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在口腔里融化,汁水刺激牙根让我哭笑不得,它没成熟到令所有消费者满意的程度,但已经学会了在外表上做足伪装。
我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即便我完全听不懂里面的人物在说些什么。伊实在外头清雪,嘱咐我在他进门前做好晚饭,再从橱柜里随机挑一款酒,哪瓶都行,唯一的警告是千万别恩将仇报,将不同酒胡乱兑在一起,他在酒的品味上很挑剔。
土豆牛肉炖在锅里,还有一荤一素已经上桌,我的时间很充裕,这才有了和草莓你侬我侬的余地。
在这呆的越久,我越觉得自己离公园中央的喷水雕像更近了一步,看似永远做着同一份工作,其实无比接近自由职业者的真谛——我是说,把尿撒在过路人的头顶。
当然,那可不是明目张胆就能被许可的事。
伊实回来了,在门口抖了抖鞋上的雪,听见电视的声音,张口就是嘲笑:“找不到儿童频道了吗?”
“我只想有人给我说说话。”我解释道。
他一层一层脱下防寒衣物,用掌心搓了搓鼻尖和耳朵,迅速回暖。我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比热容似乎比常人高出一筹,前有徒手端热锅,后有雪天穿短袖出门丢垃圾,从冷水淋浴房里出来体温也还是滚烫的。一旦遇见真正的天赋,我连天注定的基因学都要恨之入骨。
吃过晚饭,我们谁也没去洗脏碟子,它们有自己的前途,比如等伊实喝完酒,放下玻璃杯,再顺便把它们给清理干净。他很喜欢干诸如“顺便”的事,有沙发不坐,坐在地毯上,扯下毛毯的同时顺便握住我的小腿把我从沙发上拽下去。
“你有时候很喜欢显摆自己的体型。”我抱膝窝在他的怀里,瓮声翁气地说,听起来未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伊实的双臂如铁坚硬,出于好奇我想用拳头邦邦敲上两下,但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是瞥了一眼。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Little Kitten。”他轻挑地回应我。
电视机依旧停留在一个频道,负责在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活络气氛。伊实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了酒桌子,威士忌杯搁在我的肩头,往里头加樱桃,用我的耳朵。
我身体向前倾,无论是酒杯还是他的吻都没有着落。茶几上的小说被我拿了过来,三番五次地,我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书?”
“一本旧书。”他的回答还是那么模棱两可。
“你该庆幸我不会俄语。”
他扬起笑:“你连英语都不怎么样。”
“不对,你昨天还说我英语很好。”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要用过去式的原因。”
“……”我把书的封面贴到他脸上,威胁道:“告不告诉我?”
他呷了口酒,貌似在做巨大的心理准备,慢悠悠地从我手中抽出书,慢悠悠地翻。
“一本很无聊的旧书,被我从祖母的老家里带出来,先是在阁楼躺了几年,后来书皮被Timmy吃进肚子里。”他用手指着单词将标题念给我听,随后再翻译成英文,“《Crime and Punishment》,听说过吗?写这本书的人足够有名,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但事实上他的确很有名,有着一堆读不懂他的书却乐此不疲收藏他的书的读者。”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冒昧地说:“那不就是你吗?”
他眼角一皱,“我这么说了吗?”
“差一点,但你的自尊心及时阻止了。”我揶揄地看着他。
他用力强吻下来,好一会儿才松口,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下次我会早点阻止你。”
我止不住笑意,转过头去藏掖。摊开书页里最新的折痕,它真的很旧了,纸张粗糙得像沙砾。
“你看到哪儿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第一个人没有?”我说。
伊实意外:“你读过?”
“和你一样。”我说得恬不知耻,所以我才觉得那样有趣,天涯海角的两个人都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脚下。
“还没,这家伙一直在和空气周旋。”他装模作样地打了呵气。
“嘿,杀人总要做心理准备的!”我说。
“可是杀人的结果又不会变,小说都已经写完了,出版商也给了他几十万字的稿费。”
知晓他的阅读进度比我还慢,我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看电影吧,比看书来的快,还少去了心理准备。”
伊实恍然大悟,显然没考虑过这条途径。他在电视里搜索,边对我说:“只有俄语版,没有字幕,看来有人不受欢迎。”
我说:“那你翻译给我听。”
“我连西语作业都不写,你指望我对这份工作能有多少热情?”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点开了电影。
电影和书一样老旧,像是也在阁楼里吃了十年灰那样沧桑。的确有十多年了,经典咏流传,被一时兴起的世人翻出来咀嚼,在一栋清寂的木屋里缓缓漂流。
只有在好笑的部分伊实才翻译给我听,所谓好笑的部分,指的是被他抓住了槽点,并且有助于他急不可耐地迫害作品风评的画面。于此我十分矛盾地一半赞同一半否认,苦难不止一种,人格也不止一种,结局取决于人格而非苦难。如果电影是我,观影者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最后得到的结果会不一样。
“我也想过杀人。”我突兀地说,“最后发现自己是最好执行的那一个。”
“错了,”伊实说,“人的生命根本带不走那么多东西,谁死了都没辙。”
“如果说成逃避呢?不闻不问总行了吧?”我抱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像倚仗一颗千年老树,“比起杀那么多人,自己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更不用动脑筋。”
“挺好的,从此人类就灭绝了。”伊实锐评道。
“你不觉得吗?不觉得我很聪明吗?”我不依不挠地追问,也是第一次就死亡这件事来说,我想得到某人的认可。
伊实看了看我,又抬起头看屏幕,说:“聪明,如果你能数出来有多少人受此牵连的话,就更聪明了。”
“受此牵连?谁会受此牵连?我的存在很重要吗?”我发出三连问。
电影尚未过半,伊实推搡了我一下,说:“还看不看了?”
我沉默,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中,以至于我更看不进电影,画面在眼前模糊,一帧一帧机械地播放。
后来我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噩梦连连,梦到自己杀了人,十分坦荡。
杀掉了用皮带抽我的父亲,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受此牵连,整日整日趴在坟头哭泣,他们找不到凶手,也就找不到我。
杀掉了离我远去重新组建幸福家庭的母亲,她的老公和儿子受此牵连,从此郁郁寡欢,落入泥潭。
杀掉了用职权克扣我的总监,公司的所有人受此牵连,忙前忙后推举新的总监,在我杀掉第三任总监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坐上这个位置。
最后,杀掉了我自己。
仍旧没有得到答案,到底谁会受此牵连。
……
枕头下冒出嗡嗡的振动,刺激我的睡眠细胞,我闭着眼摸索,以为是伊实在手机上定的闹铃,一想他不可能定闹铃,于是搓了搓眼眶查看。
一串没有署名的号码发来十几条消息。
「我知道你在哪儿」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明天下午我们就能见面了,你有时间逃走,但我一定会再找到你,所以我劝你不如直接来机场接我」
「我们之间不该这样,伊实,我仍爱你,你必须给我一次机会」
「我戴着你送我的翡翠项链来,看见它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很想你,伊实,别再躲着我」
「我不会再和你吵架了,我们和好吧,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我爱你,你必须知道,我爱你,回来吧,please」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久违地生出给人当情妇的难堪。
身旁的男人正在熟睡,眉眼松弛,嘴角平稳,胸膛有规律的起伏,沉重的右手搭在我的腰间,像在领土上插起的旗帜。他成了一块蜡,燃烧后流下的油全堆在了脚底心。而我借他的火煮开了心里的干冰,冒出来的气体竟然使我无法呼吸。
我重新闭上眼睛,当然,用什么方法都无法睡上一个回笼觉了,只能无限靠近,感受那股奇迹般能与我共振的心跳声,是那样令人心安,令人不知餍足。
“可惜”的情绪逐渐在心中疏淡,我悄悄发誓绝不参与这场纷争,绝不成为任何人的选项,因为我没有底气。唯一的勇气是我想好了一了百了,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趴在陨石坑里,让辐射侵蚀皮肤,告诉他们我钟爱这份温暖。
怦怦,怦怦……
两颗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
我侧过身子面向他,弄出了一丝动静,伊实有所反应,半梦半醒似的抬起胳膊,卷起我的肩膀,将我塞进他的怀里,更贴切地说,塞进他的肋骨里。他抚摸我后面的头发,向下捋到后背。
我听到一句沙哑幽暗的呢喃,可我不懂俄语。
“穆里斯,穆里斯,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