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晚霞满天,陆萸兄妹才和朱慎作别,因这次送来的茶叶数量少,陆萸承诺下次再有茶叶一定送一份给朱慎。
回去的路上,靠在牛车上假寐的陆萸细细回想着朱慎的每一个表情,比起大大咧咧的二兄,这个少年的性格要沉稳更多,想要攻克他真是任重道远,但好在已经算是成功刷了一波脸,有好的开头就还有希望。
接下来她要暂时缓一缓,经常刷脸反而起不到惊艳的效果,华彩阁那边又催新品了,她得抓紧再设计四个单品才是。
自那次与曹壬一起和谢洐谈好合作之后,她不再自己上门,只是把画好的图纸交给木槿带去给掌柜,而掌柜按约定每一幅给五十两银子,至今已交稿三次。
有钱赚的日子,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采秋茶的季节,自上次陆萸向陆弘说了自己的想法后,陆氏茶山在这次采茶时炒制了大量的茶叶。
收到茶叶后,陆萸让木槿将茶叶打包成几份,过几日是初一,她打算带着茶叶去建初寺找曹壬,至于南安王府的其他人自有魏氏去送。
恰遇中秋将至正是送礼最佳时节,一来二去,陆氏的新茶在建业城中刷出了名气,更有陆氏讲师旬大儒在饮茶后写了一首佳作,将陆氏茶叶的名气推上了新高度。
八月初一,秋高气爽,陆萸带着木槿直奔建初寺。
在大殿参拜完后,陆萸听小和尚的指引去后院禅房寻曹壬,入秋后寺中的树叶开始变黄,如今正随清风片片飘落。
她素来喜欢秋季,秋季没有盛夏的酷热没有严冬的寒冷也没有春日的狂风,就这样一切都刚刚好。
绕过几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她看到一大片柏树林,这片柏树自建初寺初建始栽种,现已成苍天大树,曹壬立在林间小道中,正抬头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她欢快的喊了一声:“君期!”
曹壬闻声转过身,眉毛微扬,嘴角含笑:“阿萸,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清风吹过广袤的原野。
还真是好久不见了,自那次鸡笼山垂钓后二人未再相见,虽然陆弘常与曹壬相约出游,但陆萸一直未曾同行。
“我带了茶叶给你”说着,陆萸小跑着至曹壬跟前,然后将手中的陶瓷罐递给他,这是个精美淡雅的罐子,白胚底色印有莲花图案,简约清净又大气,
陆氏的茶叶曹壬有听闻,他接过茶叶,问:“听说这种制作方法是你想出来的?”
尴尬的挠了挠头,陆萸笑回:“嘴馋,所以随便尝试了一下,运气好而已。”
她身上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她不想解释,他便不去深究,或许某一天她会亲口告诉自己,但不说又如何,只要她开心就好,他将罐子递给江澈,然后带着陆萸在柏树林慢慢散步。
秋日的柏树林好似忘记了季节,依然那么苍翠,执着地泼洒着浓重的绿色,头顶时有清风吹过,树枝便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陆萸和他聊着鸡笼山归来后遇到的琐碎趣事,有关朱慎的,有关华彩阁的,语气轻快。
因心情愉悦,她走路也变得轻快起来,浅绿色的纱裙随风飘动,头上两支绿梅绢花也跟着动起来,像两只正在展翅的蝴蝶。
想来她很喜欢绿色,曹壬看着一旁的小友,只是安静地聆听,嘴角带着笑意。
道路两旁翠柏整齐排列着,太阳缓缓高升,因有翠柏遮挡,曹壬的影子随着他穿梭在林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见状,陆萸突然想起幼时玩的“踩影子”的游戏,瞬间玩性大起,她轻快的步子随着晃动的影子变成了小跳。
曹壬见她玩的开心,尽量走到能被太阳照到的位置。
“君期可曾玩过踩影子的游戏?”
“不曾。”
“你应该闪躲的,被我踩到你就输了。”
“阿萸开心便好,我无所谓输赢”曹壬笑回,若是他闪躲间让小友摔倒了岂不是更糟?
陆萸知他向来文静,不会参与如此跳脱的游戏,心中怀念起在农村老家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心绪也慢慢变得伤感起来。
想到曹壬打算二十岁生辰后出家云游四海,她忍不住叹道:“若我能做你的影子该有多好!”
闻言,曹壬的脚步一顿。
“那样,我便可以跟着你云游四海,看遍大魏的美景。”
陆萸低头看着影子接着感叹,见突然不动了,她催道:“怎么停下了?”
曹壬说不清此时是何种情绪,惆怅有之,欢喜亦有之,最后只余无声的叹息,散落在了再次迈开脚步而发出的声响中,他没有回她的话。
而她也好似无需他回答,看到影子再次晃动,她轻快的跳到下一个影子上,然后笑道:“可现在我又不想做你的影子了。”
“何故?”曹壬脚步未停,心想真是孩子。
“你看,你的影子不会说话,若做你的影子,我便不能像如今这般与你分享我的喜悦了。”
曹壬默然半晌,回:“那确实无趣得紧。”
这个清晨的朝阳下,十六岁的曹壬陪八岁的陆萸玩了一个多时辰踩影子的游戏,他不闪躲,她却踩得认真,每一次轻快地跳跃下,仿佛踩的不是影子,而是她那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守在身后的江澈和木槿看前面两位幼稚的行为,唯有无语望天。
而在柏树林不远处,杨琇莹主仆也立在林中,陆萸二人的对话清晰入耳,因太子妃自小产后身体每况愈下,杨琇莹此次是来给姐姐求平安的,顺便偷偷祈求杨氏家族不会把她送进东宫为良娣。
虽隔得远未能看清曹壬的脸,但听到那低沉熟悉的男声,杨琇莹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那个女孩是陆萸,那日华彩阁的《追鱼》让她颜面扫地,她永远不会忘记。
不多时,突然有细雨落了下来,陆萸忙呼一声“哎呀下雨了”,然后急匆匆牵起曹壬的袖子就跑了起来,这病秧子可万不能被雨淋。
映月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鄙夷的开口:“庶女就是上不得台面,如此佛门清净地和男子拉拉扯扯。”
“那男子,你可曾见过?”杨琇莹问。
“许是陆氏的表亲吧,女郎还是快回去避雨吧”映月回。
杨琇莹本想追上去看看那男子的脸,却只是心底一叹,转身回了来时的路。
她心里既期盼那个人是心底那个人,又觉得哪怕真是那人,也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那次雨中相遇,是因为她和母亲崔氏争执不下后,一气之下匆匆出门而忘了带伞。高门贵女、大魏才女各种名声加持又能如何?她始终摆脱了不了家族的安排,如今竟只能求神拜佛,可大殿上那慈悲的佛,又能否听到她的心声。
禅房内,陆萸走后,江澈低声道:“方才柏树林中,卑职发现杨氏贵女在身后。”
曹壬正用帕子捂着嘴剧烈咳嗽着,咳得脸色惨白仿若连肺都快咳出来了,方才二人跑的太急,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若非陆萸有事先走了,他真怕会吓到她。
再次喝过一口茶汤润过喉咙后,他沙哑着开口:“只要她没伤到阿萸便不用理她。”
江澈对杨氏贵女厌烦的紧,出身高门本该最注重礼义廉耻的,她却偷偷觊觎别人的未婚夫,此等行径真让人不齿。
那日杨琇莹见方言后追上来想要共乘马车,再加之翌日她直奔世子的院子登门道谢,江澈便知方言的猜测没有错。
那日他们故意不告诉车内之人是谁,只是不愿与她有所牵扯,想让她知难而退,毕竟世子已定亲,凡看重体面的女郎都会懂避嫌。
谁知她执迷不悟,世子已避而不见,她还连着登门两次,今日若是她又追了上来,江澈一定不会对她客气。
陆萸是见到谢洐差了六钱来找她,这才急匆匆从避雨的禅房离开的,自不知身后杨琇莹主仆何种心思。
至华彩阁密室,谢洐仍像当初一样斜倚在窗边,见到陆萸,他让六钱将茶杯递给她后,懒懒的开口:“女公子就随便将就一口,我这里可没有上等好茶。”
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话,陆萸便知这是在抱怨没送陆氏茶叶给他,忙赔笑:“茶叶我已包好,只是还没来得及送来。”
谢洐低头欣赏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似漫不经心道:“女公子对谢某真是是越来越敷衍了,茶叶没有我的份便罢,连送来的图纸都没有了动人的故事。”
说实话,陆萸还真没想起给他送茶叶,想他长于洛阳皇宫,什么好茶叶没见过?
如今知自己理亏,忙低声与木槿交代一番后,道:“最近真是忙于习骑射,下次一定把故事写在纸上给您送来。”
“没有故事的死物,可不值我给你的价格。”
“肯定的,这个我知道,今日我便把故事给您补上,不知您想听哪一个?”陆萸忙问。
谢洐翻了翻前几次送来的图纸,扯出一张写着“无猜”的对戒图纸,道:“想来这该是个好故事,就这个吧。”
“无猜”对戒上两个抱鱼欢笑的胖娃娃憨态可掬,颇为传神,陆萸看了一瞬才道:“还是换个吧,这个故事由我讲出来可不美好。”
谢洐却执意要听听两小无猜的故事,陆萸便向他娓娓道来。
有一少年郎,从小忠厚老实爱读书,勤用功,有一个两小无猜的表妹爱相共。小山湖边长爱苗,花前月下情意浓,岁月更换人长大,终于结成鸾和凤。
若是故事至此也算完美,可婚后男子步入官场,曾经未经世事的少年郎终究抵挡不了世俗的诱惑,两小无猜的深情亦未能让二人相知到白头,二人终究在男子一次次纳妾后貌合神离的走完一生。
云烟散尽,女子在终老时悔不当初,对戒上的娃娃依然笑容可掬,可当年为妻子戴上戒指的温柔少年却已被时光侵染。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故事至此终,谢洐嫌弃的将图纸仍到一边道:“本该是圆满的故事经你口中说出竟这般让人难受。”
陆萸笑笑,问:“故事是怎样其实不重要,端看买的人是何种心境,想来这款对戒的成品很受欢迎吧?”
谢洐听了,无奈摇摇头,道:“巧言令色。”
她还真是猜对了,产品一经上柜,都被抢空了,无论何种材质的都是断货状态。
二人瞬间没了话题,安静的看着窗外赏起了淮水河的秋景,秋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早已放晴。
河畔的杨柳叶子已经变黄,虽是一片金色,却莫名让陆萸感觉到生命消逝的悲凉,这一年的柳叶终将逝去,哪怕明年再发芽,亦不再是它,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
想到刚才的故事,陆萸似喃喃自语道:“两小无猜只是好的开端,但有的感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为何?”谢洐问。
“人是最善变的,无论男女。”
谢洐看女孩明明一张天真单纯的脸,说出口的话竟这般沧桑,“嗤”笑道:“你经历过?”
陆萸回过神,忙笑道:“哪能,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不多时,木槿的茶叶拿来了,谢洐看了看茶叶罐子,也不再谈论这个故事。
临分别,他道:“写在纸上的故事和躺在盒子里的东西一样,皆死气沉沉,我还是喜欢听你慢慢讲了给我听,我和你九叔是好友,你也可唤我九叔。”
陆萸忙敛衽行礼道:“以后的故事我一定亲自讲给谢九叔听。”
谢洐挥了挥手,似再多一句都懒得说,陆萸主仆忙退了出来。
离开华彩阁,陆萸却莫名感伤起来,许是方才的故事让她想起前世,亦或是淮水河畔的金色杨柳让她想到了自己未知的婚姻,哪怕是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婚姻对一个女人的影响都是很大的,更何况是等级森严的古代。
世人皆善变,若非身不由己,她又何必每日想着如何去算计一份姻缘,她大可一辈子不嫁,安心攒钱,攒够钱后带着钱走遍大魏的大好河山,想陆纯闹一场后,魏氏就随他去了,她心底除了羡慕就只剩酸涩。
一时间思绪万千,她漫无目的地走到淮水畔,立在柳树下发起呆来,河水清澈,河中有乌篷船摇过,河畔有浣洗的妇人和打闹嬉戏的孩童,一切宁静又美好,但这一切让她更加意识到她从未真的适应这里。
不远处一辆牛车缓缓驶过,车内的朱琳“咦”了一声,道:“那不是阿萸妹妹吗?怎不见阿婠?”
朱琳和陆婠是好友,连带着对陆萸也时有照顾,前几日,她和张家二房嫡长子定了亲,今日天气好,又逢朱慎不用去练骑射,她便让他陪她逛华彩阁。
同在车内的朱慎闻言,抬首顺着掀开的帘子看向远处,见陆萸立在河畔。
那一袭绿色衣裙在一片金黄中如此显眼,然此刻的她却非常陌生,双眸好像看着河面却似看在更远的地方,瞳中似有盈盈泪光又好似那只是河水在阳光下反射回来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