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留下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序牧心底却因不安起了一股烦躁之意,背脊浮上一层冷汗,他却不直接去看陆峙的眼,纵使他行走江湖,阅人无数,对着此刻的陆峙,他无法从容。乌云遮了月光,明日大概会有一场春雨,客栈的上房里逐渐暗了下来,只剩桌上的一点烛光,跃进陆峙的眼底,不辨情绪,却如细雪拂面般的冰冷。
见他坦然坐在那,捏着茶杯慢慢品着,优雅安闲,一言不发,却让序牧的心越来越紧。
序牧只能故作镇定一笑:“相爷,不知草民犯了何事?让相爷深夜探访。"他又垂眸看了眼脖子上的寒刀,“即便草民犯了事,相爷执掌刑典司,是否该将草民传召候审,而非此时。”
陆峙放下了茶杯,嘴角攒起了一抹笑意,漫不经心:“坐。”
这反而让序牧更加警惕了,“草民不敢,相爷有事请吩咐。”
谁知话音刚落,肩上一沉,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与陆峙面对面,他惊愕抬眼,对上恩泰正经的眼,仿佛在说“相爷让你坐你就坐"!
序牧心底不快,看向陆峙:“不知相爷想问什么?”陆峙掀眼看他:“你很希望本相问你,是心里已经对好了答案吗?”
序牧愣怔,连忙藏起了情绪,勉强笑了两声:“草民说笑了,不知相爷要问什么,如何对答案?”陆峙冷凝着他,笑意收敛,声音极冷极沉:“心欢就是阿娆。”
虽然心里有数陆峙此时来为何,但他直截了当这样问,还是让序牧小小惊慌了一下,反而忘了应对。“不是!"察觉到自己回的太快了,序牧又做出疑惑的表情问,“不知相爷说的阿娆是谁?”
陆峙目色骤沉,迸出怒意,突然行步上前揪住了序牧的衣襟:“本相没空跟你废话!告诉我,她是阿娆!她为何不认识我?”
见他如此紧张急切,序牧反而冷静了下来,淡淡一笑:“心欢自然不认识相爷,她是第一次来到满京。”怒意直冲脑门,陆峙很想给他一拳,可他忍住了,他的思绪极快,大致已经猜出了心欢的失忆与逐人归有关,因他来之前已问过肃王妃,那金针过穴的手法,和逐人归很是相似。
逐人归能想出换血的方式救回王清韵,那让阿娆失忆,也不在话下……
他放开了序牧,走至窗边,房中又静了下来,序牧不知他在想什么,不敢懈怠。
“崔洵和她,是怎么回事?”
静谧中,传来陆峙微凉的声音,声线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序牧抬眼,看到他英挺的身姿遮住了半扇窗,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相爷今日不是听说了,心欢是崔洵的未婚妻,他们二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崔洵爱心欢,心欢也爱他,他们.…….“他眼瞧着陆峙蓦地攥起了手掌,准备再添一把火让他死心。
“本相没问你那么多!不必事无巨细!"陆峙冷然转身沉沉打断了他的话。
序牧轻轻一笑:“相爷既问,我以为相爷想了如指掌。”
陆峙瞥过眼走至他身侧,手掌按住了他的肩,幽冷的声音字字沉重,隐着暗示:“本相只要知道,她是我的阿娆,就够了。”
序牧的心蓦地一沉,压在肩上的力度犹如泰山压顶,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陆峙走出序牧的房间,离开时站在了一扇门前,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他眼中的冰冷逐渐消融,手掌贴上门板时,连周身的戾气都随之散去。
只要他轻轻一推,他就能进去,带走阿娆,可.……恩泰站在陆峙身后,看着他在门前站定,看着他做出推门的动作,可最后却只是将手掌贴着门,人就仿佛定住了一般,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陆峙还是没有推开门,他几乎开始着急,思忖着要不要上前帮他把门推开,最后还是忍住了。
然后,他看到陆峙低首阖目,手掌依旧贴着门板,声音极轻极轻地唤了声:“阿娆。“缱绻温柔,让恩泰心头一跳。最终,陆峙贴在门上的手收拢了手指,滑落下来,他终究是没有进去,转身下了楼。
序牧躲在自己的门内,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色逐渐凝重,看来这满京的确是不能待了。
几乎是天没亮时,他就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拉着心欢起床,心欢睡眼惺忪抱怨:“师兄,去王府还早呢!”“快起来,我们要走了!"序牧将她的衣裳扔到床上,“赶紧穿好衣服。”
“去哪?“没了序牧的拉力,心欢又倒回了床上。“离京。”
心欢腾地坐了起来,睡意全无,“离京?这么突然!王妃的施针还要五天呢!”
“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的!”
“为何这么急?是不是爹出事了?“心欢脸色一白。序牧不忍心拿师父骗她,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得了:“对。”
心欢立刻跳了起来,再也不敢拖沓连忙去换了衣服,等梳洗完毕,序牧的耐性顿时全无,拉着心欢就往楼下走去。
刚下了楼,对上一桌客人沉默的目光,他心头一颤,放缓了脚步,再往左边看去,也是一桌客人沉默地看着他,这里是酒楼客栈,来往的客人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那两桌安静的诡异,见他们行动,手已经摸上了桌上的佩剑,序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师兄,你还不快点!"心欢担心爹爹,却见序牧放慢了脚步,转而回头拉他。
二人才走到客栈门口,迎面撞上一人,定睛一瞧,正是恩泰。
恩泰客客气气地端着笑着:“二位这么早要去哪儿?”转而朝心欢抬手抱拳恭敬喊了声,“心欢姑娘。”心欢愣住了:“你是.……“昨日在宴会上太过混乱,她根本没注意到陆峙意外的客人。
序牧将她拉到了身后,沉声道:“这是贵人身边的人。”
心欢了然,她的手被序牧压着,只能从序牧身后探出头来解释:“我爹出事了,我们正要离京。”恩泰笑着看向序牧,目色却沉了下来:“哦,序公子是吗?”
事已至此,陆峙绝不会只在客栈设了眼线,京城在他的掌控中,他们想要逃出京城,简直是痴心妄想。半响,他轻笑了一声,转身看向心欢,柔声道:“方才师兄是骗你的,师父没出事,只是,师兄想离开京城。”心欢错愕:“为何?”
序牧想了一会,只能道:"昨日在王爷的宴会上得罪了贵人,怕他找我的麻烦。”
这一说,心欢顿时也想起昨天的事,拉着序牧走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师兄,昨日我也扎了贵人,他看上去好气派,会不会也找我麻烦?”
序牧冷了目色:“你没错,他先冒犯在先你属于自保。”
心欢忽然红了脸:“可是,可是他为何突然冲过来抱我她的声音逐渐矮了下去。
序牧正要解释,眼一瞥,却见崔洵走了进来,心欢也甚是讶异:“你怎么会在这?不是说今日要去衙署任职吗?”崔洵道:“吏部突然撤回了任命,说是上头另有考量,让我再等等。”
心欢嘻嘻一笑:“上头一定觉得一个京县令太屈才了,一定是要给你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崔洵笑了声,他虽非出生寒门,但也并非簪缨世家豪门望族,他从地方县令擢升为京县令,一来是他政绩显著,但也有肃王举荐的缘故,此时又被撤回了任命,心中实在疑惑。
序牧很清楚是陆峙在上头运作的结果,他有些愤慨,却无能为力。
“昨日你没吓到吧?"崔洵关切道。
心欢摇摇头,又点点头:"昨日有点吓着了,他是谁?″
崔洵正色道:“他便是摄政首辅,刑典司长官,陆峙。”
心欢怔住了,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她连忙用手按住心口,序牧着紧:“怎么了?”
“我,我心慌.…“心欢害怕地看向序牧,就是那个有地狱修罗称号的陆峙?她昨天可是重重扎了他一针啊,“他昨天…
序牧冷冷打断她:“昨天是他认错了人!”崔洵“嗯”了一声,昨日送心欢回来,她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便去打听了一些陆峙的事,只是所有人都看上去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最后还是个碎嘴子官员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偷偷告诉了他。
原来陆峙当年有个侍婢,十分得陆峙的宠爱,只是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他们有所猜测,是因王小姐回来了,所以将那个宠婢给送走了,也有说,那个宠婢当初已经快不行了,其实已经死了。
崔洵道:“大概是你长得有点像他曾经的侍婢,他认错了人。“他也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的通陆峙的行为了,毕竞心欢曾经告诉他,她从来没有进过京城,一直跟着爹爹和师兄四处行医。
“所以日后,你尽量离他远些。"序牧提醒道。崔洵笑着安抚道:“日后你只要自省己身,不出差错,不会有事的。“他是个君子,即便心里在意昨日陆峙抱了心欢,他也不愿说出来,免得想多了。
陆峙是什么样的人,身边又有一个天仙似的王小姐,不会在意心欢的,他告诉自己,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失了礼仪气度。
木火
风席卷了一片雨云,淅浙沥沥落下雨来,心欢往窗外看了看,长街上避雨的避雨,收摊的收摊,她问序牧还走吗?
序牧苦笑,长叹一声:“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心欢以为他是豁达之言,其实他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毕竟,想走,也走不了了。
“师兄你得罪了谁告诉我,我去向王妃求求情。”序牧道:“不是什么大事,昨日王爷已经替我解释过了,不必劳烦王妃,只是败了兴致,所以一时想离开。”师兄随性惯了,大约是这几日拘在京城每日陪她去王府,所以无趣了,心欢笑了起来:“那师兄今日不必送我去王府了,我自己去就行,师兄自己去找些乐子吧。”崔洵也道:“今日我闲来无事,不如我送心欢去王府。”
序牧正要拒绝,但突然间又转了主意,此时他倒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来,松弛道:“也罢,今日就你去吧。”
崔洵从掌柜的那拿了两把伞递给了心欢一把,序牧瞧着有些无语,这崔洵知礼也太过了些…
序牧转身就要回房,见那两桌的剑客都收起了剑,神色也松弛了下来,喊了小二开了四个房间,偏巧,就在序牧和心欢的周围,序牧冷笑一声上了楼。
心欢走出客栈,撑着伞看了看雨势,就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在她跟前停了下来,恩泰穿着蓑衣从车上跳了下来:“心欢姑娘可是要去王府?”
“是啊。”
“那快请上车吧这下雨天走过去还要些路程,免得淋湿了。"恩泰恭敬请她上车。
心欢犹豫了,转头看向崔洵,崔洵自然认得他是陆峙的人,便道:“这怕是麻烦了,我们走过去也不远。”恩泰昂着下巴看过去:“崔县令身强体壮,淋些雨倒是无妨,莫不是要看着心欢姑娘也跟着淋雨不成?”他这话说的有几分咄咄逼人,加之自小跟在陆峙身边,竟也露出气势来,只是这话有曲解崔洵的意思,崔洵不卑不亢露出不快:“自然不是。”
恩泰看向心欢道:“我也正好要去王府送东西,心欢姑娘既然是去给王妃治病,理应送您一程。”这雨虽不大,但淋湿了鞋袜也难受,何况她要去给王妃看病,也不好太失礼,只是……她看向崔洵,方才恩泰的话其实有些失礼,她不想让崔洵难堪,便笑道:“无妨的,贵人的车厢弄脏了,你也不好交代,我们走过去就是了。”崔洵感受到她的在意,心里暖融融的,只是他也不会一味只顾自己的心意,还是道:“恩泰小将一片心意,何况是为了王妃,我们便坐一程吧。”
他这样说,心欢自然答应,她向恩泰道了谢,上了马车。
恩泰看着他二人模样,说不出的气闷。
马车直接停在了王府正门,心欢从窗户看去,有些愣怔,正要开口,恩泰打开车门探进头来道:“心欢姑娘先下车吧,还请崔县令多坐一会,方才王府门房传话,吏部侍郎传唤崔县令说话。”
心欢一听,便道:“那你去吧,已经到了王府了。”崔洵却问:“吏部侍郎如何得知我会来王府?”恩泰面不改色:“上官的心思,我们不得而知。”说话间,恩泰已经提前打开了伞等心欢下车,心欢觉得满京的人果然讲究啊,这般礼数周到,她走到伞下,抬头与崔洵挥别。
恩泰将伞递给了心欢,跳上了马车:“那我这就送崔县令去侍郎府。”
马车从心欢的眼前而过,王府的大门巍巍赫赫露在了眼前,正门前台阶上,牌匾之下,一帘春雨,陆峙负手而立,凝望着她,温柔深深。
心欢撑着伞怔住了,耳边全是雨滴砸在油纸伞上的啪啪声,越来越大,震得她心惶惶。
二人之间隔了半边街道的距离,陆峙俯视,心欢仰视,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陆峙唇角露出清浅的笑意,心欢垂眸避开了。
既然遇到了,断没有直接就走的道理,她略想了下,走上前,在台阶前停下,握着伞柄盈盈屈膝:“见过相爷。”雨幕成了珠帘,陆峙仿佛闻到了三角梅的花香,恍如隔世。
“不必多礼,进去吧。“他微微侧开了身子,当今世上,除了太皇太后和老夫人,还有小皇帝,谁还能让他侧开身子等人。
心欢微愣:“这不合规矩,我从侧门进就好。”“无妨。"陆峙手扶过她的手臂,心欢心神一晃,提的上了台阶还未及反应,陆峙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人已经走到了廊下了,再转折回去走侧门,是不是不给相爷面子?心欢暗忖,脚步已经跟着陆峙跨进了王府大门的门槛。
“可否匀我半伞?”
心欢抬眼,对上陆峙温和询问的目光,她看了看雨势,连忙将伞举高挪过去,其实她很想问,王府没伞吗?但是她又有何资格质问当朝相爷呢?
何况一把伞而已,她也不是那么小气……她愣住了,眼见着陆峙从她手里拿过了雨伞。
这不是借她的伞?要抢她的伞自己撑?心欢忽然很后悔刚刚没有将那句话问出囗。
“愣着做什么?"陆峙已经走到了雨里,举着伞等她。心欢一呆,赶紧了走进了伞下:“相爷您.………”“你方才以为我要抢你的伞?"陆峙语气低沉揶揄。心欢脸上一热,睁大了眼睛真挚道:“没有。”陆峙浅笑:“你方才的表情不像是没有的样子。”心欢语塞,到底谁说相爷是杀人不眨眼的地狱修罗?有替人打伞说话温柔还会取笑的修罗吗?
陆峙看着她表情多变,生动活泼,俨然当初的阿娆一般,他想了一晚,现在再看,觉得,阿娆失忆了,也好,很好。
“相爷,我要去主院,怕是不同路。"心欢道。陆峙应道:“嗯,我也去主院,问舅母要些新茶。”路过前厅时,肃王眯起了眼:“我说怎么今日执川不请自来了。”
赵璞鼻子哼哼:“你看看阿兄不争气的样子。”肃王凉凉道:“你是争气,整口跟你家公主红眉毛绿眼睛的,也没见你把你家公主拿捏住。”
赵璞瞪着眼睛,又不敢顶撞小皇叔,便撒气道:“前脚才把人家未婚夫骗走,看着阿兄这温润的模样能装到几时吧!”
木火
到了主院,坐下廊下避雨的那些侍婢看到陆峙亲自来了,全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陆峙亲自帮心欢撑着伞,连礼都忘了行。
心欢察觉到她们不一样的目光,蓦地红了脸,连忙站到了廊下走出伞下,正要告辞,却见陆峙的一边肩膀已然湿透,她呆住了,怪不得一路走来,她没有淋到一点雨,心突然软绒绒的。
“相爷您……”
陆峙神色淡淡:“无妨,一点雨而已。“说完却别过脸去咳了两声。
这是淋得着凉了?心欢的愧意极速染上心头。王妃见他二人一同前来,心欢皱着小脸,一脸愧疚,倒是陆峙一派从容,似笑非笑的有一种难以捕捉的小得意落进王妃眼中。
既然陆峙说来拿新茶的,她自然是要命人装了新茶来,故作惊诧担心道:“怎么身上都湿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你身上还有伤。”
果然见心欢愣了愣,愧疚更深:“相爷有伤?我帮您看看吧?”
陆峙却道:“不急,先帮舅母施针。”
王妃会意:“是啊,不急,相爷今日都在王府与王爷话叙。”
陆峙拿了茶,也不多留,颔首告辞了。
今日心欢帮王妃施完针后,写药方时多写了一张。“这是……“王妃走过来一看,问道。
心欢道:“这是驱寒的。”
王妃抿唇而笑:“给相爷的?”
心欢点头,毫无扭捏之意,坦然道:“累相爷着凉,我心不安。”
王妃命人将药方拿下去煎药,拉着心欢的手道:“今日留下来用饭。”
“多谢王妃盛情,只是……“心欢正要辞谢。“别只是,这几日,你只是不肯留下多吃一盏茶,吃一顿饭,可是嫌我王府的膳食不合你的口味?"王妃故作不悦。
心欢忙道:“怎会,我都还没吃过,怎会觉得不合口味。”
王妃就喜欢她这样说话不藏着掖着:“那便留在吃一顿饭,左右今日你师兄没来,不必拘束。”心欢只能应下了,她以为王妃说的吃饭,就是她们两人,谁知到了花厅一看,小圆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两个空位。
王爷身边一个,陆峙身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