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做了一会儿数独,记得初高中那会儿我还是理科脑袋,数学逻辑玩得贼利索,随大流报名了数学竞赛居然还能得个省级小奖,人生难得的信手拈来是数学给的,因此,人生最明显的落差感也是数学给的。
我不过是在高三某一天的晚自习偷偷溜出来,坐在食堂附近的那条紫藤萝长廊里,和月亮对话了一节课而已,回去之后,公式和算法便彻底疏远了我。
明显感觉解题速度变慢了,逻辑变弱了,以前能解出来的题,现在竟然需要用“太粗心”这种不合理的借口来解围了。用久了的灯泡你会发现再怎么敲打它也无法变得跟先前一样明亮了。
那时候,我责怪自己在不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了下来。
自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回解难题的快感,只有难看的沾沾自喜,比如眼下做出9x9数独时我的窃笑。
英文书我也挑了几本翻阅,印刷字密密麻麻看得我头疼,作罢。
至于护士,我没有按铃她就来了。还是那个给我拔针的护士,她给我量了体温,嘱咐我吃药,她讲英文有翘舌的习惯,眉毛一挑一挑的,很有趣。
“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柔声问。
那对眉毛忽地皱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瞪大,再下面一张嘴说:“不,你不能逃跑。”
“什么?”
“你朋友告诉过我,不能放你走,不然你又会随便找一片湖练习自由泳。”
“……”
“就是这样。”她肯定道,又好心地规劝起我来:“就算你再怎么热爱游泳,也得至少找个安全又舒适的游泳池吧!”
真的,她的眉毛可爱极了,我目不转睛。
“你笑什么?”她对我说。
原来我在笑吗?很明显吗?真是难为情!
“没什么,”我说是这样说,但并没有打算收敛笑容,“只是觉得你真好看。”
护士愣了愣,随后脸上倒映出和我一样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慈祥起来,“谢谢,你也很美,明天早上你就能出院了,祝你早日康复!”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就此视线便停留在门口,发上一把好长的呆。
是的,别的什么我都不想做了,只等他回来。
……
伊实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打算叫他伊实,少费点口舌——看到的正是我板板正正坐在床头,仿佛料到他这时候要进门的样子。
我等了不少时间,好在是心甘情愿等的。他换了身行头,下巴干净了很多,整个人显得朝气蓬勃。
“看到了吧,老子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脱下大衣,身上还带了一股烟味。
我学着他的语气,说:“看到了吧,老娘没逃跑。”
他转过头来和我对视,见到我的老实样又转了回去。他带回来几个购物袋,我奇怪他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逛街,又想想总比精力都消耗在床上最后一拍脑袋睡过去要强。
出乎意料的是,他从购物袋里拿出来几件女装,举起来对着我比划了两下,咂声道:“买大了。”
“……”给我的啊?
我大气不敢喘,生怕自己自作多情了。没人给我买过衣服,除了高中班主任帮我垫付校服费用那次,好吧,听起来有些牵强,事实就是,没人给我买过衣服。
他总共买了一件鹅绒外套,一件中领条纹毛衣,一条牛仔裤,甚至还有一双看起来很暖和的靴子。他每拿出一件,我心中的惶恐便多一分,拼命压制着期待,他笑话起人来可不是盖的。
“过来试试。”他说。
胸膛仿佛有一阵狂风掠过满山遍野的海棠花,掀起滔天花瓣雨,我几乎要晕过去。
结结巴巴的句子从我嘴里吐出来:“我……我付不起。”
“付?”他重复我的话表示质疑,“拉倒吧,我送你了。”
这不好吧?我在心里谦虚,然而嘴角已经压不住笑,被他看穿了个彻底。
“嘿,把尾巴收起来。”他把毛衣抛进我怀里,“快穿上。”
我摸了摸毛衣的质感,一点儿也不扎皮肤。到此为止,我还是有一点不相信他就这样给我买了一套衣服,于是抬头观察他的神色。可他好像误会为闲杂人等非礼勿视,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背过身说:“行,我去洗手间。”
我穿好衣服,如他所说的那样,我的身材板比他认为的要瘦削,仿佛承受不住严重浸水的衣物却依旧在吃苦耐劳的衣架子。我抚平袖口,打理了两下头发,然后走过去敲响洗手间的门。
他靠在门框上,脸上只见清淡的色彩,随意地鼓掌:“好极了,我希望你能看在它们合身的份上别再用海水糟蹋了。”
他说合身,那就合身吧。
晚上我依照健康的作息入睡,虽说仍旧在闭目半小时后神经开始紧绷,双手出现轻微的颤抖,但睁开眼看见伊实挤在狭小的沙发里睡得正香,便也放宽心继续睡觉。
第二天清早,我被抽水马桶的声音吵醒,这是很难得的,一般来说天微亮的时刻我就会自然醒(这儿的清晨天空连微亮都算不上),能够被人文元素弄醒真的非常难得。
伊实从洗手间走出来,下巴挂着水滴,一边吩咐我穿衣服,一边抽了两张卫生纸擦脸。等他出去办出院手续,我才有所动静,在病房里找时间,未果,这也没个钟。
我穿好衣服,坐在病床上默默等待。他买的靴子大小正正好,怎么晃也不会掉。
给我办出院的还是昨天那位护士,她一见我就露出亲切的笑,我也条件反射地弯起眼睛,不让任何一种正能量掉地上。在她靠近我的间隙,我找到机会从她的腕表上看来时间——我昨晚至少睡了九个小时,开香槟庆祝!
护士走后,伊实突然捏起我的脸蛋,导致我的嘴巴呈“O”型。他翻来覆去地看我,神情探究,我正纳闷呢,听见他说:“和那护士眉来眼去什么呢?”
“……”
别人不对你笑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
好消息,卧床一天后我的呼吸变得轻盈,对身体的感知有所增强,也就是说,我立刻就被一双废脚疼得死去活来。从病床走到门口,我硬是冒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涂药膏之前还没这么疼的……
我搀扶着墙壁,伊实走在前面,双手无所事事般插在兜里,我几乎望眼欲穿,又不好意思开口要他麻烦。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干嘛走得像个企鹅?”
“……”我指了指双脚,说:“它很痛。”
“天呐!”他故作夸张,夸张得不得了,“你还能感觉到痛呢!”
“……”我就说他是阴阳怪气的一把手吧。
他蹲下来,用那双我本望眼欲穿现在避之不及的手戳弄鞋面,坚持不懈地问:“哪儿痛?这痛?还是这痛?”
我缩回脚,忍住不爽的情绪,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哪怕是十万八千里我也要走给他看,同时为方才竟然想要他帮忙的想法感到蒙羞。
可没走两步,一股风从我身后划过,顿时间双脚腾空天地旋转被人横抱起来,眼前出现走廊的天花板和他的半张脸。我差点惊呼出来,手不知道放哪儿,只能愣愣地由他抱着。
他睨了我两眼,脚步停下,我又被竖了起来,双脚重回地面,莫名其妙的。我望向他身后,丈量他替我走过的路,也就五步,五步啊,他的良心只有五步,也怪不得我没反应过来。
“嘿,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一下子比我矮了。宽厚的脊背向我敞开,坦白的后颈不设防,仿佛我就此咬上一口他也毫无还手之力。我当然没有那样做,而是慢吞吞地趴了上去。与其说是慢吞吞,不如说是僵硬,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爬上别人的背,手怎么放脚怎么放我没读过说明书所以做的乱七八糟。
当他架起我的双膝时,我的脸蛋烧得快熟了,脊柱像岸边芦苇草一样东倒西歪,重心这东西无处安放。
在我的认知里,“背”是仅次于“抱”的最亲密的动作了,有时候可能比抱还要亲密。一个人的重量完完整整地交给另一个人,一双臂弯与一双腿.交.缠,耳鬓厮磨,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克制着距离像是同床异梦,可是你逃不开也飞不走,两个人只有一种脚步。
“伊实……”我发出微小的声音,试图缓解已经充血到快要爆炸的尴尬。
“怎么?”他头也不偏地说,脚步稳健,看样子没有我的烦恼。
我啃起嘴皮,这时候的矫情可真是不可理喻,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见了小雨点反而走不动道,还能怎么总结,不就是一个可怜人没尝过什么甜头所以一根棒棒糖就让她不知所措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吗。
可是,可是,他的背真的很宽啊!
“伊实。”
“又来?怎么了?”
“你忘记给我买内裤了。”
“……”
这下,他总算是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