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二十八章
迄今为止,种世衡最为得意的功绩是用反间计除掉了野利旺荣兄弟。
野利旺荣与野利遇乞两兄弟是如今西夏王后野利氏的兄长,太子李宁令哥的亲舅舅,长期掌握着西夏最为精锐的左右厢军,作战十分凶猛勇敢,号为"野利王"与"天都王”。种世衡为了剪除这两个心腹大患,上演了一出离间大戏。
他先派出一个名叫王嵩的和尚给野利旺荣送信,让其人在过程中故意被野利旺荣的卫兵抓住,被抓捕后声称有机密要事要告知野利旺荣,成功让卫兵将他押送到了野利旺荣的中军大帐。
于是野利旺荣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王嵩携带的蜡丸,里面有一颗枣子和画着一只乌龟的纸条,意为早归。而野利旺荣在看过后佯装镇定地大笑道:“种使君亦长矣,何为此儿戏耶?"将王嵩扣留连同密函一块押送至夏州交给李元昊。
李元昊一直对手握重兵,还有外戚身份的野利兄弟不太放心,只是当时宋夏正在交战,贸然处置前线将领会引发动荡,所以十分大度地摆出了信任野利旺荣的姿态,把送信的王嵩收系监牢。
等到李元昊在定川寨再次取得大胜之后,自认为对国家的掌握到达了新阶段,于是再度提审王嵩,王嵩也恰到好处的“泄露”了自己藏在衣服夹层中的另外一份情报,上写着:“浪埋等已至,朝廷知王有向汉心,命为夏州节度使,俸钱月万缗,旌节已至。”
浪埋者云云,皆是转投宋朝,并得到重用的西夏人。李元昊心中怀疑更深,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派出李文贵假装成野利旺荣的使者,去与种世衡商量投诚的具体事宜。
种世衡识破李文贵的身份,热情招待了李文贵,并在招待中大骂李元昊残暴不仁,迟早死无葬身之地,对野利旺荣的归降表示热烈欢迎,并许以高官厚禄。李文贵深信不疑,回返西夏后将一切都告知了李元昊。李元昊大怒,将野利旺荣收系监牢,杀之。李元昊在杀了野利旺荣之后还感觉不安心,开始怀疑起了野利旺荣的同胞兄弟野利遇乞。
种世衡于是又生一计,花重金收买了野利遇乞的一个家人,偷出一把李元昊赏给野利遇乞的宝刀。种世衡拿着这把宝刀,在夜间深入西夏境内,用节度使的规格祭奠野利旺荣、遇乞两兄弟。
西夏人顺着火光来探查,在灰烬中找到了野利遇乞的宝刀和一块没有焚烧完全的祭板,上写着“多述野利兄弟有意中国,并叙涉境相见之欢,哀其垂成而失”,又有“遇乞内投,以刀为信,今为白妪谮死,乃越境设祭”等等。本就对野利遇乞动了杀心的李元昊干脆顺水推舟,又将野利遇乞给杀了。
至此,种世衡的离间计完美落幕,而李元昊也进一步收拢了权力,可谓是秦始皇照镜子一-双赢。至于被牺牲的野利兄弟,死人可是不会讲话鸣冤的。哦,前提条件是刨除面前这个最可能成为野利兄弟嘴替的年轻人。
但见这个年轻人年约二十上下,戴白毡帽,耳垂重环,身着白色窄袖左衽袍,腰束蹀躞带,脚踏白毡靴,是时下典型的西夏贵族男子打扮。
种世衡心中诧异,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只是轻轻一钓,李宁令哥这位西夏太子就亲身赴约了。
不过转念一想李宁令哥如今的处境,他也就释然。野利旺荣兄弟没被处死之前,这位太子是中宫嫡出独子,有两个手掌重兵的舅舅在外作为奥援,储君之位可谓稳如泰山。
但随着野利兄弟一死,他的所有优势就变得荡然无存。不仅被作为君父的李元昊猜忌,时刻怀疑他想犯上篡位,为野利旺荣兄弟平反。
而且李元昊在杀死野利遇乞之后,又看上了野利遇乞的妻子没藏氏,即便野利皇后将没藏氏驱逐出宫为尼,李元昊也频繁前去与其私会,这件事在西夏国内,乃至于大宋这些边州军镇已经不是什么新闻。
这位太子现如今也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所以哪怕坚定相信着自己不怀好意,也选择了亲身赴约。溺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浮木。
“种世衡是吧,真是好大胆子,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把你杀了,来祭奠我两位舅舅的英灵。”
宁令哥到底是年轻,没有种世衡的养气功夫,率先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发出了威胁。
烛光投在了两人身上,在窗棂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昏黄影子。
忽地烛芯一爆,两人的影子都为之一晃。
种世衡低低地笑出了声:“太子殿下,您既然已经到了这,那这种废话就不必再说了吧。”
想他种世衡是谁,少学诗书,青年从军,为了收服羌人之心,敢只身在大雪封山时深入羌部慰问。宁令哥的威胁在他耳中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要是真想杀他,那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唤出刀斧手就是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算宁令哥现在就把他杀了,也洗不脱曾与他这个敌国高级将领会面的事实。有野利兄弟殷鉴在前,李元昊不怀疑这是一出苦肉计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再说他已是要花甲的人了,用这黄土埋到脖颈的身体换一个夏国的太子,绝对是血赚。
而且李元昊现在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能不能生出来说不好,但至少能让夏国因为储位空悬乱上一阵。宁令哥暗暗咬牙。
他的确对种世衡递过来密信中的摆脱困境,蛰龙升天之法很感兴趣,但接受过的储君教育让他时刻牢记要在竭尽全力在谈判中掌握主动权,否则就是输了一大半。宁令哥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规律的轻敲起来,一副丝毫不受影响,轻松闲适的模样:“怎么能说是废话呢,种将军不怕刀斧加身,本宫还怕被你们缚至汴京邀功请赏呢。”“哈哈哈哈哈哈。“种世衡突然笑了起来,把宁令哥笑得不明所以。
“种将军为何发笑?”
种世衡心中暗喜,小太子入我彀中矣!
随即止住笑声道:“我笑太子您不识人间险恶。”宁令哥明知这是辩士先声夺人,引己发问之法,但还是心中痒痒,忍不住问道:“本太子并非是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无知孺子,种将军缘何说我不识人间险恶?”种世衡挑了一下烛芯,让室内更亮了一些,好让宁令哥看清他脸上诚挚万分的神情,这才说道:“太子认为令尊是怎样的一个人?”
宁令哥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这才慷慨激昂地说道:“吾之君父,自然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承父祖之志,从定难五州始,箩路蓝缕,不过十年时间,就雄踞一十八州之地。
“大胜尔等宋人三场,若非范仲淹阻挠。我父恐已在长安城中,就是再现大唐荣光也不无可能。“哪像你们宋朝的皇帝,软得和绵羊一般,偏偏还能统率种将军您这样的猛虎……
种世衡知道后头的话不是自己能够听的了,于是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打断了宁令哥的话,重新将节奏掌握到自己手中:“令尊猛则猛矣,可惜亦是狼心豺性,太子殿下身处狼窝之中,犹自不觉吗?”
“你!"宁令哥大怒,拍案而起戟指着种世衡说不出话来。
种世衡泰然自若,继续说道:“昔年卫慕山喜阴谋反叛,身死族灭也就罢了。可卫慕氏那两个女子又有何其无辜呢?”
宁令哥说不出话来,鼻息逐渐加重。
这件事是汉人长期指责他们是毫无礼义廉耻野兽的证据之一,也是他此时心中最深的恐惧。
卫慕喜山当时敢于反叛的底气是什么呢?是他的妹妹是太后,他的女儿是皇后,且身怀六甲,存了弑君再拥立自己的外孙为君,自己摄政的心思。
在事情败露之后,卫慕氏阖族被诛是应当的,即便卫慕皇后因为他母亲的一句"这个生下来的孩子不像陛下您”而母子皆亡也能称作皇室斗争中的常规做法。可他的父亲,居然给卫慕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送去了一杯毒酒。
就因为太后也姓卫慕,就做出了弑母之举。明明有那么多温和,不为人诟病的方式来处置这件事,可他那位父亲偏偏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条路。细细想来,他与母亲的处境恰如当年的卫慕氏。一个连亲生母亲都能狠下心动手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有舐犊之情呢。
种世衡将宁令哥的反应尽收眼底,适时补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在下陋见,太子殿下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太子殿下,恐怕是因为没藏氏还没生下儿子吧。”宁令哥粗重的鼻息声停了,看来也是在内心深处认同这个观点。
“在下斗胆说一句,想必太子殿下到了汴梁城中,是要比现在要安全得多的。太子殿下若不想坐以待毙,不妨奋力一搏,挣一个鱼死网破。”
宁令哥看着轻轻抚须,一派循循善诱长者风范的种世衡,只觉有一条蛇缓缓爬上了手臂,没入胸膛,将一颗心越绞越紧,让他失去力气,无法呼吸。
最终只能颓然坐下,看着眼前这个将他两个舅舅陷害至死的人,咬牙切齿说道:“本太子要听听你的计划。”种世衡立刻变得专业起来,这可不是只管杀不管埋的反间计,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筹划。所以他连儿子的主动请缨都拒绝了,冒着巨大风险亲自来做接治。一灯如豆,摇摇晃晃的烛光下,关系着宋夏两国,甚至于辽国的筹划正在飞快地被勾勒成形。
“吾闻贵国中有细封、费听、野利、往利,颇超、房当,米禽、拓跋八大姓氏,拓跋为国姓姑且不论,其余七个姓氏中,不知太子殿下能号召多少人?”“细封是吾国大族,连年征战,不满者众,我应能说动一半以上,野利不必提,是我舅家,横山军中威望犹存。往利,颇超、房当,米禽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把握了。”“如此兵力,虽诛杀元昊尚且不足,但临阵倒戈一击已然足够,太子殿下不妨这般做……”
一炷香之后,宁令哥对种世衡已经转为全然的钦佩仰慕,语带狂热道:“就依照种将军所言,事若得成,贵朝取韦、乐、廊、积石、西宁诸州,吾只要定难五州的祖宗之地,甘为贵朝内附臣属。”
庆历三年四月十七,与夏军战于水洛城。时夏军方列阵,忽后阵惊雷乍起,夏太子宁令哥命人高呼元昊无道,投降免死,阵脚遂乱。
守军闻声掩杀而出,敌大惊,踩踏致死者众,元昊右臂中箭,败逃百里方止。
由是遂复韦、乐、廊、积石、西宁诸州,原夏太子宁令哥因临阵倒戈之功,授定难军节度使,册长平侯,赐宅京师,仍许留驻管治定难五州之地。
四月廿二,东京城,都亭西驿。
贺从勖是被一阵接一阵的爆竹声给吵醒的。自打上次被东京城的老百姓围攻,还被故意闹事,但尺度掌握得极好的泼皮砸了一脸臭鸡蛋后,他们一整个使团就被宋廷用保护的名义给看管起来,无论走到哪都两个皇城司的兵卒跟着。
及至宋夏战端再起,活动范围就被圈定在了都亭西驿之中,形同软禁。
对此他们是抗议也抗议过,闹也闹过,但那位新鲜出炉的宋廷太子对此置若罔闻。
态度只有一个,见我,没门。但就算是死,也别想死在宋境之中。
最后只得认命地整天在都亭西驿中盖着被子睡大觉。耳听得今日动静不小,贺从勖下意识感觉到到有大事发生了。
正想着对策呢,没藏利荣就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不仅没敲门,连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进门就大喊道:“贺刺史,不好了,不好了!”
贺从勖也被软禁生活磨得没了耐心,直接呵斥道:“身为一国使臣,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又是什么不好了?”
“是,是……”没藏利荣明显跑得很急,大喘了几口气之后才说道:“我今天是被爆竹声吵醒的,原以为是什么宋国的节日,就去找仆役打听,想托他们也给我去买些爆竹玩玩,但是听他们说,咱们败了!大败!”
“你说,你说什么?败了?"好似晴天霹雳,将贺从勖劈了个六神无主,整个人豁然站起。
哪怕早知道这种体量不对等的战争不可能长久的赢下去,但怎么偏偏会在此时败了呢?
明明之前一直在赢的啊!
就算是国内现在兵寡粮稀,可就宋廷那些泼皮无赖兵,打打顺风战还行,怎么有本事打败他们呢?没藏利荣见贺从勖这个主心骨不吱声,整个人焦躁起来:“贺刺史,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您倒是快拿个主意出来啊。”
“怎么,怎么就败了呢?"贺从勖喃喃自语道。他甚至都能想到回国后陛下迁怒他的模样了。“败了就是败了,谁还管怎么败的呢!你要想知道怎么败的,我等会就让仆役出门把街面上能找到的小报都买一份给你看。”
宋国人的脑子端得是奇妙无比,居然民间也有报纸发售,不出门便能知天下之事。
见贺从勖脸色垮下来,他又赶紧把话往回圆:“好了好了,我的贺刺史,现在真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我刚刚往你这来的时候听见两个绿袍官对杂役们说什么今天太子殿下要来,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迎驾的准备。咱们是不是也该合计合计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输了就要有输了的样子。很识时务的贺从勖立刻在心中盘算起来,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宋廷这位太子,根本不按套路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