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黑得令人发懵,尤其破浪泛白,水花如呕吐物一样翻滚,透澈的玻璃窗营造出一种用长矛做成的桅杆好巧不巧插在我的衣领,不致命却令人彻底傻眼的氛围。
四十分钟以前我还在挑选我和伊实的围巾哪条更保暖,四十分钟以后,伊实的围巾登上了一艘不明目的地的游轮。
克洛伊坐在餐桌旁,倚靠船身,用手里的玻璃杯碰了碰窗户,因为我说我不想喝酒,她只好和虚无干杯。
她解释这是一艘开往特罗姆瑟的轮渡,今日最后一班,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我用“有问必答”来还船票的债。我老遇到这种强买强卖的事件,仿佛我的意见是廉价的赠品,丢掉也不可惜。
虽说要我“有问必答”,但她迟迟未抛出问题,而是自顾地点评起沿途风光。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啦,什么路人冷漠得连眼睛都要藏起来啦,不知道的会纳闷进棺材为什么还要特地坐飞机去。
她凄凉的双唇不停说凄凉的话,为了给挪威正名,我努力控制视线,尽量从她娇美的面孔上移开。
“天空不是24小时都是黑的,也有太阳,夏天也能穿上短袖。还有,你见过极光吗?那个很美,可以认为是太阳的把戏,是真的很美。这里的人的确总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这里的酒吧也会出醉汉,街道也会出小偷。”我说。
克洛伊笑了一下,身子往前倾,手肘搁在桌面上,我才发现她的脖子空落落的,那条翡翠项链不见踪影。她看着我说:“你才来多久,就这么明了?他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你现在在为谁说话?”
我愣了愣,没意识到真实存在且证据确凿的偏心。
克洛伊放下酒杯,轻轻用杯底和桌面摩擦,舔了舔缺水的嘴唇,说:“他就是图新鲜,还能是什么。这里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你也是,看起来就无趣得要命,有什么好的。他还保持着把酒放在从右往左数第二个橱柜里的习惯,不就表明了他还没完全抛弃以前的生活吗?说得好听,不在乎钱,不在乎名声,烂透了知道说不在乎了,到头来还不是靠布鲁克救济。”
我捋开额头前的头发,又挠了挠发际线,几秒间做了许多小动作。我插不上话,但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嘿——”克洛伊竟然立马精准地堵死了我的去路,“你在听吗?又装听不懂?我说——He is SUCKS!”最后一句她提高了音量,引来过路人不解的目光,又在看到她的脸之后眉头舒展。
人总会为美丽的东西宽宏大量一次。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头,说:“嗯,他很差劲。”
克洛伊皱起眉,对我的软弱感到愤怒:“你有什么毛病?”
“只是赞同你的观点。”
“难以置信他居然选择了你这种人却没选择我。”她吞了一大口酒。
我看着她喝完,褐红色的酒劲从喉咙漫上太阳穴,过一会儿又消下去,才继续说道:“没有吧,他看起来这一生只会在喝什么酒上面做选择和动脑筋。”
“别说了。”
“他做事让人猜不到理由,更不存在戛然而止的情况。”
“别再说了。”
“……”我适时闭上嘴,她豆大的泪水掉下来,显得我的言辞十分卑鄙。
这片海域初来乍到的鳕鱼未曾想象这般局面,以为今夜会是别人的良宵,按原计划我应该生一通闷气然后和自己的遐想好好下一盘棋,可现实超乎了我的预料。我想可怜她,当然也是这样表现的,但心里一点都不,不能,不会,做不到,更无法开导她的误解,就像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小贩只能闭起门户做点拧巴小生意,讲不出有意义的商业谈吐。
克洛伊低声抽噎,压抑住了声音却崩坏了表情,前言不搭后语,又说起了伊实的好。
与其说她爱的是伊实,不如说她爱的是倾注在身上的保护欲。她时常暴露弱点,在酒吧打盹,或者不经意蹭一些来路不明的胳膊好让麻烦找上门,不过她从不呕吐,即使有时透支了额度,她也会在卫生间漱完口再出来。如此一来拯救就会如期而至,伊实就是那样降临到她身边的。
男人在这种时刻更容易上当。她说,用一种惊世骇俗的、笃定的语气。
伊实一次次地救她于水火,一次次地,某一天,她生出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但第二天她就忘了,每回都这样,她承认自己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做决定的能力,但总归命运不公,不然她也不会这样。
对此我投一票赞同,天老爷经常略施小计便能让一个人苦不堪言。况且,执迷不悟不是那样好化解的。
可是亲爱的,这让我难过,哪个灾难有商量的余地,而你却选择主动走进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道。有人爱你,而你却只爱人一瞬间。深不见底的峡谷之间摇摇欲坠的桥,你惊险地走过,回过头竟要毁掉它。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让她擦擦又爱又恨的泪水,递过去时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和我即将要说的话有关。
“我不喜欢你。”我说,简洁且自作主张。
克洛伊朦胧的表情怔愣住,眼泪不再流,但呼吸未能跟上脚步,一口哭腔冲我而来:“你以为我看你很顺眼?你以为我和一个抢走我男人的bitch谈话是为了获得她的喜欢?!笑话!你还没听明白吗?我失去的你也会失去,你应该谢谢我,傻姑娘。”
失去的前提是拥有才行,连我本人都无法下定论的命题,旁人带着偏见轻轻松松就写下了答案。我会考虑考虑把这作为论据之一,直到我找到最清晰稳妥的架构。
“我来这一个月都不到,”我用发抖的那只手捂住脖子,斜方肌很僵硬,“你如果要来,为什么不早点来?”
克洛伊提了提嘴角,自嘲道:“能早点的话,我在几年前就早了。如今只有等你消失了,我还能有一点转机。”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我说。
“你在炫耀吗?”克洛伊眉头蹙起瞪我一眼,“他对人不常有耐心。反而你,看看你,不如我爱他。”
不同度量单位之间不能比较是基本常识,我和她说不明白。倒是她无意中掌握了让我不停冒汗的技巧,谎言听多了的小孩是会畏惧听见真相的。
我向服务生讨要了一样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这时的我尚未意识到纯饮其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船什么时候停靠?”我问。
“明天早晨八点。”克洛伊在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
“我们要在这坐一晚上吗?”我又问。
她干脆把东西都倒在桌面上,许多小玩意散落一片,她终于找到了口红,撑开嘴皮一边涂,一边说:“你可以在这坐一晚上,我反正要去睡觉。”
一个白色小塑料瓶滚到我手边,我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颗粒下起倾盆大雨,我递给她,随口问:“这是什么?”
“安眠药。”克洛伊一股脑儿把所有东西塞回包里,丝毫没有为下一次补妆着想,“彻夜难眠的滋味不好受。”
“是的。”
我跟着克洛伊走上一层楼梯,绕过半个船舱,来到她订的内舱房,拥挤得叫人舒展不开手脚,好在足够简单整洁,和学生宿舍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她脱掉中跟靴子和长袜,踩上被褥,然后跪在床铺上脱.衣服,最后只剩一件简单的卡其色打底衫,和一条颜色偏浓的黑色丝袜。
我效仿她,一样脱了鞋子和袜子,踩上被褥,感到不妙,便多踩了几下,用手也摁了几下。完蛋,又要睡不着觉了。
“克洛伊,”我呼唤道,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陌生得舌头都捋不直,“能给我点安眠药吗?”
她盘腿坐着,往酒里兑苏打水,正心烦的模样,对我扬了扬下巴:“自己拿。”
得到准许,我伸长手臂勾过她的手提包,往里摸索。手背仿佛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没有方向感和平衡力,找了很久才找到。
安眠药会加重我的焦躁,我十分明确这一点,小小的一颗药片,不足一指甲盖的药片,在我看来明码标价,该有的刑罚都在上面,这令我下意识感到胆怯。
但转念一想,我早就不剩健康了,什么时候被一则鬼故事吓得心脏骤停也在意料之中。好了,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到了特罗姆瑟继续跟着克洛伊,若是她想甩掉我,那我就在港口等着,大不了挨一顿骂而已。
“喂。”克洛伊突然抱怨道:“你在干什么?拿个药也手抖?”
我感到尴尬,正想解释,却见她挑起眉毛,面露微笑:“难不成你也是个精神病?叫什么来着,躁郁症。”
我顿时扩大了眼睛,“也?你是吗?”
克洛伊收敛了表情,变得严肃但兴致如刺破的气球一样炸开,“不会吧!你不知道?伊实没和你说过?”
我心跳得极快,眼球几乎快要干裂开。
“啊!我明白了!”克洛伊咧开嘴笑,摇头的时候又很是怜悯,“还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这话我在哪里听过,我等待她的下文。
“米勒太太就是这个病,自杀过十四次,有我在场的就有四次。伊实的母亲。”
耳鸣……
“割腕、上吊、吞药,在我印象里她都试了一遍,不怕疼的,太疯癫了。”
呕吐欲……
“你是不是也这样?不对,你怕冷。啊,我开始羡慕你了,如果和米勒太太有一样的病的话,他肯定心软了,舍不得放手。”
肠道交织,心悸乏力……
“想来也有五年了……”
我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头和膝盖一起跪在地上,发了疯地抠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