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琇莹主仆许是刚从马车里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未湿透,而杨家的车夫正在费力的抬着陷入泥中的车轴。
“你去看看”曹壬道。
陆萸想起太子妃的事,再看雨中狼狈不堪的杨琇莹,哪怕之前不喜欢她太过傲娇,陆萸此刻仍起了恻隐之心。
她忙找出早上出门时准备的雨伞,一把扯掉伞柄上挂着的红色流苏坠子,然后掀起窗帘递给方言。
方言接过伞,快步走过去递给杨氏侍女后,他在杨氏车架旁查看一番,才知是车轮陷入泥地里,导致轴承断了,这个有点棘手。
映月接过油纸伞撑在杨琇莹的头顶,然后拿出帕子替杨琇莹擦掉脸上的雨水。
杨琇莹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微微行礼:“多谢勇士,不知是哪家贵人施以援手,小女子明日必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方言不愿多言,转身就走。
陆萸趴在窗下从窗帘一角偷看着,谁知方言走后,杨琇莹和侍女竟然追了上来,这让她有些傻眼,忙放下窗帘坐直了身子。
方言刚回到车窗下向曹壬回禀前方情况,怎么也没想到杨氏女公子有此举动,刚想出言喝止她靠近马车,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杨琇莹在车窗旁盈盈施礼,然后柔声道:“眼看夜色将临,而雨势不见小,不知可否让小女子与贵人同乘?”
似担心曹壬不同意,她又接着道:“不必入车内,坐门口即可。”
闻言,坐在门口的木槿吓得立马将头趴在膝盖上,杨氏女郎是见过自己的。
这杨琇莹当真大胆,若是陆萸,宁可等着车夫修好马车,也不敢随意去搭陌生人的车,她紧张得坐直了身子,两手紧紧捏着裙角,指节发白。
南安王府虽和陆氏有婚约,但在车里的不是世子和未婚妻,而是嫡长子和陆氏庶女,这若是传出去,肯定会成为建业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有犹豫,曹壬低缓着声音,回:“既已有遮雨之物,女公子安心等着贵府派人来即可。”
不等杨琇莹回话,方言立马道:“在下回城会通知贵府,如今还请女公子让一让。”
未给杨琇莹任何拒绝的机会,南安王府的马车便已缓缓前行。
许是未曾想到会被拒绝,杨琇莹一脸愕然地立在雨中久久不能回神,侍女映月在耳畔骂着:“这侍人真是无礼至极!”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行了一段路,确定他们不会追来,陆萸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很是矛盾,低落道:“我既也变得这般铁石心肠了。”
曹壬轻笑出声,道:“她有侍人相伴,你又何需自责?且不用多久刺史府的新马车就该到了。”
言毕,他拿出帕子替陆萸轻轻擦掉方才不小心被溅到的雨沫,想到她方才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擦的愈发轻柔了。
陆萸正想着曹壬的话,没注意他的举动,楞了一会,想起以往见杨琇莹出门皆是前呼后拥的,一拍大腿道:“那她为何非要搭乘你的车?”
她方才还有些许内疚,如今回想起来,这事总透着一股怪异,她抢过曹壬手中帕子,探究的眼神的看着他:“你们认识?”
就这一瞬间,她已经脑补了一堆世家贵女爱而不得的感伤画面。
说实话,如曹壬这般相貌和气度,不了解他的女子定能对他一见钟情。
若非他素来低调,没太多人见过他,如今风靡建业的未必是曹世子和大兄。
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她的眼睛滴溜滴溜的看着曹壬,问:“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曹壬被她看得不自在,又被她的话气笑:“我与她素未谋面,她不过认识方言罢了。”
余下的他没有再解释,而是重新低头看起经书,儿女情长?那东西比梦想还奢侈,他可从来没想过。
认识方言,那该是知道这个马车是南安王府的,难怪她胆子那么大,有些想不明白,但陆萸没有再深思,而是开始考虑起之前谈论的朱慎。
想要抓住一个男人,应该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回去后她要勤加苦练,做出陆萸牌点心,以后只要陆纯去马场,她就做点心送去刷存在感,如此这般想着,一时间斗志满满。
马车至陆府,已是夜幕,门口灯笼昏黄的光照着石台阶,湿漉漉的石板发着光亮。
陆萸刚要起身下车,曹壬喊住她,然后拿过斗篷细心地替她系好。
看着在胸前翻飞的手指,陆萸笑道:“我这么矮,定会把你的斗篷弄脏的。”
因是夏日,她没带斗篷出门,她刚刚想说的其实是夏天的雨不冷,但见他一脸认真,便改了口。
“无妨,去吧”曹壬回。
银杏已经撑伞候在门口,木槿先跳下马车后,转身去扶陆萸,斗篷实在过长,江澈看不下去,翻身下马伸手将陆萸从车上抱下来,然后稳稳的放在银杏的伞下。
陆萸提起斗篷几个台阶走至大门口,然后转身笑着向曹壬告别,昏黄的光影为她渡上浅浅的光晕,她瞳孔里的笑意,像是海棠花瓣上那一点清透的春日风光。
那一刻,曹壬心底突然一个声音道:“若是能永远留着这样的笑,该多好。”
是夜,南安王府行云院,曹壬正坐在雁鱼灯前写字,悬腕挥毫间,一个又一个清丽的小楷字从笔端流淌出来,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在火光被风吹动时微微晃动着。
看时辰不早了,方言劝道:“少主今日出游想必累了,早些歇息吧。”
曹壬听了,手上的动作未停,只问:“江澈去过世子那里了?”
“是的”方言答。
曹壬素来不愿与外人太多接触,而方言在上巳节陪着曹善在小溪旁吟诗作赋,想必明日杨氏女郎会上门,提前告诉曹善也是防止他措手不及。
“若明日杨氏贵女未归还雨伞,是否需要世子提醒?”方言问。
曹壬微微蹙眉,道:“不必节外生枝!”
方言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然后时不时替曹壬研磨。
他实在无法理解少主夜里赶着给陆女公子写字帖是为哪般,难道是为了让她早日练就一手好字,好配得上朱家郎君?
这么一想,他心里莫名的不高兴起来,研磨的力度也不知不觉间大了起来。
专心练字的曹壬听到砚台传来的“沙沙”声,眼角余光睨了一眼方言,然后继续写字。
今日在马车里的一番交谈让他突然意识到,小友终于长大了。
不久的将来,二人终会渐行渐远,在他看来,缘聚缘散,犹如云烟,生离死别,天道自然,心中没有分别心,才是真正的苦行。
只是在这分别到来之前,他还想尽自己所能的再为小友做些什么。
陆萸回去后,拐弯抹角的向陆婠打听了魏氏这段时间的社交动态,知正在为陆纯相看着,心里踏实了不少。
谁知才过了几日,陆婠告诉陆萸,陆纯不想成亲,就算定亲也得他建功立业之后才行。
陆纯说的建功立业,就是去荆州大营历练一番然后随大伯父出征,这得等到猴年马月?为此魏氏还和陆纯闹了一场不愉快。
陆纯相看的事就此不了了之,让陆萸瞬间有了紧迫感,于是原本打算学竖笛的她立马放弃了。
现如今习字和做小食才是关键,一时之间,她变得非常忙碌,连长兄约曹壬去游湖,她都没时间去。
又是一个艳阳天,几天前,陆萸让木槿打听到了陆纯今天下午要去马场,于是她今日五更天就起床准备各种小食,还备了一套茶具。
她发现这个时代饮茶之风盛行,待客清谈皆要饮茶,但茶叶的味道和后世新进工艺下做出来的没法比,现在的茶叶纯靠晒干,然后直接烹煮或者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佐料一起,俗称茶汤,她觉得这“茶汤”不是口感不适,就是看着像黑暗料理一样难以下口。
去年回华亭祭祖的时候,陆婠告诉会稽陆氏庄园有一座茶山,陆氏的茶皆出自那里,所以回建业之前陆萸特意绕道去了会稽陆氏庄园看了茶山还把后世炒茶的步骤教给了制茶师傅。
当时陆纯只当陆萸是小孩子嘴馋闹着玩,根本没当一回事。
因为炒茶的铁锅、火候和手法等对炒制工艺影响很大,制茶师傅做了几次送来,陆萸皆觉得味道差强人意,慢慢的,大家都忘了这事。
前几天,会稽那边又送来一袋炒好的茶叶,陆萸让银杏烧水泡了一壶,只见茶碗中翠叶烟腾,汤色清澈透亮,随着飘出一股淡雅的清香,顿时让人沉醉,历时半年,炒茶工艺,终于成了。
木槿和银杏原是不懂品茶的人,喝过以后却也赞叹不已。
陆萸见产量很少,打算先给大兄陆弘尝过以后,再让他想办法向祖父建议推广这项工艺。
吴兴郡乌程温山自东吴以来就有御用茶园,现今仍每年向皇室提供御茶,而此茶山一直由吴兴沈氏管理。
和顾陆朱张这四大家不同,吴兴沈氏因忠于汉室一直不愿臣服孙权,所以在东吴期间非常低调。
因为低调,后来经历孙权打压世家,又经历魏灭东吴,各大世家皆损失惨重,吴兴沈氏反而家底丰厚,虽非一等士族,可其宗党势力不可小觑,其家族所掌握的经济资源,以及短时间内能够动员出来的军事力量也不是一般士族可以比的。
这些都是上次去茶山的时候,陆萸听陆纯说起的,说起沈氏的茶,世人皆赞不绝口,物以稀为贵,世家们能拿出沈氏茶招待客人,已是最高规格。
魏氏之前给陆纯相看的就有沈氏女郎,如今茶叶工艺成功改进,难说以后陆氏的茶叶也能挤入御茶之列。
好茶要配好茶具,为了打动陆弘,陆萸特意订制了一套茶具,打算边向他演示后世的茶艺边讲解炒茶工艺。
茶具昨天下午才送来,陆弘今日又出门找曹壬去了,陆萸便打算先拿陆纯和朱慎试手。
听闻陆纯出门后,陆萸立马收拾东西带上木槿紧随其后,到了马场,陆萸寻了马场边的休息亭,把食盒放好,拿出茶具依次放好后,开始煮水。
附庸风雅嘛,总得做全套,她今日未着骑马装,而是上着浅蓝色绣有莲花纹的交领上衣,下配白黄相间破裙,头上插的是一对玉兰绢花,主打清净纯洁。
见兄长们在场中跑了几圈,陆萸便让木槿去喊人了。
从马场至休息亭需要绕过一个长长的观看场回廊,在廊下,陆纯笑道:“阿萸的吃食做的很好,今日叔重可算有口福了。”
朱慎不重口欲,对陆纯的话不置可否,只笑笑。
刚进亭子,陆萸起身,向朱慎盈盈行礼:“小女子说了要向朱公子点茶作谢,今日是来兑现承诺的。”
朱慎之前几次见陆萸皆是着骑马装,如今这般模样甫一观之,只觉眼前一亮,女孩双眸明亮,浅笑间梨涡荡漾,而头顶的玉兰花更衬得脸庞白皙,他笑着回礼:“女公子可随季真唤我叔重。”
陆萸又唤了他一声“叔重”,才大方坐回几案前,心想:刷脸总算了成功一小步。
陆纯性格不拘小节,没看出妹妹今日特意装扮过。
他邀请朱慎入座后,笑道:“待会吃了小时,叔重就能知道我说的不假。”
陆萸今日做的小食第一盘是精致的绿豆糕,绿豆糕的味道大同小异,但她设计了睡莲模型,用红豆调成粉色后再和绿豆原料一起入模型,成品便是碧绿的荷叶上绽放着一朵粉色睡莲;
第二盘是枣泥酥,形状如梅花的枣泥酥不仅味道好,外观更是让人看了食欲大增;
第三盘是山楂茯苓饼,形状做成波斯菊的造型,既好看又开胃。
三盘小食一次摆好,陆纯惊喜道:“阿萸的手艺又进步了!”
陆萸微微一笑:“既是作谢,自当用心,请叔重品鉴,若有不足某再改进。”
原本对点心不是很感兴趣的朱慎见陆纯吃得香,好奇之下他拿了一块山楂茯苓饼,已经做好酸牙齿的准备,想不到只有淡淡的酸味,竟然还夹杂着淡淡桂花香甜味,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块。
陆萸见了,在心底默默记下,然后开始她的茶艺表演,此时饮茶之风盛行,各类煮茶烹茶的步骤层出不穷,但陆萸的茶艺是凝练了几千年的艺术,一套步骤下来,直让陆纯和朱慎皆觉得赏心悦目。
陆纯叹道:“我竟不知阿萸何时习的烹茶之道。”
陆萸笑而不语,只将一杯茶递给朱慎后,道:“叔重请用。”
接过陆萸的茶之前,他并没有想到这杯茶有何独特之处,毕竟再好的茶他都喝过,无非就是用的水、煮的时间、装的器皿有区别而已,可当第一口茶汤入口,只觉茶香怡人,沁人心脾,唇齿间的回甘,仿若看到了山野里阳光下被雨露滋润的茶叶,朝气蓬勃。
陆萸将茶杯递给陆纯的同时,看着朱慎问:“叔重可还满意?”
“陆女公子这般好的茶,某从未喝过”朱慎忍不住又抿了一口,才回。
陆萸笑笑:“谢叔重赏识,你可随阿兄唤我阿萸。”
陆纯喝过以后,忙问:“你上次在会稽想喝的茶就是这个?”
拿过朱慎喝完的茶杯,陆萸边用沸水清洗,边笑道:“是的,前日刚从会稽送来,这下阿兄不会再说我闹着玩了吧?”
陆纯爽朗一笑,起身道:“吾妹奇才,某这厢向你赔罪!”
陆萸只是玩笑,又怎会真介意,忙让陆纯坐下后,又接着为案前的二人续杯。
朱慎手中握着茶杯,安静地听着兄妹两聊着有趣的话题。
午后的阳光自窗棂间斜晒进来,斑驳的光影间,茶几上袅袅茶烟中,女孩灵巧而轻柔的手指,精致的茶具,以及口中清新淡雅却久久不散的回甘,让时间远离了喧嚣尘世,漂浮在未知又美好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