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二十七章
泾州,宋军城外大营。
时已入夜,但整个泾州大营仍旧是喧闹不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与酒香,让人能十分直观地感受到狂欢气氛。
不少士卒甚至脱下了上衣,赤膊与身旁的人大声划拳,在篝火的映照下展现出极度兴奋的姿态。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自打和西夏开战以来,他们已经不知见过多少袍泽丧生,尝过多少心酸不甘的滋味。因为输得太惨,甚至令不少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他们生来就比不上夏人,所以才屡战屡败?但这块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在狄总管归来的那一刻彻底被驱散了。
尽管此次获得的战果并不大,累积斩首的夏人青壮也不过二百余,而且狄总管向有勇名在外,从军以来单人阵斩的夏人也早就超过这个数了,但意义是不一样的。往常可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作战,人多路熟,只要不是战略出现重大失误,少说也能取得一个相持的战果。但这回狄总管可是只带了二百人就深入夏境,不仅在敌方战场上取得了战果,还能在被追杀的情况下带回来了三十来号人。
所以夏境也不是某些人说的阎罗殿,否则哪里能有人活着回来。
最最重要的是,现如今朝中有人能理解他们这些当兵的苦楚,愿意给他们张目,当靠山了。
若非如此,就狄总管这次越境讨贼,不见责于朝中就不错了,至于拿到太子殿下的赠字,是梦里都不可能有的传说故事。
田奉吊着右膀,尚能使用的左手举着酒碗,仿若蝴蝶一般在林立的篝火堆中穿梭。
狄青如今还在养伤,只能他作为代表出来应酬。田奉是渭州人,在跟着狄青之前曾长期在泾州军中,是以走不出三五步就会被熟人拦下,张罗着要给他敬酒,顺带着要他讲讲在夏境内杀敌的故事。
田奉来者不拒,三五碗酒一下肚,是眼也红了,嗓子也粗了,张着嘴巴大声说道:“夏人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脖子再硬,还硬得过刀去!只要还是个人,那就得怕刀子。“嗝,我和你们说啊,我当时把刀那么一举,一举,那崽子就,就给我跪下了,屎尿齐出啊。哈哈哈哈哈哈,痛快,再给我倒上。”
泾州军中就没有没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听田奉说了半天只觉全是老生常谈,立时推操着他不满地说道:“就知道你这斯嘴中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哥几个也不难为你,快给我们说说,太子殿下那幅字是什么模样?”天爷诶,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诶。听说狄总管此次能全身而退,全靠太子殿下在官家面前据理力争。
而且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官家的独子,相传还被仙人接到天上教授过两年,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狄总管能得太子殿下一幅字,那等着将来太子殿下登基,说不得能进枢密院呢。
不过如今也已经是大大地给他们这些武人争了脸面了。原以为得官家几句赞就是本朝武人荣耀的极限,没想到还有赠字这种操作啊。
田奉是跟着狄青一起接的朝中的旨意,借光看到了那幅字的模样。
只是一想到那歪歪斜斜,和寻常蒙童差不多的字迹,就觉得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光从字迹来看,他的确看不出朝中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太子殿下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他也是个机灵人,早就准备好了另外一套说辞:“你们猜猜,太子殿下给我家总管写了什么?”“滚滚滚,少买关子,哥几个要是知道,还能问你?”“就是,田奉你这个老小子,忒不实诚,是不是跟着狄总管抖起来了,就不认我们这些个老弟兄了?”“你还是赶紧说吧,不然休怪我这一双醋钵大的拳头不认弟兄。”
田奉不敢犯了众怒,把碗中酒一饮而尽,这才咂咂嘴说道:“太子殿下写的是卿且勉之!”
话是说出去了,但却并没有收到预期中的热烈回应。田奉使劲睁开迷离的醉眼,看到的却是数双充满着清澈愚蠢的牛眼。
大意了,都忘记这些个混蛋都是波皮无赖出身,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
田奉清清嗓子,下意识的忽略了他还是被总管指点才认得了纸上的字,又去寻了城中的一个老夫子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事实。
“范相公寻常让你们多读书,读书,都不听吧,现在连太子殿下的字都不知晓是什么意思,还想出人头地,穿紫袍?”
不少人被说得低下了头,但也有恼羞成怒的,直接骂道:“你小子还说不说了!”
“说说说,这就说。卿且勉之的意思就是说呢,太子殿下觉得我家总管这次做的很不错,让他继续努力。还允诺了若是我家总管将来能立下更大的功绩,就再给我家总管写一幅字。”
田奉胸膛高高挺起,像是这幅字是赠给他的一般,并巧妙地隐下了太子殿下说自己字写得不好,还要多练习几年的话语。
给面子是相互的,他得懂事点。
结果还是没有收到预想中的热烈反应。
田奉有些恼了,只要水平没有烂透,那说书先生告一段落的时候看客还得象征性鼓鼓掌呢,再说了他认为自己讲得不差。
结果就是问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肩膀就被人扣住使劲摇晃起来:“太子殿下当真说的是期盼狄总管立下更大的功劳?”
田奉已经喝得有些迷瞪了,下意识回答道:“当然是真的,我拿这个骗你做什么!”
然后便听得耳边炸响一句:“官家圣明!太子殿下圣明!”
国家还是有心气的,并没有因为连吃败仗就否定他们这些年的努力。
其实如果可以,他们更想只喊后一句。
如果没有太子殿下,他们这些年留下的血汗,最终只会变成岁币、绢帛回赠给夏人,并在若干年后变为箭矢刀枪,往身上刺来。
军中是个讲究集体主义的地方,尤其是现在许多人还喝飘了,所以有人带头高喊后,不多时就形成了集体高喊,声音远远地荡开。
风将声音送到了狄青的居所。
他起初还以为是今夜犒军不善引发了营啸,待细细听后发现声音很有规律才放下了心,喊来亲兵问道:“这都大半夜了,外边在喊什么呢?”
亲兵老老实实说道:“好像是在喊官家圣明,太子圣明。总管,要不要我出去打探一下?”
“胡闹,本州是边镇军州,入夜后就要宵禁戒严。你此时出去打探消息,不是给人递话柄吗?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把没什么眼力见的亲卫给打发下去之后,狄青也无法静下心神开始养伤了,目光落到挂在不远处的稚嫩字迹上。“卿且勉之,再立大功么?”
是什么大功值得太子殿下专门同他说一句的呢?除了平灭西夏,他想不到别的。
男儿本自重横行,为报君黄金台上意,自当提携玉龙为君死。
狄青闭上了眼,以风送来的声音为伴,沉沉地睡了过去。
盼只盼这身上的伤能好得快些,不要耽误了与夏人作战。
有人醉着,有人睡着,还有人清醒着。
范仲淹和韩琦两人此时就袖手站在廊下,明看天上圆月,实则听着风中的声音,心中各有思量。韩琦率先说道:“军心士气可用啊。”
泾州驻军之所以今日彻夜狂欢,就是因为他们后日就将要开赴最前线。
虽然这次的任务只是坚守城池,待夏军力竭后自退。但以夏军目前的攻势来看是狗急跳墙,压上了全部可用的军队,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范仲淹却是没有把话顺势接下去,而是说道:“得太子殿下,真是我大宋之幸。”
时至今口,范仲淹对赵昕这个新鲜出炉的太子的态度从稍稍有些好奇,转为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本朝人口繁多,几乎每年都能听说又出现了神童,科举中甚至有童子试这一项。
更有如晏殊这般,以神童身份应试中举,顺利坐上宰执之位的。
但现在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太超过他的认知了。该怎么说呢,这位太子殿下太会做太子了,现如今与官家已经是他理想中君臣父子状态。
官家仁柔,太子就刚强。官家囿于身份不方便做的事,说的话,则由太子说出。
如果太子行事过于激进招来百官反对指责,官家则充当缓冲地带,利用帝王权利裁决双方各退一步,让朝廷前进的同时不至于发生动荡。
最为绝妙的一点在于,官家现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的儿子也指定比不上太子殿下。
所以连易储的可能性都没有,百官可以放心大胆地跟着太子行事。
对西夏主战一事,已成定局。
韩琦点头,表示赞同:“这是历代先帝福德威灵所至,才使我朝有了太子殿下。”
又说道:“希文兄,可拟好欲子了?”
这话说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范仲淹却是秒懂,抚须颔首道:“已有了七八分了。”
官家早有召他二人还京主持变法之意,也早询问他们各自的富国强兵变法之策,只是与西夏战端再起,这才耽搁了时间。
而今西夏虽然倾全国之兵汹汹而来,但两人战略眼光都不差,从前线战报的夏兵面有菜色,缺甲少箭,攻击意志不坚就能推断出西夏是秋后的蚂蚱一一蹦挞不了几天。待西夏兵败之口,就是官家携胜推行变法之时。因为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所以他们最初拟定的变法款项就必须或修改或深化。
只不过两人私交虽好,但在政见上却有许多出入,所以韩琦也没问范仲淹具体有什么变法建议,只是笑道:“不知到时官家会用希文兄之策,还是我之策。”范仲淹没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也许做这个裁决的并非官家,而是太子。
当然,这个猜想得等打退了夏贼再去验证。范仲淹现在只希望李元昊不要做垂死挣扎,耽误了他回京变法的大事。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与之相反的是人在运气好的时候,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了枕头。鄜州,种府。
听罢自泾州回来的家人诉说狄青是何等风光无限后,种世衡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道:“狄汉臣好强的运道,居然又得了太子殿下青眼!”
坐在一边听了全程的种世衡长子种古接话道:“爹爹,不能让狄汉臣专美于前。”
明明是他家有孩子在太子殿下身边充做伴读,论关系要比狄青要亲近得多,结果还是落在了狄青后头。而且军中皆知狄青有勇有谋,早就入了官家的眼,要是再让狄青一直在太子面前大出风头,那将来的西北说不定就没有他们种氏的位置了。
种世衡一听也是这个理,不由抚须深思起来。少一时,种世衡说道:“我记得咱们昔年埋在野利旺荣兄弟身边的暗线,现今有一个正好跟着夏太子宁令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