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壬就这样伫立在路旁,一直听着陆萸那欢快如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马车的远去渐渐听不清了,他才转身就着月色顺着泥泞的山路赶回白马寺。
哪怕山路湿滑难行,他也仿若未觉,一心只想着与阿萸的这场相见。
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患得患失,心中不停被愉悦塞满,脚下的步伐愈发轻快起来。
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这是他出生二十二年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心中就像开满了花,一朵连着一朵不断绽放,好像层层叠叠一路盛开。
他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那笑也从双眸溢了出来,以至于守门僧给他开门时,看到他的笑突然受宠若惊。
至曹壬走远,守门僧还愣在原地,风华绝代的小师叔,竟然也会有如此接地气的笑容,这笑让一直如在云端的小师叔突然变得生动了。
陆萸终于明白了曹壬的心意,知道并非自己一厢情愿以后,一路上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星火书店。
明明还未吃到饴糖,她却觉得甜蜜已经甜入心底,连夜里的梦都是甜的,第二天的早膳也是甜的。
一天的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十五这日。
陆萸已提前和长兄陆弘定好时间,换好男装后,她早早就和兄长一起骑马去白马寺了。
每逢十五,白马寺香客云集,这次因白马寺提前贴了讲经通知,山上更是牛车塞途。
曹壬连续几年佛诞日辩经皆无败绩,已盛名远扬,如今首次开坛讲经,慕名而来的人自是无计其数。
看着如此盛况,陆萸既佩服兄长有先见之明不乘马车改骑马,又感叹佛教在大魏的影响力。
待兄妹俩至清凉台毗卢阁的时候,时间尚早,听众席的位子却只有靠大殿入口的位置了。
毗卢阁是白马寺最后一座大殿,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殿顶为重檐歇山式,是历来高僧讲经的场所。
兄妹二人找位子坐好后,陆萸抬首看向讲经台,前方全是等待听讲的人,压根看不清台上的曹壬是何表情。
可待他正式开讲,当那清朗平和的嗓音传来时,她却能分辨出他的心境,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让她忍不住也跟着静下心来。
清凉台瞬间安静得一枚针掉落都能听见,上百佛门弟子和信众聚精会神的听曹壬讲经。
他们就像一尊尊泥塑,一动不动,那样地入神和专注,那样全神贯注地听着。
天下凡人皆有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所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凡人,无一能够逃脱这八苦。
曹壬滔滔不绝地讲着经,他讲经不仅讲佛经上的小故事,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结合古往今来,用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来论证佛教观点。
他的故事大多是普通人的故事,既引人入胜,又能让听众跟着共情,陆萸不知不觉也听得入了迷。
清晨的太阳缓缓升起,晨曦的光自毗卢阁高高的窗棂斜晒进来,有一束光就那样刚巧投在曹壬身上。
光束中的他仿佛在闪闪发光,让陆萸瞬间觉得他越来越远,有如谪仙之人刚落入凡间,带着万丈光芒。
此刻的他,自信满满,神采奕奕,吐出的一字一句皆充满智慧,让人可望不可即。
谁说相爱的人就非要在一起呢?陆萸突然想起前世《既见君子》中看过的一句话: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而是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
她当初看到这句话时,既困惑相爱之人为何不能努力争取在一起?又感叹这世间真有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自制力和令人佩服的胸怀。
如今同样的感情被自己遇上,她才能真正体会这句话的真谛。
若让他放弃心中信念与理想,她又如何还有机会见到如此刻这般模样的他?
爱,不该是占有,应该还有成全,成全彼此成为更好的自己。
他身上的光,足够照亮她以后所有寂寥的长夜,也足以让她心甘情愿与之共赴一场星河。
两个时辰的讲经快结束,散课后仍有人围着曹壬求知解惑,只因他讲的实在精彩,大家都不忍离去。
陆萸和兄长眼看如此,也不打算留下去凑热闹了,二人刚出了大殿,就有个小沙弥过来向他们双手合十行礼:“二位施主请留步,请问二位谁是陆小公子?”
“我是”陆萸回。
小沙弥仔细确认后,将手中的纸袋递给陆萸,道:“这是小师叔让贫僧转交公子的。”
陆萸猜想这应该是饴糖,笑着接过:“替我和慧悟法师说声谢谢。”
小沙弥回礼,道:“小师叔让贫僧带二位去他的禅房,待这边答疑结束,他就过去寻二位。”
陆萸回头看一眼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曹壬笑道:“他今日估计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无需再分神照顾我们,来日他若得空,到书店寻我就是。”
小沙弥闻言,有些为难,犹豫道:“小师叔让我一定留下二位公子。”
陆萸拿起手上的纸袋子摇了摇,笑道:“你替我转告他,袋子里的东西我不会分享给任何人。”
小沙弥还是不肯走。
她接着道:“去吧,他听了我的话,自然就懂了!”
小沙弥扭头看了一眼曹壬,见又有人围了上去,于是只能无奈双手合十,向陆萸和陆弘作别。
出了白马寺,陆弘笑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你又打了什么哑谜?”
“饴糖,阿兄也想吃?”陆萸笑回。
陆弘闻言,摇头笑笑:“那东西既甜又粘牙,你留着慢慢吃吧。”
“就是怕粘坏别人的牙,我才说不与任何人享”陆萸笑道。
这是他的饴糖,要粘也只能粘自己的牙,别人可万不能有这机会。
“歪理,真是跟个孩子似的”陆弘笑道。
陆萸可不爱听这话,曹壬的年龄已过加冠之年,她若幼稚,岂不是配不上他了?
她忙回道:“我快及笄了,不可再说我幼稚。”
想到兄长也已经加冠,她忙打趣道:“文茵阿姊可有回复阿兄,何时做我的嫂嫂?”
原本陆张两家商定等陆弘加冠后就完婚,可这批入太学的学生遇特殊情况,毕业时间延后了。
于是陆弘就主动写信给张文茵说明情况,并和她商量婚期,陆氏重诺,只要她愿意,他可以请假回去完婚。
主动权交给她,只要她定个日子就行,当初写信的时候不小心被陆萸撞见,向来稳重的陆弘第一次闹了个大红脸。
“这不是你小孩子该操心的”陆弘笑回。
看兄长一脸的笑,陆萸心想莫不是很快就能喝喜酒了?
她忙打马凑近陆弘,笑问:“今年底可以喝到喜酒吗?”
见妹妹实在好奇,陆弘无奈一叹:“张女郎想等我学业结束再定时间。”
张文茵过完年就满十九岁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还未成亲的女郎很少,陆萸没弄懂她为何不想成亲。
比起朱琳才十七岁就已经多次吵着要嫁给张郎君,她这也太淡定吧?莫非是性子冷清,喜欢按部就班慢慢来?
思及此,陆萸笑道:“那就等阿兄被定品授职后,再来个双喜临门吧。”
闻言,陆弘笑道:“人小鬼大,这些事不用替我操心,你先操心自己的事吧。”
他是曹壬的好友,又岂会看不出好友的心思?好友曾一度以为活不过二十,也因此执意入了佛门。
可今时不同往日,好友劫后余生再次与妹妹相逢,不知二人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我自己的事?我能有何事?”陆萸笑着反问。
“别和我扯开话题”陆弘认真道。
陆萸将手中的缰绳微微收紧以后,才两眼目视前方,叹道:“阿兄今日听君期讲经,有何感想?”
就因为陆弘今日见识了好友开坛讲经的成功,才更担心妹妹,他沉声一叹:“今日君期的模样,是我此生所见中最好的模样。”
“我也一样,我已经长大,只会为他取得这样的成功而高兴,所以阿兄不用担心我。”
“阿萸”陆弘见妹妹如此懂事,心中忍不住心疼起来,可再多的言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好友和妹妹,从陆氏和南安王世子定亲之日起,便已注定无法走到最后。
陆氏不会和南安王府定两次亲,更不会让陆氏女嫁给一个还俗的僧人,且这个僧人已经是名动大魏的白马寺住持亲传弟子。
陆氏女魅惑得道僧人的名声,陆氏担不起,二人哪怕走到最后也会受尽世人的诋毁和谩骂。
“阿兄,只要他还活着,于我已是最大的安慰了”陆萸叹道。
陆弘闻之,再次一叹,她说得没错,好友还活着,活过了二十岁,这于关心好友的人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曹壬耐心解答完信众的所有提问时,已至下午,他急匆匆找到送饴糖的小沙弥,才知陆萸已经离开白马寺。
没能亲眼见她吃饴糖,他心里有些低落,可听过小沙弥替她转告的话,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也好似吃了饴糖似的。
小沙弥不解的抓了抓头顶,道:“我没有办好师叔交代的事,还请师叔责罚。”
曹壬闻言,摇头笑道:“你办得很好,下次我再找你帮忙。”
得了师叔夸奖,小沙弥高高兴兴地双手合十作别离去。
这饴糖是自己一大早就去门口守着才买到的,也不知阿萸是否喜欢?他坐在禅房翻开了金刚经,却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陆萸回书店后,既要忙着写封神榜故事章节的初稿,也要整理小故事系列的思路。
她今天听过曹壬讲经,脑海中瞬间多了很多编写小故事的灵感。
至黄昏,她才回到定北侯府,就听到从洛河游玩归来的陆妘与她说起杨蓁蓁。
陆妘今日应颍川旧友相邀去游了洛河,顺便去华彩阁用了茶点,然后在那里遇到了杨氏姐妹。
杨蓁蓁见到陆妘,向她问起了陆萸的近况,说陆萸已经很久没回她的信了。
陆萸这才想起她为了忙洛阳书店新开的事,所以一直没给杨蓁蓁回信。
刚开始她想着到了洛阳,就有时间约杨蓁蓁出来,哪里晓得沈玉签售迟到,打乱了开书店后的计划。
后来又遇到杨琇莹和世子曹善游洛河,以及江夏星火书院的事,她急匆匆回了江夏,想约杨蓁蓁的事就被推后了。
思及此,她立马让定北侯府的婢女去杨府送了拜贴,择日不如撞日,她约杨蓁蓁明天早上去华彩阁。
翌日清晨,华彩阁贵宾室,杨蓁蓁看到多年未见的好友,立马起身迎了上去。
她忙牵过陆萸的手,激动道:“昨夜突然收到你的帖子,还以为是做梦呢,如今见到你,才落下心来。”
陆萸也很高兴能见到好友,笑道:“我对洛阳不熟,所以就约在了这里。”
“这里新出了几款点心,很像当年你做给我吃的味道。”
杨蓁蓁说着,华彩阁的伙计已经开始上茶点了。
陆萸见从江夏带来的侍女正耐心的讲解单品,只当自己不认识,边品尝边安静的听着。
“如何?是不是很像?”杨蓁蓁期待的看着陆萸问。
“许是你记错了,这点心比我做的好吃太多了”陆萸笑回,然后又拿起一块梅花糕吃了起来。
其实她说的没错,这些点心都是秋娘最拿手几款,方子是从旧方子改良而来,口感是原方子比不了的。
杨蓁蓁之所以觉得像陆萸的手艺,无非是多年不尝南方点心而产生的错觉罢了。
“是吗?”杨蓁蓁有些疑惑的拿起点心品尝。
为防止她继续打探,陆萸主动问起杨琇莹和她的亲事。
杨蓁蓁用点心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回:“家里如今不急着给我和阿姊定亲了。”
陆萸看出她回答问题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和不自在,却只当没发现,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再玩几年了。”
不定亲,杨蓁蓁的母亲就不会以即将成亲的理由让她学这学那的了。
杨蓁蓁听了,却是犹豫了好一会,然后才苦涩一笑:“确实是好。”
她不好意思解释太多,虽然不定亲,母亲却一心只想再培养个太子妃,所以姐妹二人的学习任务依然很重。
杨氏想偷偷给几位公子同时押宝,她无法诉诸于口,二人间顿时安静下来。
陆萸原以为,好友久别重逢,当有说不完的话题,可她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虽然二人时常有信件往来,聊的却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且车马太慢,一年也没通几次信。
如今真坐到一块,无论是陆萸还是杨蓁蓁,因各自家庭原因,很多事无法敞开的聊,一时间便只能沉默以对。
在江东的时候,陆萸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听杨蓁蓁诉苦,如今杨蓁蓁很多事情都不愿深谈的样子,陆萸只得继续安静的吃茶点。
一场期待已久的相约在二人的失望中草草结束,陆萸在从华彩阁与杨蓁蓁作别后坐上车向书店出发。
并不是杨蓁蓁变得陌生了,而是她长大了而已,长大后的她更加隐忍,哪怕心中有烦恼,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开导了。
陆萸心底叹息,终究还是错过了来大魏后的第一个朋友。
看来,无论古今,随着各自成长,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慢慢渐行渐远。
至星火书店时,店里伙计看到着女装的陆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掌柜的非常有眼力见,忙笑着上前:“女公子终于来了,慧悟法师已等候多时,如今正在后院等您。”
曹壬昨日未能在白马寺禅房好好接待陆萸兄妹,心中可惜,今日做完玩课后,就赶来书店了。
如今他正站在院中枣树下,看着店里的伙计采摘新鲜的红枣。
“君期”陆萸站在书店通往后院的回廊下,欢快的喊了一声。
曹壬抬首看去,只见明艳动人的少女双眸亮如星辰,着红色纱裙的她似如火的骄阳,充满生命力。
如今这颗骄阳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仿佛能将所到之处的寒冷都驱散殆尽,正一点一点驱散他内心深处所有的昏暗。
“阿萸”他低喃一声她的名字,口中的声音眷恋不舍,低沉缱绻。
他第一次发现,着红色纱裙的青团小友,竟然可以美得如此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摘红枣的伙计不小心摇晃了一下树枝,熟透了的大枣零星从头顶落下,噼里啪啦砸在了曹壬的头上。
可他却觉得随着陆萸越走越近,颗颗红枣都砸进了自己心底,心口瞬间甜如蜜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