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安伦将家收拾好后,和章消玉抱着橙子一起去了第一精神研究所。
章消玉逗他笑:“没关系,也就住一段日子。还有你家的鱼们,我会替你照顾的,而且我还会过来陪你的。每天腻着你!”
“我家的鱼?”他驾驶着车,往海边开去,此刻听到鱼满脸的疑惑,好看的眉头都蹙起来了。
她就拿指尖轻轻地戳。
他也就松开了眉头,笑她:“就你贫。”
途经那片漂亮的蓝花楹路,文安伦将车停在花树下。
车敞篷放下,海风卷着蓝色花瓣吹落满身。
橙子喵喵地叫,还拿小肉手去扑花瓣,自个儿玩得很欢乐。
“上次我们在这里看夕阳,喝咖啡,还有一盒蛋挞。想起来,还真是浪漫!”她就笑,伸了一个懒腰。
文安伦眉目清隽,身后是远山与夕阳,橘黄余晖落于他盈盈眉眼,漆黑的眼睛里是动人的波光,好看得像油画一样。他看着她,轻言细语,静而雅淡:“现在也有。”说着,他从车底座小箱子里拿出一瓶保温壶,和一盒蛋挞。
“我在家出来前,亲手磨的咖啡,现磨现煮。”他替她拧开盖子,咖啡醇香溢出,就着蛋挞甜香味,是满满的幸福。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煮了咖啡?”她俏丽的小鼻子耸动,把盖子接过,里面一小杯醇厚的蓝山,她抿了一口,丝滑甘苦,多重口感袭过味蕾。
文安伦就笑:“你只顾得在浴室里泡澡,还睡过去了。最后还是我抱你回房给你穿上衣服的。你这么迷糊,哪里知道我煮了咖啡。”
她就拿小手锤他,“流氓!”
她的唇,被他吻住。
一个满是咖啡蛋挞味的吻,又暖又甜。
***
慕骄阳接到电话,马上迎了出来。
他对俩人要求住进来有点惊讶。
文安伦没说话,倒是章消玉活泼,一边扯着他衫袖走近慕骄阳,一边吱吱喳喳:“慕教授,我和安安来找你帮忙。嗯,就是有关病情的事。他总是遗忘,这样很不好。他希望清楚地知道身上发生过的事。他做过的事。”
这一次,文安伦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过来,而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过来,所以慕骄阳将两人带往第三大楼。他需要给他的患者一个最舒适的空间。
第三大楼明净光洁,大厅用了浅金色装潢,天顶是亮晶晶的水晶灯。四处摆了许多绿植,和黄色的真皮沙发,怎么看都不像精神病医院,而更像酒店大厅。但这样的色彩效果,的确能让人感到放松。
慕骄阳找了一处靠墙的地方坐下,三面都有芭蕉树和屏风阻隔,是个独立的空间,更妙的是,有一整面的玻璃墙,看出去就是开满绣球花的庭院。
“你对文安伦的病情有多少认识?”慕骄阳开门见山道。之前,文安伦介意她知道他的真实状况,所以慕骄阳避重就轻,但这次不一样,慕骄阳需要她的配合。
章消玉咬了咬唇,说:“分离性障碍?”
慕骄阳点了点头,“你比许多人聪慧。这对于常人来说,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精神科疾病。”
“安安说,他会失落时间,会突然就忘记事情。他是遗忘症吗?”顿了一下,章消玉又说,“安安,你还会梦游。之前我一直担心,你面对不了。不怕的,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文安伦只是说,“小玉,我是一个怪胎。”
慕骄阳皱眉,想了一下说道:“双重人格呢?你们接受不来是吗?”
文安伦早有心理准备,但第一次听慕骄阳正式提出,他的心像被撞了一下,闷闷地痛。
章消玉倒吸了一口气。
多重人格的患者数量在世界上的比例很少,过千万、过亿人群里或许只有那么几个。但这个数字比例也在改变,每年都在全球范围内递增。
慕骄阳放缓了声音,解释道:“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全球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多名患者有‘分离性障碍’,但后来逐年递增,到了现在全球有几千个类似病例。甚至还有一部分没有纳入统计的潜藏患者,都患有‘分离性障碍’。而且,从相关的世界史书籍里,在欧洲中世纪就出现了类似的病症,分离性障碍甚至是多重人格,古籍里都有记载,只不过那时的人不懂。”
章消玉握着文安伦的手,说:“安安,你不是怪胎,你只是生病了。无论别的人觉得这个病多可怕,但你在我心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你就是你呀!”
慕骄阳笑了,“是,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不是怪胎。”
“你们今天入院对吧。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小居室,客厅、卧室,甚至画室都在里面了。我会观察你一段时间。文安伦,你要记住,你不是精神失常,那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妄,有妄想、存在精神分裂,造成和现实完全脱节,无法正常生活,甚至对自己和别人构成威胁的人才是精神失常。就是普世意义上说的,发疯。”慕骄阳给他做心理建设和评估。
文安伦一怔,抬起头来直视他:“也就是说,即使是患有‘分离性障碍’的患者,也拥有独立的、正常的思考能力,能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有正确的三观,道德标准及其约束;同样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例如犯了法杀了人,是这样吗?”
慕骄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慕骄阳让助手取来几份问卷,让文安伦填。其中一份是罗夏墨迹测验,以及加利福尼亚心理调查表。
章消玉一直安静地陪伴着他。她抱着橙子,几乎安静得没有存在感。橙子伏在她膝盖上呼呼睡,而她偶尔挠挠橙子,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文安伦。
这是一种静谧的感觉,很舒服。
慕骄阳说:“这一次,我希望消玉全程陪伴你。安伦,我觉得你需要一些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真的可以吗?”章消玉很开心,她的确只想待在他身边啊!
慕骄阳说:“所以我需要知道你的一些信息。文安伦的具体信息我这边都有备份。”
章消玉明亮的眼眸黯了一点:“我是一个孤儿。从一出生就被扔在孤儿院门口了。”
文安伦写字的手一顿,伸出左手轻轻置于她膝上。
是孤单感。孤单感让他和她同病相怜,相濡以沫。
“我今晚之前整理好我的一些个人基本信息表格给你,好吗?”她又笑起来,光亮华彩重现眼眸。她将手放到了文安伦手背上,他反过手来和她相握,十指紧扣。
“可以,不急。”慕骄阳温和地答。
在研究所里,他穿着白大褂,也是让人心安的感觉。章消玉觉得,一切都没有想的那么难。
她看那份加利福尼亚心理调查表,“为什么用加利福尼亚这个地名?”
她对于高深莫测的心理学和犯罪心理有着极浓厚兴趣,慕骄阳耐心解释:“地名是什么不重要,现代心理学很多表格都是沿用美国的一些名称,它的用途是著名的国际调研人格问卷,常用于人格测试。”
慕骄阳进一步解释:“在我国,在1989—1992年间,由杨坚、龚耀先等专家主持,在全国六大地区、14个省市取样2220名受试者完成测试工作,已建立全国常模。但叫法上还是沿用加利福尼亚心理调查表,california psychological inventory,简称CPI。”
“安安,真的是多重人格吗?”她的确有些不安。
慕骄阳将文安伦填好的问卷归类,由助手带回慕骄阳的办公室。
“小玉,当你睁开眼醒来,睡在身边的不知道是谁,那种感觉很恐怖是么?”文安伦情绪低落,
“我让你不安。”
“没有。我没有这样想。”章消玉微笑,温柔地回答:“是你。我知道,是你。”
2
慕骄阳带两人一猫进入了一个淡棕黄色的房间。里面很简洁,只有一张白色办公桌,一个书柜,一张黄色真皮躺椅,一张玻璃桌,和几张椅子。
玻璃桌上有一篮子洗好的苹果,三根香蕉,还摆着一杯牛奶。章消玉碰了碰杯子,是暖的。
“保温壶里还有牛奶,都是最新鲜的。你们喜欢都可以喝,能放松心情。”慕骄阳温淡道。
章消玉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好喝得她微眯起眼睛。
看到她唇边白色小胡子,文安伦莞尔。
慕骄阳看了俩人一眼,说:“香蕉切片,放进去可以做奶昔。我会做,你们要试试吗?”
文安伦点了点头。
不过一会儿工夫,慕骄阳将一杯香蕉奶昔放到了文安伦手上。
橙子闻到香味喵喵叫。
慕骄阳给它来了几块小鱼干。
章消玉心细,发现他真是一个很专业很好的精神科医生。
等文安伦喝完,躺在舒适的真皮躺椅上,慕骄阳说,“现在我需要给你做一个异茂巴比拓测试。”
文安伦有些不安地挑了挑眉。
慕骄阳已经从准备好的托盘上拿起针,并将试剂注进针筒里。
章消玉问:“什么是异茂巴比拓测试?”
慕骄阳答:“通俗的说法就是‘测谎剂’。这和之前的吐真素有点不同,效果更好。”
文安伦不安地舔了舔唇,“我不会说谎,可不可以不用药?”
慕骄阳则答:“安伦,我相信你不会。但另一个却会说一些只对他有利的话。”顿了顿,又道:“嗯,另一个也是你。人格解体综合征,你的人格在自行解体构建另一个你。这个你太强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你的心,就连我,也无法和这个‘你’建立信任,和进行沟通。”
顿了顿,慕骄阳又说:“你现在是我的病患。案件我们另放一边。我需要一种手段去探索你的精神和内心世界的最深处,我们都需要彼此绝对的坦诚。这种药剂能令你放松,而绝不是逼你吐真言。且能使强势的你也放松下来,和我进行交流。”
“安伦,没有谁天生人格分裂,只有在童年遭受过激烈创伤的人才会,我需要你回到过去,寻找到那个回忆点,我会帮你回想起来,虽然过程可能会导致你痛苦。”慕骄阳思索了一下,还是说,“人格分裂的一个很重要因素,是童年遭受过的性侵害。”
章消玉握着杯的手突然松开,“啪”一下,杯子跌到了地毯上,没有碎裂,但剩下的半杯牛奶全泼了出去。
她慌乱而不知所措,心疼得就好像整颗心脏像拧麻花那样被拧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初遇慕教授时,她曾问过梦游的成因,他回答只有经历过难以言说的痛苦,才会产生梦游。
她心疼,无论是哪一种,安伦都曾遭受过灭顶的痛苦。
文安伦很平静,他仰躺着,视线有点不对焦,轻轻地说:“我没有那种记忆。”
慕骄阳答:“不一定是性侵害,也有可能是来自家庭的重要变故。安伦,我需要帮助你找出原因。所以我们只能回溯你的过去。”
“待会,你跟着我数数。”慕骄阳声音轻缓又充满磁性,手执着针管,将异茂巴比拓测试剂缓缓推进了他的体内。
有那么一刻,文安伦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慕骄阳将针筒放好,对她说,“你坐到他身边吧,握着他的手,陪他走这人生开始的一段路。”也是最黑暗的一段路。
慕骄阳没有说完的话,章消玉都懂。她乖巧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那么小心翼翼,就怕面前珍贵的他,脆弱的他,碎了。
慕骄阳将百叶窗帘调整,一缕缕阳光透了进来,落在文安伦的身上,脸上,眉梢上,很温暖,很舒服。
慕骄阳抬起手,十指间有光不断在游走,“跟着光走,跟着我数。”
“一,二,三……十五……六十五……”
当数到一百时,他将看见一条河流,发着淡淡的光,就像刚才慕骄阳指缝间跃动的光,而他一回头,是章消玉牵着他的手。她对他微笑,一如最初。然后他听见慕骄阳的声音,“跟着河流走,河流的尽头,是你曾遗忘的地方,也是你人生开始的地方。”
“是什么呢?”慕骄阳开始了试探与触摸。
“家。”文安伦眉头蹙起,显出痛苦。
“放轻松,你已经长大,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你。”慕骄阳说。
文安伦从内心深处抵触,他想要睡过去,真正的昏睡过去,什么也不要知道。但另一个自己跃跃欲试,他渴望回到过去,他要掌握一切,要令自己强大得无坚不摧。这造成了他的痛苦,他整个人在撕扯。他整个人抽搐起来。
慕骄阳察觉到了,开始和他沟通,“亚伦,回到黑暗处。当我说‘亚伦,来到光亮处’,你才可以出来。现在,‘亚伦,回去,回到黑暗处。’”
文安伦又恢复了平静,像睡着了。
慕骄阳说:“文安伦,不要睡着,保持清醒,来,当我数到十,你就睁开眼睛,回到最初的地方,往事像电影,就在你眼前展开。你只需要把看到听到的告诉我,明白吗?”
文安伦依旧是不安地点了点头,眉心紧蹙,十分痛苦。
“一、二、三……十!”
文安伦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很潮湿闷热的狭窄空间。
是一间房子里。
他被藏在衣柜里,然后他听见了很痛苦的呻吟声音。
四周很黑,他害怕黑暗。他想逃出去,但手脚舒展不开。
外面的动静更大了。
是妈妈痛苦的哭泣求饶声……
他努力地去撞衣柜门,但是衣柜被锁着了,纹丝不动。
他又用力地去撞门,直到衣柜门裂开了一道缝隙。
光透了进来。
他睁着惊恐的眼睛往外望。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粗壮的男人,他让妈妈跪趴在地板,
她痛得瑟瑟发抖像小狗一样跪趴着,蜷缩着。
男人吼叫的声音把小小的他吓呆傻了,甚至忘了要冲出去保护妈妈……
后面的事情,更为恐怖……亲眼看着这一切,小小的文安伦吓得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慕骄阳蹙眉,手按在他剧烈震颤的肩膀上,他眼白直翻,白沫溢出,像癫痫病发作。慕骄阳没想到,他的创伤后遗症如此激烈,马上给他做脱敏疗法,然后让他回来,“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文安伦,跟着我数到十,回到消玉身边来。”
“一、二、三……十!”
文安伦睁开了眼睛,那对眼睛黑漆漆,湿漉漉的,原本明亮璀璨的一对眸子,现在满是哀伤。
慕骄阳怔了一下,问:“是艾力?”
艾力点了点头,“安安他太痛苦了。”见章消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他很担忧:“小章鱼,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章消玉是震惊的,直面一个人格分裂的人,已经超出了她的所有认知范畴和极限。她慌乱,惊慌失措,她的手松了开来,但对着他那么无辜、难过、又惶恐的清亮通透眼睛,她做不到松开他的手!
她又握住了他的手,再没有松开。
慕骄阳说:“艾力,过去发生过的一切,你都知道吗?”
“知道。”艾力垂下了头,“那一刻,安安晕死过去。他拒绝再醒来。他终于明白到,原来每次妈妈骗他要和他捉迷藏,把他藏在柜里时,妈妈都经受了什么。而每次他从衣柜出来,都会见到憔悴不堪,像生了病一样的妈妈都会给他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也只有从衣柜出来的那天,他才能吃到肉菜。”
艾力唇边是微笑:“妈妈,她真的很美很美,很温柔。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章消玉明白过来,文安伦的妈妈为了养活他,在做别的工作的同时,还做了妓/女。
她的一颗心,痛得无法呼吸。她只好握着他的手,说:“别怕,以后我会陪着你。”那一刻,是安伦,还是艾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是艾力出来陪伴他,支持他,安慰他,替代他生活,直至他遗忘,遗忘那段伤痛,他才再次醒来,回到身体和现实里来。
慕骄阳抿一抿唇,说:“我知道了,艾力,你就是在那一刻诞生,当文安伦不愿面对痛苦的现实,你出来了。艾力,你是个乖男孩。现在回到黑暗里去。当我说‘艾力,来到光亮里来’你才能出来。现在你回到黑暗里去,让文安伦来到光亮里来。”
章消玉握着他手,说:“安伦,别怕。也别逃避,回来好吗?”
慕骄阳说:“文安伦,当我数到五,你睁开眼睛,醒来。醒来后,你会记得你想要记起的事情。”
他正要开始数,艾力着急地说:“慕教授,让我和小章鱼相处一会儿可以吗?”
慕骄阳一怔,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章消玉。
文安伦的副人格,爱上了她。
章消玉脸有点红,看到他那对明亮纯净的眼眸,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3
两人相对,未免有点尴尬。
本来,她和文安伦是同床共枕,但此刻,她只好去睡隔壁书房。
艾力看着她搬走被褥和枕头,他很受伤。
她只好努力去忽视他的那对通透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忽地捉着她手,她脸庞马上就红透了。他期期艾艾:“小章鱼,我帮你把床搬来这里,我们睡一间房好不好。”
她憋红了脸,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我发誓,我不会碰你的。一根手指头都不会。你看,我才17还未成年呀,什么也不能,也不会去做呀!”
“噗!”章消玉忍不住笑了。
这一下,倒是缓和了刚才的僵硬和尴尬。
但他到底没有说服她,只好固执地抱着属于她的枕头说,“这个可不许搬。我把它当成你的。这样你就一直陪着我了。”
说得她心头微颤,一颗心都软了下来。她说,“小力,这样我就没有枕头睡,会睡不好的。”
“那你来我这里睡啊,我手给你当枕头!”他倒下床,侧卧着,将手伸开,他轻拍了拍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章消玉大大的杏眼里波光闪动,长眼睫一颤,又覆了下去,她没有说话,轻轻地转身离开。
章消玉回到她的房间,书房是紧贴着主卧而设的,甚至和主卧相连通,有一扇门,从他的房间里推开那扇门,就到书房了。
她抱着被子回头看,能透过五厘米宽的底下门缝看到他的房间依旧亮着温暖的灯火,橘黄橘黄的一团。
“喵~”橙子跳上床来,往她怀里蹭了蹭。
她用下巴去蹭它脑袋,“哎,你有点寂寞对不对?”
他的房间很安静。
他在做什么呢?
洗浴好,换了睡袍抱着心理学大部头看的章消玉看了许久,还是在原来那一页上。
她叹了声气,放下书本,赤脚走下床,往他卧室走去。
她轻轻推开那道门,就看到他穿着白色衬衣、外套一件米白色圆领针织衫在画画。
白色的开司米衫,天蓝色的宽松悠闲牛仔裤,他坐在画板前,那样子太美好太纯净,让人无法错开视线。
他抬头,对她招了招手,一垂眸看到她是光着脚的,便有点着急:“怎么不穿鞋?”
她在他身边坐下,而他将她一双脚抱起,放进了自己的针织衫里包裹着,暖着。他的体温,温暖了她。她脸再度红了,声音轻细:“原来你也会绘画。”
“会的。”艾力微笑,十分腼腆温柔。
她全身被他体热熏得暖烘烘的,想要将脚移开,她才微微一动便被他抱得更紧,他看着她,轻声有点委屈道:“女孩子不能凉着小脚丫的,对身体不好。”
他那对眸子水水的,清亮纯净,像瑞士的雪山湖泊,明净得不染世间半点尘埃,被他这样注视着,她只好移开视线。她看向画,画里是个清秀腼腆,眼睛清亮,肌肤白皙,但鼻翼上有许多浅粉浅黄色小雀斑的少年。
“好可爱,这是谁?你的朋友吗?”她笑眯眯地问。手不自觉抚上了画中人上,这个少年,令她心生亲近。
艾力极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的肖像画。小章鱼,你记着我的样子好吗?”
章消玉起先有点惊讶,但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又并不是文安伦。他是艾力,一个活生生的,和文安伦从思想到灵魂都不相同的人。
她想起了慕教授提前和她说过的“镜箱”疗法。她下地,穿着他的棉拖鞋回房间,然后拿了一面镜子给他,说,“艾力,你仔细看看镜子里。”
他有疑惑,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见她循循善诱的动人声音:“你看,你还是我熟悉的模样,安安的左眼底中央,有一颗浅粉色的小泪痣,很漂亮,但有时又会让人觉得哀伤。你和安安一样,有着忧郁的深邃动人眼眸。”她仰起头来,亲了亲他左眼底中央那颗小雀斑一般的小泪痣。
这颗痣,还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几欲落下,令人怜惜。
她用慕教授教的方法,用言语催眠,用镜像还原真实,艾力这一次在镜像里看见的是文安伦的脸。他只有鼻翼眼底一大片的小雀斑,但没有小泪痣。有小泪痣的,是文安伦。
艾力很心伤,“我看到了,的确是安安的模样。但小章鱼你记着我的样子好吗?我是小雀斑。”
不忍看他难过,她深深地看着画中的少年,点了点头道:“好的,我记住你了,小雀斑。”
艾力笑了,手也抚到了画像上来,“我长得很普通是吗?并不英俊耀眼,没有安安那么俊俏夺目。大家当然只会喜欢他。”而不是我,我那么普通……
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她没有拿开,只是说,“小力,你很美好。没有人比你更美好。”
他,就是文安伦努力要保存的美好啊!
章消玉按着慕教授教的法子,再度引导他,温柔地说,“艾力,你看着镜子,你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容貌,和文安伦一样耀眼夺目。他就是你所看到的样子,这就是你。”
艾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普通的、有着大片浅粉黄雀斑的脸开始模糊,像水一样荡开,化了……然后他看清了自己的脸,有着文安伦深邃难懂的眼神,左眼底中央一颗小泪痣,有着他一般高挺俊俏的鼻子,好看又倨傲的两片唇,以及冷硬却又精致完美的轮廓。
他的手开始颤抖,她握着他手。她轻声解释:“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潜意识里的脸孔,现在镜子里的才是你真正的脸孔。”
见他不明白,她又说:“慕教授曾在世界各地搜寻和采访多重人格患者。他的研究得出,双重或多重人格患者,其实是存在一定程度的臆想,他/她们的大脑自我欺骗,通过视网膜神经,为他/她们重新塑造了全新的面孔,所以他们即使对着镜子看到的也是自我想象中的模样,且他/她们各人格之间彼此不知道,以此来区分各个人格。这种妄想,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患者也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她们都是精神正常的,并不是神经病,也没有发疯。”
虽然觉得残忍,但她还是要说,“小力,你记下这张脸,这才是真正的你的脸。”顿了顿,她握着他手的力度又加了几分,“但你的样子,我会记得,留在我心底,是最美好的小力,小雀斑。”
艾力如释重负,他吁了一口气,抬手抹掉满头的汗珠,有点虚弱地道:“谢谢你。”
今晚,她所做的每一步,都巩固了文安伦的本我人格。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他的本我人格继续自我厌弃和解体。
这就是慕骄阳为文安伦所设的“镜箱”疗法。
当第一阶段治疗结束,艾力极度疲倦,他回到床上蜷缩起身体睡着了。
他在梦中都如此的自卑、敏感、不安,和渴望拥抱温暖。
章消玉觉得自己残忍,但她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帮助安伦了。
她走到他身边,替他盖好被子。她轻拍他被子,温柔地哄着:“小力,睡吧。睡醒,你就不会难过,也不会疲劳了。”
她将那幅肖像画取下,回到房间,放在书桌上。
这是写实的油画风格。画里的明暗处理得很好,背景全黑,唯有他的脸庞是唯一的明亮,像黑夜里的一盏灯,一对清亮通透眼睛尤为全神。是荷兰著名画家维米尔的那种技法,就是画出《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那位画家。艾力的风格,和文安伦完全不同。
文安伦更为暴戾,他更为温柔。画风是,人亦是。
章消玉抚摸着画中人真容,温柔地说,“小力,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