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厚重,盖在头上像压了顶泰山。视线也完全模糊了,一丁点光都看不到。视觉的感知消失后,触觉和听觉的感知喧嚣而上。
席憬摁住妙辞的手腕往前走,步伐不快不慢。
他不说话,连清冽的气息都放得极轻,几乎让妙辞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午后的风夹带一种黏腻的燥热,妙辞的心在风里噗通噗通乱跳。
她的脚步慌了,“哥哥,理理我。”
她害怕这种不落实地的黑暗,因为不明白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又会被捂着眼睛强逼着做什么事。更害怕席憬的默不作声,因为他的沉默令她搞不清,自己犯下的到底是不痛不痒的小错,还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尽管她不认为自己酿成了大错,但很显然,目前的宣判权是在席憬手里。
慌乱间,妙辞的身子朝前小小地跌了一下。
却被一双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扶住。
妙辞急切地攀上那双手,感受到手背的青筋向上弹她几下。
原来席憬的心里并非是毫无波澜,妙辞趁机开口:“哥哥,理理我呀。”
不想那双手在将她扶稳后,竟毫不拖泥带水地抽走。
她以为这就是席憬所说的有关“教训”的全部内容,却没想到,这仅仅是开了惩罚的头,连盘开胃小菜都称不上。
须臾,妙辞感到脚掌被一块圆润且刚韧的东西滑过。紧接着,是许许多多块。
席憬带她走上一段铺满鹅卵石的路,踩第一块的时候,妙辞就开口拒绝:“哥哥,我不走这种路。”因为痛,因为会让她一直想起,方才在圆桌底下,他用脚把她的脚“折磨”了个遍。
席憬脚步一顿,回头看,妙辞简直要被帷帽淹没。头重脚轻,惶惶不安的。
席憬问:“走不动了?”
妙辞回:“不是。不想走。”
她不下他给出的台阶。
席憬再次抬脚,“那就受着。”
说痛么,其实不完全准确。更多的是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突然遭受外部袭击的一种怪异感。
蒙着眼,她不禁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脚底下的袭击。
鹅卵石被打磨得没了尖锐,可毕竟是硬石头,踏上去让她蓦地发现,原来她的鞋底是那么薄,薄到能感受到每一块鹅卵石的脾气。鞋履不过是一份薄薄的体面,实则挡不住任何势如破竹的惩罚。
忽然可怖地想,那在桌底,她岂不是在感知席憬弯起又绷直的脚趾!
妙辞膝盖一软,差点站不住。
却再一次,被沉默的哥哥扶稳。
“在想什么?”席憬疑惑道,“走路的时候瞎想有的没的,难道是盼着摔倒?”
妙辞万万不敢说。
只是感到脚下的鹅卵石全都变成了席憬。她往左迈一步,踩到的鹅卵石是他的脚趾;往右迈一步,踢到的是他的脚踝。往前平移,碾过他的黑眼睛,接着碰到他的鼻梁、嘴唇、脖颈,一路向下……
走的这一段路,仿佛要将他的全身都感受一遍,仿佛是在被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紧紧监视着。
妙辞越发不自在,声音软趴趴地响起:“哥哥,不要了。”
话音刚落,只觉头上一轻——席憬给她摘掉了帷帽。
“走不动了?”席憬垂眼看她,见她双眼紧闭,眼睫抖瑟的频率跟知了振翅有的一比。
妙辞低低地说是,“脚痛,实在走不动。”
这里人迹稀疏,下人不能及时赶来把她抬起。没个车马,又不能将她好生运走。
席憬沉声道:“那哥哥背你。”
听到“哥哥”这两个字,妙辞的鼻腔倏地一酸。
她睁开眼,蓦地发现自己离天空的距离近了点——原来她已经被席憬背了起来。
俯在席憬背上,连燥热的风也感受不到了。他的后背是一成不变的安稳,总能让她暂且放下心里的小九九,追逐起挂在天上的那个小小的太阳。
原来不动脚就能走路的感觉是那样美妙,妙辞打了个哈欠,想阖眼睡去。
只是还没睡着,她就被背回院里。
待落地,往前一看,彻底傻眼。
妙辞瞥过头,只见席憬倚着廊柱,双手抱臂,似笑非笑。
前头嬷嬷站成两排,每人手里各拿一件按摩用具,火龙针、艾灸棒、竹滚板……
一件又一件,长的一样狞厉。
席憬忍俊不禁,“走了那么远的路,脚又那么痛。妙妙,好好享受吧。”
好啊,原来这也是“教训”里的一部分!
妙辞瞪向席憬,还不等开口抱怨,便被嬷嬷簇拥回屋,一时换鞋渥足,样样用具齐上阵。不多时,妙辞就龇牙咧嘴起来。
席憬在跟前时,她尚还要小姑娘的体面。眼下屋里围满嬷嬷女使,她不再矜持,什么精彩的表情都往脸上放。
外面,席憬照旧倚柱抱臂,只是面色已然冷掉。
他接过赖良子递来的小簿子,一页一页地掀过。
“辰中,小娘子至师府,有师玉清并两位嬷嬷接应。”
“辰时末,小娘子与师玉清至师府东处廊亭,遣散下人,对话如下:……”
“巳中,小娘子孤身入师府竹林,境遇不详。”
“巳时末,小娘子打道回府。”
瞥及“境遇不详”这四个字,席憬的面色冷得能把人活活冻死。
“巳中,侍卫跟丢了?”他问。
赖良子说是,“小娘子走的那条小路,侍卫并未提前探得。”
难怪把脚走得那样痛,原来是偷溜去别的地方,也许还偷见别的人了。
席憬朝屋里问:“妙妙,师小娘子原先说要跟你一起做竹叶茶,这次做好没有?”
妙辞的声音从屋里闯了出来,“没呢!师府没种竹子,连个竹叶影儿都没有!她也就是嘴上说说!”
瞧,她又在撒谎。
席憬把小簿子扔给赖良子,“处理干净。”
赖良子得令,抬脚就走。
“站住。”席憬把玩起蹀躞带上挂着的一把小匕首,“让今日出门看守的侍卫各领五杖。”
赖良子再次抬起脚。
“站住。”席憬说道,“告诉他们,领完五杖,收拾东西即刻滚去河东路充军,往后不用再来京都做事。”
赖良子缓慢地抬脚,生怕席憬还有什么吩咐。
“还不滚?”
一声轻斥传来。
赖良子不敢耽误,麻溜没了影儿。
席憬意味深长地朝妙辞那处望了望,没再发问,默默走远,离开她身边。
下半晌,妙辞都没再见席憬出现。问过侍卫方得知,席憬去了前园,跟镇国公一道商量公事。
妙辞心里一松,晃着被按摩到位的脚,心想席憬所说的“教训”,倒也不过如此。
甚至与其说是“教训”,不如说更像“奖励”。
脚被按揉得当真舒服。
好吧,那就再原谅席憬一次。
妙辞歪倒在床,捧着木偶娃娃揉来揉去。
她数着木偶娃娃的头发,一边数,一边念叨:“哥哥坏,哥哥不坏。哥哥不坏,哥哥坏……”
数得认真,所以敲门声猛地响起时,她肩膀一耸,吓了一跳。
月影儿把屋里的地砖照得碧清,妙辞趿着鞋,一路踩着月光,在门前站定。
伸手,推门。
门外是席憬。
他的神情异常肃重,就连一向清冽的气息,也都变得厚重无比。
妙辞探出头,“哥,大晚上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席憬直勾勾地看着她。须臾,把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面。
她的脖侧已然嵌上几个弯弯的红月牙儿印,像一簇火在清水般的白绸上面烧出几个灼热的小点。
她在屋里做了什么能让体温升高的事?
席憬说:“哥哥想在你屋里看月亮。”
闻言,妙辞望起天。
“可今晚没有月亮,你瞧——”她伸出手指,“只有一抹小小的月牙儿。”
今晚的席憬真是古怪。
妙辞把头缩回屋里,“哥,我要歇息,你走吧。”
说着,妙辞捞起门扉,准备关门。
“嘎吱——”
席憬把脚抵住门,用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妙妙,我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