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萸说:“君期和我一样,我就不怕了!”
曹壬闻之,握住伞柄的手微微收紧,那些边诵经忏悔边忍不住犯错而饱受煎熬的日日夜夜,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再是一个人于迷雾中踽踽独行,如今有她手持心灯伫立前方,替他照亮了前行的路,让他不再惶恐不安。
“阿萸”他又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声音缱绻温柔。
陆萸红着脸,看着他,轻轻应声:“我在。”
二人就这样立在伞下看着对方傻笑。
他那样凝视着她,仿佛这天地间万物除了自己皆入不了他的眼,让陆萸只想溺死在那双清澈却温柔的眼眸中。
她突然想起了幼时吃的麦芽糖,忍不住开口:“你以后只对我这样笑,可好?”
“好”曹壬笑回。
“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饴糖”陆萸道,这个时代的麦芽糖叫饴糖。
见曹壬不解,她接着道:“看到你笑,我想起幼时舍不得吃的饴糖。”
陆萸前世童年记忆里的零食少得可怜,除了爆米花,她最馋的是麦芽糖。
爆米花可以自己带玉米去炸,出点加工费就行,可麦芽糖需要出钱买,哪怕只是买一小块,拮据的奶奶仍然要犹豫很久。
每次买了麦芽糖,奶奶都会告诉她,好东西要和小伙伴分享,可她舍不得。
她总是将麦芽糖偷偷装在袋子里,然后在睡前敲一小块含在嘴里,那样就能一夜好梦。
曹壬先是一愣,然后瞬间羞红着脸:“就依你,不分给任何人。”
陆萸见状,再次“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样纯情的少年郎呀,如何能让她不动心?
雨滴越来越大,有一滴雨珠自伞骨中心渗漏下来,落在了曹壬因笑扬起的眉眼间。
曹壬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可水珠依然挂在上面不肯滚落。
陆萸踮起脚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那眉间的晶莹,可看到他光滑的头顶时,才伸至他额前的手停了一瞬,最终收了回来。
她笑道:“我们进亭子里避雨吧。”
曹壬看到她白嫩如葱的手指靠近自己,心中突然有了不该有的期待。
那手指却未落在眉间,仅一瞬就快速离去,他的心里又莫名失落。
他笑回:“好的,你跟紧我。”
陆萸伸手牵住曹壬的衣袖,低着头躲在他撑起的油纸伞下,跟着他快速走入清风亭中。
待曹壬将伞收起,她才发现他的后背都已经湿透,撑伞的那只衣袖甚至已经在滴水。
她嗔怪道:“你是傻子吗?若我不主动提,你就一直这样站在雨中?”
曹壬将伞立在立柱一侧,扭掉衣袖上的水滴,笑道:“我穿的多,无碍,很快就干了。”
陆萸无奈,见三伏还等在路口,大声道:“三伏,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三伏有些犹豫,哪有侍卫离开主人的道理。
陆萸却接着道:“有君期护我,你不用担心,待雨停了你再来。”
三伏看了看一身袈裟的慧悟法师,想起上次女公子称他是武林高手,犹豫了一下,此时她确实不便入亭中。
唉!或许女公子是不想让自己在一旁看着呢?思及此,她遥遥向着陆萸行过礼后,转身走下山。
想到女公子有可能对僧人动了心,三伏一路上别提有多纠结。
她倒不认为这种感情有多惊世骇俗,而是担心自家女公子爱而不得,最终徒增伤感。
等三伏真离去了,转过身看着曹壬,陆萸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
她只是不忍三伏一直站在大雨中,如今却闹得想要偷情似的,瞬间手足无措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羞红着脸,“我,我”支吾半天,却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曹壬笑着打断:“我知阿萸是在关心她。”
陆萸松了一口气,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后,笑着席地坐在石桌前。
这亭子有石桌却没有凳子,想来以前的人都是自带苇席,不过她向来没那么多讲究,说坐就坐了。
曹壬刚想说地上凉,见她已经坐好,他也理了理袈裟,不拘小节地在她对面坐下。
二人皆坐定,陆萸才发现曹壬脸上还挂着少许水珠,她忙从袖袋中拿出手绢,然后左手扶着石桌身子微微前倾,右手举着手绢想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可将要触碰到脸颊时,她顿了一下,笑道:“你擦一下。”
曹壬笑着从她手中抽走手绢,然后自顾自的擦了起来,手绢拂过脸颊时,一股她独有的香味一阵一阵扑鼻而来。
他只觉得脸越擦越热,擦脸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这香味仿佛带了某种魔力,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将手绢从脸上拿开,他忍不住问:“这手绢,我可以留着吗?”
陆萸听了,愣了一瞬,才笑回:“你若喜欢,就留着吧,我那里还有很多。”
曹壬羞涩一笑,小心摊开手中的手绢,然后问:“这果子,是红豆吗?”
许是相思太浓,他现在看所有红色果子都像红豆。
“我的绣工真有这么差吗?”陆萸听后,却是不悦的反问。
“这是茱萸果,名字太难绣,我才绣茱萸果代替的。”
当初教授女红的师傅手把手一针一线地教了陆萸许久,可她依然绣不好“萸”字。
最后为了交作业,她绣了一串茱萸果,才勉强过关。
曹壬尴尬一笑,忙回道“很像茱萸果,是我眼拙,我向你道歉。”
他说着,好似生怕陆萸会收回手绢,快速叠成小方块后收入袖袋中。
陆萸假装生气道:“你需要道歉的只有这一件事吗?”
曹壬愣了一下,忙回:“我那日不该突然离开书店,我道歉。”
见陆萸好似还在生气,他接着道:“我不该说那句随缘吧,我道歉。”
“我等了你三日,还听了一夜的雨,可你都没来”陆萸诉说着心中的委屈,想起那个雨夜,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曹壬见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急忙从对面走至陆萸身旁坐下,拿出才收好的手绢,焦急又笨拙地替她擦起泪来。
他边擦边看着她不停说着:“阿萸,对不起。”
随着陆萸的泪水越流越多,他的手愈发笨拙,可他未停下,一直小心又轻柔的擦拭着,仿佛她是一件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宝贝。
陆萸也说不清为何明明见到他的时候很开心,这一刻却突然就想落泪。
许是从发现心悦他那一刻起,她心底压抑的情感一直得不到释放,如今突然找到一个出口,就想宣泄出来。
可看到他如此小心翼翼,手足无措间满眼皆是自责和心疼,她又于心不忍了。
她只是等了三日,他却等了她三十多日不是吗?
她停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红着眼眶问:“以后不要不辞而别,可好?”
“好”曹壬手中捏着手绢回。
“你若离去,我不知何处才能寻到你”陆萸再次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
曹壬垂下执帕的手,低头看了看陆萸的手,那手指骨节分明,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好似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他心中一片柔软酸痛,抬首看着陆萸,郑重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不辞而别,你若想见我,一个口信,我便会赴约,无论多远。”
陆萸终于破涕为笑,道:“和佛祖抢人,我可不敢,那会遭报应的。”
原只是一句玩笑话,曹壬却异常认真的打断她,满眼痛色道:“若有报应,那也该报应在我身上,而非是你。”
是他六根不净生出妄念,是他犯贪戒,贪求不该有的欲念,如果要惩罚,就全部惩罚在他身上吧。
陆萸见他这样的神情,心中一紧,忙回:“我只是玩笑话,不会真和佛祖抢人的,我们谁也不会遭报应。”
似担心他不信,陆萸更用力的抓紧他的衣袖,道:“我们都要好好的,可好?”
“好”曹壬压下心底的苦涩,笑回。
若能留住她的笑,他不怕报应的,哪怕只能留住须臾,他亦珍视之致,再多的报应他都愿意承受。
“你那日突然离去是因为沈玉吗?”陆萸问。
曹壬愣了一下,脸再次红了起来,他不愿承认,可她猜得没错,他因为沈玉和她之间的默契而心生哀怨。
那样优秀的儿郎,明明与她那样般配,可他已经做不到在一旁笑着祝福他们。
发现自己是如此自私的人,这让他耻于开口回她的问题。
“我不会与他成亲的,哪怕你把他夸上天”陆萸凝视着他郑重道。
“我已经后悔夸他了”曹壬呐呐低语。
“祖父答应过我,我可以不与任何人成亲,只做陆小公子,为此,我一直在努力,努力体现自我价值,努力为心中的目标奋斗。”
听到她说不会与任何人成亲,他原该是高兴的,可此时却只剩心疼。
这样优秀的女子,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之相依相伴、一路相互扶持到老。
若只有她一人人苦苦奋斗,终归还是太累,他如何忍心?
可他颤抖着唇,说了句:“阿萸”后,却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他已入了佛门,早就已经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君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相信我,哪怕独自一人,我也可以活得很好”陆萸自信满满的笑道,那笑中似有泪花。
若不能嫁给眼前人,她又怎会去找其他人将就?世间好儿郎再多,也终归不是他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曹壬心中既甜蜜又酸涩,他笑回:“我信你!”
“所以我们都要活得很好,活出精彩,可好?”陆萸问。
“好”曹壬答。
他回答时,眼中也泛起了泪花。
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亭子内异常安静,躲藏许久的月亮终于姗姗来迟。
十三的月亮没有十五圆,却依然明亮动人。
陆萸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曾放手,就好似这样就能握紧他的手。
而他也没有起身回到石桌对面,而是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旁,不近不远,刚好一根手指的距离。
他只求能够这样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着月亮缓缓升起,如若再求更多,那就是不该有的贪念了,他不敢奢求。
哪怕此时二人心中皆有万般爱意,浓如这夜色弥漫开来,他们亦未有更近一步的举动,只是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月光如水,悉数洒入亭中,让月色下的景致如梦似幻。
闻着身侧传来若有似无的檀香味,陆萸觉得既踏实又安心,就像当年一起在南安王府练字的时光。
宁化天山雪,不动僧人心,她其实从未贪求过多,不过是贪恋这一份简单的安宁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越来越寂静,陆萸听到三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她心底一叹,再美的梦也终有醒来的时候。
“君期,我们该道别了”她忍着眼泪开口。
她原想等到日出再走的,可又不忍心让他一直穿着湿透的袈裟在夜里吹冷风。
曹壬道:“后日我要在清凉台讲经说法,你来旁听可好?”
后日是十五,曹壬成为净觉的亲传弟子后,跟着师父参加过很多佛事活动,也参与过很多次辩经,但独立讲经说法却是第一次。
向来只有净觉那样的得道高僧可以在白马寺清凉台开坛讲经,只因净觉对他寄予厚望,且他自身佛学造诣深厚,才破例给他机会独立讲经。
毕竟是第一次,说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可她若能来,他就不会紧张了。
“好,我会随阿兄一同来旁听”陆萸回道。
曹壬起身理了理袈裟,然后等着陆萸起身。
陆萸却因为跪坐太久,导致小腿发麻,一时间起不来了。
曹壬见状,忙弯下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指饱满修长,曾为自己弹奏过世间最美的琴曲,陆萸忍不住想要立即紧紧握住永远不松手。
可她伸出的右手在将要搭上这只手的时候,猛然醒悟过来,迅速换成用力抓住他下垂的衣袖。
他现在是慧悟,后日就要开坛讲经,他以后的路还会走的更高更远,她不该给他留下任何污点。
“阿萸”曹壬见她如此,只觉心口一疼,眸中一片痛色低唤。
他不在乎虚名,也不怕世人诋毁,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握紧她不松手。
陆萸却只装作没听到那声低唤,就着拉紧衣袖的力颤颤巍巍起身后,快速用另一只手撑在石桌上。
待双腿站好,她松开了那只抓衣袖的手,轻轻转动脚腕笑道:“无事,腿麻了,一会就好。”
曹壬已经伸出去想要扶住她的双手,在听到这话时,只能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
三伏见二人已经起身,带着披风走入亭中。
她先是向曹壬行礼,然后上前给陆萸系紧披风。
陆萸看着曹壬:“你先回吧,若太晚,恐住持责罚于你。”
曹壬却执意要将她送上马车。
待坐入车内,陆萸掀开帘子,探出头看着他,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曹壬立在窗畔,笑回:“后日见。”
“后日见”陆萸笑回。
“每逢十五,白马寺门口会有一老伯卖饴糖,听闻味道极好,我到时候给你备着”曹壬道。
“好,我等着你分享饴糖”陆萸笑回。
曹壬闻言,却似想起什么,脸又不期然的红了,红色甚至蔓延到了耳根。
陆萸见状,再也忍不住,迅速放下帘子,说了声“三伏我们走”,然后在车内没心没肺大笑起来。
她想,她刚才看着他笑时,肯定很像那些围着唐僧转悠的女妖们,他们除了想吃肉,还是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