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四年,初春二月。
季无虞考完省试赋闲在家等着春闱放榜。
温玦老早就看出了她平静外表下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紧张,打趣道:“这就吓到你了。”
季无虞的唇被她抿成了一条直线,难得地没有反驳,只道,“先生你就别打趣我了。”
温玦笑意更深,起身去案台上拿了个果盘,上面盛满了橘子,个个澄黄诱人,
“江南进贡的泥山乳柑,扶府那边送来的,知道你爱吃。”
吴越之地,气候湿润,风土养人亦养物,其中乳柑为最上乘,常作为皇帝御赐之物,平常百姓甚至士大夫家都难得见。
季无虞虽自小生活在那边,也只是听过,她的确爱吃橘子,但也就是吃吃村里头栽种的树上的本土橘,酸掉了牙来解解馋,如今这乳柑也是第一次见。
她连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在温玦的眼神示意下,拿了一个徒手开始剥,边剥还边问温玦,“扶府……是扶子胥么?”
“不可无礼。”
温玦嘴里虽斥,但没几分怒意,话从季无虞这穿耳而过,她脑中的思绪便乱了大半。
想至上月年节过了没几天,扶子胥才登门拜访,此时季无虞还在和温家夫人以及温眠眠一起包汤圆。
温家夫人蔡氏,是个极温柔又有耐心的人,眼见季无虞把手中的汤圆搓得四不像,笑眯了眼伸手来给她打示范,季无虞脸都臊红了,只说自己没这方面的本事。
一旁的温眠眠也照猫画虎,结果被蹭得满脸面糊,季无虞瞥了眼不小心笑出声来,温眠眠气恼了抓了把刚和了水的面粉往季无虞脸上抹。
“温眠眠!”
这声一出,温眠眠季无虞两人都愣在了原地,只有蔡知微笑着起身朝门那边微躬了身子,道:“请夫君安。”
温玦连忙上前扶起了她,道:“夫妻之间,不必有这般多的虚礼。”
蔡知微仍旧规规矩矩行完礼,起身说道:“礼不可废。”
温玦刚叹口气就见到温眠眠在后边朝他挤眉弄眼,便瞪了回去,又对自家夫人说道:“子胥来了。”
“扶先生来了?这怎么也不提前和妾身说一声……”蔡知微面露讶异,显得有些匆忙,说道,“什么都没准备,这还一团糟呢。”
说罢便要转身去收拾,温玦刚想说什么,背后便有声音传来,“不必了温夫人,是扶某叨扰了。”
这声音季无虞听了耳熟,往门那边望去,正是扶子胥。
丘独苏也瞧她这边看过来了,望见她鼻子上的面粉,轻皱了皱眉。
在吴县时季无虞还小,后来大点和自己一起走四方,从来也就没让她下过厨。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既是不会下厨,倒是白瞎了这些好的食材。”
此言一出,众人俱寂。
被指责的季无虞愣了片刻,毫不客气怼了回去,道:
“我从前在王府也是经常出入茶房,简单样式的餐点还是会的,不过是第一次搓汤圆,有些手拙,且人不都是从会到会吗,扶先生这话实在是偏颇了。”
季无虞噼里啪啦一顿说,惹得温眠眠都来扯她袖子然后再被她打掉“诶呦”一声。
“人姑娘想闹便去了,你别一个劲盯着我们小无虞看。”温玦出来打圆场,略带戏谑说道,“为老不尊。”
丘独苏轻瞥了一眼,话里带着刺儿般,说道:“季解元,我可不敢不尊。”
季无虞被他这话吓得连连将手中的面坨扔一边,挥挥手,“扶先生您这就折煞我了。”
“没什么好折煞的。”丘独苏略带轻佻地说完这句,又立马语气变冷,说道,“等季解元以后变成了季大人,受的恭维怕不是更多。”
季无虞上次见着扶子胥是在温玦的书房,只觉着此人高深莫测,话不喜欢说全,今日再见却只觉得他说话夹枪带棒,让人听了生气。
因着温玦刚刚才打过圆场,季无虞不想再让他为难,只能是强挤了抹笑,朝他点点头。
季无虞在他眼里从来不是个爱藏着自己之人,怎么如今被养得这般怯生生。
丘独苏在自己心里多念一分,想带她走的心便多一分。
“要不夫君先带扶先生去偏厅坐会,妾身这边再收拾收拾一会过来。”
蔡知微有意打圆场,温玦也想拉着丘独苏的袖子赶紧走。
但望着桌旁边的季无虞认认真真搓着汤圆的样子,心头一动。
想起从前在她母亲过世后,季无虞跟着自己到处窜,他本江湖人士,一日三餐不过图一温饱,可遇上季无虞便想着应该要做个好卖相,递给她吃的汤圆都是捏成小兔子的模样。
结果季无虞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他捏的丑。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她来着?
是“吃你的别管那么多”还是“凡事都有第一次”?
应该是后者。
和她方才说的那话倒是异曲同工之妙。
往桌上看去,季无虞新搓的汤圆总算有个汤圆样了,丘独苏嘴微微勾了一下。
确实随我。
然后出声道,“要不一起吧。”
温眠眠和季无虞一同抬头,怕不是心里都觉得这位扶先生转变也忒快了。
温玦看丘独苏这眼神只知道再呆下去怕不是要出事,也不管什么礼仪规矩了,直接强硬地勾住丘独苏的手拽到偏厅去。
…………
“你疯了?”
温玦面上是少有的生气。
丘独苏本被季无虞软下来的心,此刻被温玦这一句给扰得更乱了。
“说都说了,谈何疯不疯?”
温玦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给惊到了,斥道:“丘独苏,你不知道你是来郅都干嘛的吗?你现在去和无虞扯这些,她若是认出你了怎么办?”
“温美缺,你还知道我是来郅都干甚?”丘独苏冷笑一声,说道,“那你缘何把她扯进来?”
“我没把她扯进来?”
“下个月省试,她是不是要来?”
“是。”
“那你还说没把她扯进来!”
丘独苏说完一拍桌子,连正厅的三人都给听见了。
“他们俩是在……吵架?”
温眠眠小声问了一句。
季无虞“哼”了一声,说道:“温先生脾气向来平和,从不会拍桌叫板,这一听就是那位扶先生干出来的。”
蔡知微连忙劝道:
“无虞,不可无礼。”
季无虞乖巧地点点头,温眠眠打趣道:“季姐姐还在气头上呢,那人说话也忒不好听了。”
季无虞觉得她说的话有些怪,顺着自己心中疑问说道:“嗯?他以前不这般么?”
“以前?”温眠眠皱了皱眉,说道,“扶先生来咱们家少的很,我这还算是第一次见着呢!”
第一次……
可扶子胥不是说和温玦是旧时之交吗,既是故友,为何和温眠眠是第一次见?
蔡知微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说道:“扶先生是最不喜规矩之人,来去如风,甚少上府,就算有也就是在书房小坐。”
“这就奇了怪了,一个如闲云野鹤之人,却困在这全天下最大的樊笼里。”季无虞说罢嗤笑一声,想起那日廷筵,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自己跳进来的?”
蔡知微尴尬一笑,“或是心境不同了。”
…………
“你少嚷嚷!”温玦平心静气地和他说道,“一会又把她们招来了,特别是季无虞。”
丘独苏听到后面三个字总算冷静下来了,说道:“美缺,我和你认真地说。”
温玦坐了下来,似乎很认真地在听。
“这是我们上一代人的纠纷,我不想把她扯进来,朝廷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丘独苏说完看了温玦一眼,说道,“若是日后出了事,你指望谁来兜着她?你吗?”
丘独苏仿佛说了什么极好笑的话一般勾了唇,语气里带尽轻蔑,说道:“温美缺,你别忘了,你连自己的学生都保不住!”
季无虞说温玦性子极好,这话不假。
丘独苏此言极尽嘲讽,又字字往温玦心口插刀,可他不恼更不怒,轻笑两声,说道:“那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个徒弟啊。”
“什么?”丘独苏抬眉。
“就像你方才嫌弃人家汤圆搓得不好,人家说凡事都有第一回。”
“这和搓汤圆有什么关系?”丘独苏皱眉完全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这和第一回有什么关系?”
温玦一脸嫌弃,却又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总要长大的,总要走出你的羽翼。而且……”
他叹了口气,说道:“陆府三年,王府一年,还有宫里这几年,人家早就长大了。”
“你是在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吗?”丘独苏反问完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可,叶重梅出事了,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后面我也……是楚明帝他……”
丘独苏说着说着话就散了,没敢再说下去。
“独苏,我早就听你说过无虞,七窍玲珑,锋芒毕露。我还挺开心觉着这孩子倒是很有她娘的风范,后来你把她托付给陆其远,我还伤心了好一会。”温玦非常平和地叙述完又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哀叹,说道,
“但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样子吗?”
丘独苏没说话,温玦便继续说了下去,说道:“她当时还只是栖梧宫的小宫女,怯生生的,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这不是她。”
丘独苏说这话时几乎是笃定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