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株爬山虎一样贴在门上,耳朵塞在门缝里,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全部用起劲,也只能依稀听出几句闷闷的对话。
“我以为我们会在更灰暗的地方重逢呢。”克洛伊说。
“比如凯文的诊室,对吧?用生.殖器给病人看牙是他的独家绝技。”伊实没有感情地说。
“我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个……”克洛伊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又渐渐靠近,她绕了过来,想必站在伊实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他,“那时的我已经怀孕了。”
Pregnant?PREGNANT?!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精彩到世间万物都显得苍白的信息,门外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啜泣声。
“你不能怪我,真的,伊实,你不能怪我。那时的我们太疯狂了,你不在乎能不能喝到第二天晚上的酒,可我在乎!你不管家里的饼干是不是馊的,可我在乎!你不在乎熟人派对上能不能穿上体面的衣服,可我在乎!那些几乎要杀死我!完全把我逼到了绝境……伊实,你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了你知道吗?你说你要杀了你父亲,我吓坏了,你根本没有想过我的位置,但我没有离开你,伊实,都是因为我爱你。”
“……”
“是,如果你非要怪的话那就尽情责怪好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幻想在他身上寻找关于你的温度。你变得冷漠,残酷,无所顾忌,你根本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么令人害怕!不,我不会在跟你吵了,我是来解释这一切的。听我说,伊实,那段时间我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百分百是你的孩子,这点请你一定要信任我。我本想告诉你,却发觉你处在低谷无法自拔,我该怎么办?我们除了争吵就是争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我我也选牙医!我在这头垂头丧气,她在那头追悔莫及。
超越空间和想象力的文字加重了我的眩晕程度,我重新躺在了床上,平躺,就是那种方便推进太平间的姿势。我开始思考,回头的人,究竟是在告别,还是在重蹈覆辙。
更为懦弱的是,世人皆知黑洞吸纳万物,可我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为了惩罚我的不诚实和侥幸心,先要让我遭受一遍电闪雷鸣,然后踩过地狱的荆棘,最后才轮到一无所有。
难道我只能没出息地待在这扇门后面,等待不知道时候才会到来的风平浪静吗?雪落在我头上那么我对雪就产生了意义,我和雪都会过期,然而在保鲜期里还担心什么中不中毒碍不碍事的?好了,把袖子整个撸上去,像个身经百战的俘虏一样走出去,就这样。
我渴了,胃凉了,需要喝一杯热水,或许重逢的好事也该落在我头上,咖啡曾不止一次陷害过我,导致我好几年不敢碰它,如今我已经原谅它了,决定就用它代替热水。
我赤脚走出卧室,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而我的脚印仍低落得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走到客厅,扫过一张惊恐且美丽的脸庞,又步履不停地拐进厨房,找到常用的马克杯,泡起笨拙的咖啡。
“她是谁?!”
身后传来沸水般的质问。
我是,一个心里回味着你浓密齐肩的金发,泫然泪下又闪闪发光的眼眸,因冻僵而显得凄哀的额头和鼻尖,以及脖子上仿佛被极光照耀的翡翠项链,的……的画家。只有画家才会兴致勃勃地反复画一幅画。
那是我见过的最唯美的一张脸,仅仅用一秒注视便让人甘愿成为她的教徒。靠近海会闻到海的气息,靠近她的美貌会闻到金钱腐烂的气息。或许几年前的她出落得更完美,更有令人一见钟情的能力,不幸的是有什么荒诞发生了,就发生在她眼窝那块薄薄的皮肤上。
我往咖啡里灌上满满的牛奶,快要溢出杯口,比例早就乱了套,不分是非地搅拌以后颜色更是枯瘦。我趴下去小抿了一口,用衣服下摆包着杯底,小心翼翼地捧出去。
当我再次出现在客厅,再次受邀于克洛伊犀利忍耐的目光,世界如同打了麻醉,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我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平衡木上。流动性极强的咖啡需要极强的专注,使我成功做到了完全忽视他们两个,他们是相隔甚远是抱在一起还是亲在一起,统统看不见。
我穿越客厅,直直来到玄关,稳重地放下咖啡,穿袜子,穿鞋,稳重地拿起咖啡,用胳膊的重量压下门把手,用脚开门,风呼啦啦地卷起头发,用脚关门,风一下子便小了。
神经病,一屁股坐在雪上喝热咖啡,和死了上桌吃自己的宴席有什么两样。唯一值得理直气壮的是门被我关得十分彻底,动静无法穿透这扇门进我的耳朵。
天又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暗下去,不停地黑下去,我纳闷哪有那么多的黑够用,到底会从哪个节点开始变亮,还是说压根不能变亮,每天见到的不过是视网膜在刷档重来。为什么每次抬头仰望都是它变黑的过程,从日照雪山开始变黑,从泛黄的海平面开始变黑,从阴森的普鲁士蓝开始变黑?
搁浅的白鲸,等死的日日夜夜,眼前播放的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吧。
伊实似乎误会了我很讨厌甚至痛恨烟味,因为我提起父亲的时候从没好脸色,然而实际上我不讨厌,当然不能说喜欢,呛喉咙的感受我不想再来一回。是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学会了通过烟草味寻找巢穴。
在他怀里呼吸时,我感到格外富裕,仿佛把那个郁郁寡欢的小孩和现在的我串联在了一起。
那时她还不知道,烟味的另一头,并不是家。
不是闻到这个气味就能吃上饭,喋喋不休地倾诉,撒了娇以后要道歉,坐在锈烂的课桌上做功课,日记本的封面没法署名,不知道给谁写信……
这破天简直在猥亵我,雪也丑陋,极光更是不见踪影。我的喉咙似生吞了一整块动物黄油,腻得反胃,难道是放牛奶时加了过量了糖?天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欲盖弥彰?
只不过是被骂了两句,咖啡立刻便冷了下去。我在门口坐了很久,杯子怎么捂也捂不热了。
风齐刷刷地向这边倒,原来是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一种不小心踩到猫尾巴的脚步。
“喂。”克洛伊居高临下地看我,正了正形。
我歪过身子也去看她,只是歪身子,不动脖子,这样能保证风不从领口灌进来。
“你是谁?”她问。
怎么对我来来回回就只有两句台词,我腹诽道,嘴上没有回答,我可以装作听不懂。
“不明白我的话吗?”她很想蹲下来,但那样有失分寸,所以掐起我的脸对准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他不告诉我,那就由你亲自告诉我。”
天老爷,她真是漂亮,高耸的鼻梁和明媚的褐色瞳孔。我招,我招。
“我叫穆里斯,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出生。”我借用了伊实的口头禅,作为我的艺名。
“谁问你这个了?你和他在约会,是不是?”她声音里有惶恐,不过依然很强势。
我拂开她的手,只有这样我才好发音,“没有,我在他家做小偷,被人赃俱获之后求他给我口饭吃,你见到的也只是我再度作案的现场而已。”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克洛伊荒唐地瞥开目光,又瞥回来,眼里还是蓄满了泪水,“不管怎样,离他远点,听见了吗?离他远点!”
她抹了抹眼角,裹紧大衣,往雪地里走去。
她为什么不住下呢?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脸皮没有我这么厚吧。
我本想目送她直到她上了某辆接驳车,结果该死的风又给了我一耳光。
“你要在门口待到什么时候?”伊实抵着门边,问。
我沉默。
“没聊完怎么不追上去接着聊?”他很会用英文翻白眼。
我默默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雪,从他身侧挤进门,也可能撞了他一下。
“晚饭想吃什么?准爸爸。”我很绅士地问道,一路往里走。
伊实用力关上门,也许还是那股风在助力,总之余震从我的脚底心一路漫延到头顶,仿佛这是何等龙潭虎穴。
“我现在心情一团糟,你最好别掺合。”他说。
我嗯了一声,去厨房给自己弄点伙食。拌了一碗蔬果沙拉,烤了几片面包和牛肉,站在锅前直接用餐,叉子划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在墓碑上刻墓志铭时我也会用这么大的力气。
晚上我又躺回了沙发,那张迎着落地窗,垫子可以掀开,柔软适中的沙发。我一直开着电视,有点儿演变到过度依赖的程度,一直开着,有时装模作样地换个频道看。
伊实沐浴完,看到我一副“就算抓我尾巴也起不了劲”的模样蜗居在那里,说我冻坏了脑袋。我不予置否。
他走过来,扯了扯我身上的毛毯,那是我唯一的保护罩,“去床上睡。”他说。
我一动未动,发空洞的呆。
伊实蹲下来,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确认我至少还有眨眼的本能。
“连一个问题你都问不出来吗?”他说。
我这才瞥去一眼,嗓音生涩地开口:“你让我不要掺合。”
“那是因为你直接抛了个荒谬的答案给我。”
我闭上眼睛:“没必要。”
伊实盘腿而坐,手伸进来握住我的手,他老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风,又或是拴住宠物的链条,举着牵着心里才踏实似的。
“为什么不问?你应该要问。如果你在想,那就问。”他说。
我故意留了个空档,问:“俄语的没必要怎么说?”
“Ялюблютебя.”他回答得轻巧且迅速。
这在意料之外,我感到好笑,虚脱的好笑:“没准你在耍什么花样。”
“嗯,知道你不信我。”伊实吻了吻我的指尖,沉声低语:“但我也不想让你从马背上摔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眼眶发酵变酸。由于担忧核泄漏,我不免紧紧地闭着双唇。
“很抱歉吼了你。”他擦过我的脸蛋,像对待一个洋娃娃。
这份温柔有太多值得诟病的地方了,如果只是心疼,他会粗鲁地把手指塞进我嘴巴里让我咬两口解气,如果只是安慰,他会二话不说地亲口撬开我的牙齿逼供,但他却像对待一个洋娃娃一样对待我——表明他此时,正和我一样破碎。
不管是因为什么而破碎,总而言之,我们半斤八两,或者说,势均力敌。
伊实埋下脸,“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能你也一样,这很难……最烦人的是它们不会自己就这么流走。”
“她明天还会来吗?”我问。
“不会。”
“How?”
“我这没她想要的了。”
“你人就在这。”
“但没有她想要的。”
算了。
我关掉电视机,缩进毛毯与世隔绝,是人是鬼都得遵循原则,不随便打扰被窝里的人。
过了很久,漫长又狭窄的时间,我在逼仄的沙发里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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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胳膊还是那条胳膊,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个人。
只有我被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