一段路,我便将云斛还给你。”“你还好意思说!"薛满生气,“你早答应还我了!”“陪我走会,今晚云斛便能回薛府。”
为了忠仆的安危,薛满勉强答应他的要求,两人并肩走在前往太清门的路上。天空忽然洒下零星白絮,没一会,白絮纷纷扬扬,为天地描绘素净的银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真可惜。薛满伸手接着雪花,遗憾地想:没能和少爷一起见证初雪。
裴长旭却想,青丝覆雪,何尝不是另一种白头?没有旁人,只属于他和阿满的共白头。
这场雪一下便是三日。
院里的积雪深厚,墙头树枝上亦不例外。薛满在屋里待得闷时,便领婢女、护卫们一起到院里堆雪玩。
她们将雪揉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兔子、小猫、小狗、小狐狸……其中薛满的手艺最烂,明荷的手艺最好,云斛捡来的雪最白净。是的,裴长旭如约放了云斛,云斛虽憔悴不少,但见到自家小姐平安归来,且对端王的态度截然两样时,不禁喜出望外。端王殿下配不上小姐!
他吃了次大亏,便只敢在心底呐喊:小姐该退婚,去找个更好、更优秀的男子,以此报复端王殿下的三心两意!可更好的男子在哪?
云斛不知,明荟却有所察觉。这段时间,小姐一直跟恒安侯家的世子书信往来,虽说内容寻常,没有任何暧昧的字眼,但未婚的年轻男女私下书信,已是亲密无间的征兆!
恒安侯世子是怎样的人?
明荟在万寿节那晚的端王府门前匆匆看过一眼,那是名格外俊美的青年,小姐提起对方时便精神抖擞,仿若喝了一剂养血生津的汤药,全不似喜欢端王殿下时的患得患失。
她愈加好奇,恒安侯世子有什么优点,能比端王殿下更叫小姐挂念?随即又惴惴不安:他简直胆大包天,竞敢撬端王殿下的墙脚……他最好清楚小姐的身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姐可不是任人欺侮之辈!事实证明,某人的胆子大到无边。
晚间时,薛满如往常般收到许清桉的信件,她趴在油灯底下,反复看了又看,确定没有看错一个字后,眼里染上亮晶晶的笑意。少爷约她明日见面!他们已经二十天没见面了!不知少爷有没有变高变瘦变矮变胖,那张脸是否一如既往的淡恹!她将信纸叠好,吩咐明荟去找衣裳,"将我的新衣裳拿来。”婢女们拿出御秀局新做的几件衣裳,薛满摇头道:“不是宫里做的这些,是我之前带来的那几件。”
那是许清桉请人给她做的冬装,天未变冷,她便被接回薛府,连穿它们的机会都没有。
明荟翻出那几件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做工精巧,但也是极好的布料与花样。
薛满挑了件碧绿色的袄裙,又吩咐明荟找好配饰,备妥所有事情后,方带着满足的微笑入睡。
一夜好眠。
翌日,薛满带上婢女护卫,在约定的时间内抵达有璟阁。这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精品阁,明荟从前陪着主子来过几回,但往常去的是贵宾三楼,今日却被谭管事柜领着往五楼去。明荟狐疑,小声道:“小姐,您从前没去过五楼。”薛满道:“往后会经常去的。”
她笑眯眯地登上五楼,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的熟人,“苏合,俊生!”被叫到的两人笑容满面,“阿满姐姐/阿满姑娘!”薛满问:“少爷人呢?”
俊生道:“少爷正在房里等您,您快进去吧。”薛满上前几步,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似乎是……似乎是炙肉?呃,这是股不该出现在有璟阁的味道,但它偏偏出现了。不等薛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俊生身后的门由内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瞬间吸引明荟等人的视线。
…一个字,俊。两个字,很俊。三个字,相当俊!这般俊美的青年,腰间却挂了个丑荷包,上面的图样不伦不类。“哇!"薛满惊喜,“你今日戴了我绣的荷包!”明荟立刻端正思想:小姐绣的?那便是别出心裁的设计!不愧是她家小姐,绣个荷包亦是不落俗套!
再说那恒安侯世子,年轻与端王殿下相近,端王殿下温雅贵气,这位世子则是风流跌宕,两者的气度难分伯仲。恒安侯世子没看旁人,走近小姐,顺手替她掸去肩上的雪,“嗯,我休沐时便戴它。”
小姐问:“平时不能戴吗?”
恒安侯世子道:“我怕戴去衙署,旁人见它有趣,非要夺我所好。”咦!夺!他!所!好!
小姐的关注点却不寻常,“为何是有趣,不能是好看?”恒安侯世子没惯着她,“你扪心自问,它真好看吗?”小姐哼道:“不好看你还戴?”
恒安候世子道:“千金难买我乐意,对了,你还欠我两块帕子。”小姐道:“我很忙,等我有空了再绣。”
恒安侯世子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小姐叹气,“都是些无聊的事情,远没有跟你出去查案来得有趣……两人进了房间,明荟、云斛本想跟进去,被苏合伸手拦下。“两位且慢。“俊生面容清秀,说话和善,分外招人好感,“天气冷,世子在隔壁间准备了酒水吃食,两位不如进去歇息会儿,等主子们说好话再出来。”
明荟与云飞对看一眼,“不了,我们在这等小姐便好。"说罢往左边一站,沉默又警戒。
苏合、俊生亦是当差之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两人往右边一站,顿时化身四尊门神守在外头。
房间内,桌上架着小烤炉,摆着新鲜片好的鹿肉,鲜蔬瓜果,酒水点心。
薛满解下披风,丢到椅背上,“少爷,你竞然在有璟阁里烤肉?这里的管事没骂你吗?”
许清桉将她的披风挂到架子上,“他敢骂我,明日便不用来了。”话里的意思,他比管事还要大?
“你是这里的东家?”
“嗯,前几年帮老东家解决了一件事,他便将有璟阁转给了我。”“那得是多大多大的一件事!"薛满感慨:“少爷,你真是藏而不露的高手,难怪肯将库房钥匙给我,原来在外头还有更挣钱的路子。”“想要这里的管事权吗?”
“那怎么好意思,管家管家,管家便好,我不贪你外面的好处。”两人坐到桌前,薛满想亲自动手烤肉,奈何袖子宽大,稍有不慎便会沾上油污。
这可是少爷给她做的新衣裳!
正苦恼间,许清桉坐到她右边,拿起筷子,细致地翻起肉片。薛满叮嘱:“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许清桉看她一眼,半个多月未见,她依旧明眸善睐,神采奕奕,眼底只有炙肉,不见半分愁绪。
好极,饱受相思之苦的人里没有她。
他眸底翻涌着莫名情绪,道:“我要喝酒,替我倒上一杯。”薛满听话照做,刚要为自己倒一杯茶时,许清桉道:“你不喝酒?”薛满道:“算了,我问过七公主,原来我酒量极差,三杯便能倒。”“炙肉配酒,滋味天下难有。"许清桉语带诱惑,“你真不来两杯?”薛满心痒难耐,两杯吗?好像也不是不行?许清桉道:“这是我特意寻来的陈年葡萄酒,由波斯酒匠酿制而成,在地底足足埋了十年,寻常人连闻的机会都没有。”“那我必须尝一尝。"薛满迅速改变意志,“错过便可惜了。”她替自己倒上半杯酒,轻抿了一口,先是品到清甜果香,再是浓郁醇厚的酒气,滋味丰富,妙不可言。
“好酒!"她道。
许清桉替她夹了一片炙肉,她道了声谢,美滋滋地吃起肉,喝口酒,眨眼便喝完半杯。
她续上半杯,催促道:“少爷,你也尝尝,味道好极了。”许清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不错,但比起那晚的琼秋酒,还是差了一些。”
她虚心求教,“差在哪里?”
许清桉道:“人。”
薛满不明其意,他却不肯再多说,陪着她又饮半杯。这是薛满喝下的第一杯。
她脸颊微红,口齿清晰,“少爷,阿大和阿理都冬眠了,阿寺、阿少和阿卿呢,它们怎么样?”
许清桉道:“也都睡了,要等来年春日,天气暖和了才会醒。”“离来年春日还有好几个月,也不知那时我回没回瑞清院。”“你在薛府生活后,仍旧想回瑞清院?”
“想啊,薛府虽然好,但是不能随意出门,明荟说世家贵女们都不能随意出门,否则会惹人闲话。而且姑母经常召我进宫,宫里的规矩真多,我必须谨言慎行,以免丢姑母的脸面。“她大大地叹了口气,“累,真累啊!”
“皇后娘娘对你好吗?”
“姑母、祖父、小宁对我都很好,便连端……”“便连端王也对你很好。"许清桉接过话,“你改变主意,愿意嫁给他了?”
“有人对我好,我便要嫁给他吗?"薛满没好气地道:“那我不如嫁给俊生,俊生对我也够好!”
许清桉不满她舍近求远的行为,替她斟上酒,“嫁了人,便不能再当我府中的管家。”
“行行行,好好好,我不嫁,永远都不嫁。"她单手支额,苦恼地饮下整杯酒,“我使尽了各种办法,端王仍不肯松口,难道要我再逃一次婚,丢尽他的颜面才能如愿?”
她越说越生气,用手敲起脑袋,“祖父答应了我,恢复记忆便帮我解除婚约,但关太医帮我针灸了这么些天,药也喝了不少,偏偏一点都记不起来!”
“别打头。“许清桉道:“记不起便记不起。”“再记不起,我便要嫁给端王了!"薛满眼里染上醉意,“或者说你有好办法帮我解除婚约?你有吗?你肯定有,我家少爷最聪明能干,连秦长河与韩夫人的阴谋都能识破!”
“要听实话吗?”
“听!”
应该是“要",她酒意已然上头。
许清桉道:“我并无十足把握,能叫端王殿下解除婚约。”“没有十足,那有几足?”
“具体几足,得看你我的关系到哪步。”
许清桉替她倒上最后半杯酒,薛满仰头喝尽,质问道:“回京短短两个月,你便忘记我们同甘共苦的情分了?许清桉,你才该请关太医替你看看脑子!”
许清桉不恼也不怒,“恒安侯府并不缺下人。”“……“薛满眼中跃起两簇火焰。
“我已经与欧阳管家说好,会送俊生给他管教。”“你,你要让俊生当欧阳管家的接班人?”“是有此意。”
“许清桉,你欺人太甚!“薛满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又是不缺下人,又是叫俊生跟欧阳管家学习,你分明是喜新厌旧,不想我再回到瑞清院!”
“你身为薛家小姐,成日只想着做个婢女,做个管家,志向未免短浅。”
“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你要去瑞清院,我便管得着。”
“你!“薛满从未觉得眼前的人这般讨嫌,“你忘恩负义,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你形容得不准确。"许清桉道:“这些均是形容负心人的词。”“你比负心人没好到哪里去!”
许清桉慢条斯理地……翻肉,由她居高临下地怒视自己。“祖父正在为我相看亲事,送来了诸多京中贵女的画像,其中有一人甚合我意。”
薛满茫然一瞬,什么叫有人甚合他意?他打算遵从老侯爷的想法娶妻?是谁家姑娘进了他挑剔的眼?
“你看中了哪家小姐?”
“你见过她,不妨猜一猜。”
“是凌峰的妹妹,那位有名的才女吗?”
“凌姑娘吗?她的确不错,又对我一往情深,可惜并不投缘。”“那是谁,荣国公府的刘五小姐?”
“刘五小姐中意端王殿下的侧妃之位,更何况她父亲落难,她早已被剔除贵女行列。”
薛满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认识的贵女,优秀到能进许清桉的眼……“你,你喜欢的人是小宁?”
“七公主?"许清桉挑眉,“她也不错,但我此生无意驸马之位。”这不是,那不是,全都不是!
薛满松了口气,随即异常烦闷,他到底看中了哪家小姐!相比于她,许清桉显得轻描淡写,“你不是总盼着我娶妻生子?也好,往后便能了却一桩心事。”
是,她从前盼着他娶妻生子,她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侯府,辅佐一代又一代的世子,成为威风凛凛的大管家!但他现在决意培养俊生,侯府哪还有她的位置?!薛满委屈不已,拎上酒壶要再来一杯,许清桉利落地夺走,道:“三杯醉的酒量,便绝不能叫你喝到三杯。”“你小肚鸡肠,无理取闹,连杯酒都吝啬给我喝!”“我这叫前车之鉴。”
“你就是小气,纯小气!”
炉上的肉烤得过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味。薛满双颊通红,怒意比酒更叫她头昏脑涨。
“我以为、我以为你约我来有璟阁,是不习惯我离开这么久,想要与我见见面,说说话,交流交流彼此的近况。岂料你翻脸不认人,因为有了中意的小姐,便要割断我们之间的关联!”“那你呢?你应约前来是为何?”
“我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一头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忽然慌乱且胆怯,为那险些出口的答案,也为许清桉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干卿何事?你恒安侯府不要我,自有要我的地方!”这话语耳熟能详,一如当初在衡州衙门里他们为竹叶青起了争执,她与孟超在墙后的对话。
她从来无惧,无惧与他争吵,无惧与他分离,更可恶的是,无惧他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感。
他拉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离开的身形,“阿满,你实在自私。”“我没有!"薛满挣扎,“你松手,我不想和你说话!”他溢出一声轻笑,“是,不与我说话,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排队等着你。”
“许清桉,看在你喝了酒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一一”温热的唇迎上,堵住她未出口的怒言气语,他维持坐的姿势,仰起修长的脖颈,吻住瞋目切齿的少女。
一个清醒却沉醉,无法再被擅自遗忘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