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试那日秋雨绵绵,季无虞被打钟的声音给闹醒,便起床收拾这三天的衣物,踏出了门只觉得身子一阵好不舒爽。
正堂内,温玦正喝着清早的第一杯茶,见季无虞眉宇间似乎带几分不耐烦,不知道她是早上的倦意害的,出声调侃道:
“摄政王日理万机,不会来相送你的。”
与温玦想的不同,听了他这话,季无虞反倒是松了眉,说道:“我没想他来送我。”
毕竟昨个夜里亲自送自己来温府,对于他来说,已然是屈尊了吧。
“那你这是……”温玦本还想问,忽注意到季无虞的今天的行头,皱了皱眉,却不语。
季无虞见他打量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今天穿着与平常并无差别。
她很疑惑。
“你可知,泠沅平日里一般便是做男子打扮,即便是女子装束也会束胸抑或是……着宽松袍子?”
温玦试图点醒她。
而季无虞今日一身水蓝斜纹襦裙曳地,两襟边浅浅绣着几朵杏花,妆容也极尽素淡,肩上背着书囊甚至是有几分书卷气。
但……
季无虞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也只是付之一笑,“我既决意以女子之身入仕,又为何要扮作男子相?”
季无虞比他想的要倔些。
温玦眼角的细纹听罢明明是舒展开来,却偏偏多了几分无可奈何,挥了挥手,送她离去。
…………
从在明礼院坐下的那一刻,雨就连绵不绝地下了三天,起初主考官谅及她是女子又是第一次参加,本给她拟定了专门的号舍,但季无虞却只是感谢了几番又委婉地拒绝了他,依照自己原本就定好的位置,坐了进去。
第一场大经义三道,考的左右不过是些书上的死东西,季无虞记性向来不错,又反反复复背了那么多遍,倒也难不倒她。
可能是第一日只顾着自己脑子里想的和笔下写的,没什么多余精力分去其他,但到了第二场考的诗和赋,季无虞便难免有出神的时候。
随即便发现无论是主考官还是巡视路过其他部门的大人的注意力,或多或少总会落在她身上。
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这都让季无虞感到极不舒心。
好在尽管她向来不喜这些平平仄仄,但平时也被温玦按着写的不少,提起笔来也勉勉强强算得是得心应手。
那夜天朗日清,在秋雨小憩的夜里,她望着头顶上的天空,乌云密布,连一丝光都透不过,心中想起的只有祁言在临行前一天晚上和自己说的话。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桌子上堆满了批不完的奏折,眼神依旧是如水般淡漠,仿佛这世间所有事,他都置身事外,毫不在意。
可同样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季无虞出现的那一霎那,神色微动,嘴角浅勾一抹淡淡的笑,语气虽说算不得温柔,好歹是有温度。
和以前一样说着,“你来了。”
季无虞点头,低声说道:“嗯,明天……”
见季无虞踟蹰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祁言反倒是先绷不住,勾勾唇,调笑她道:
“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你这样子,和什么似的。”
祁言知道季无虞心里总有一个结。
尤其是每次见过裴泠沅后,她眉宇间总会有抹不去的忧伤。
本是以为她多少能让裴泠沅回心转意,人没回来不说,这季无虞自己还被弄郁闷算怎么回事?
祁言一时间竟后悔让她去规劝裴泠沅了。
可转念一想,季无虞这般个最懂如何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偶尔几番真情外露,还……挺可爱?
季无虞哪儿懂祁言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就一味着笑,说道:“我以前没闹出过这么大动静,有些紧张是难免的,不过也自然不会影响自个儿就是了。”
祁言回过神来,提议要送季无虞去温府。
在去温府的路上,雨从起初做做样子似的的一滴两点地,到最后演变成瓢泼大雨。
本是季无虞撑着伞,可雨忽地变大,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伞柄差点滑落。
好在祁言握住了她的手,稳住了伞的重心。
“还在走神呢?”
“什么叫‘还’啊?”季无虞嗔怒,说道,“方才走神的可不是我!”
又望着自己的手还被祁言握着,赶紧抽开别到身后去。
祁言顿时失笑。
“你在想什么?”季无虞直截了当地问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方才在栖梧宫。”
“在想三年前,那个和我撑同一把伞的小姑娘,怎么就……”祁言思绪比话语快了一步飞到外边去,说着说着便跳了个话题,
“你说,这是同一场秋雨吗?”
季无虞又想起那个雨夜。
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对祁言,总归是没什么好感,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在。
可兜兜转转这么久过去,如今竟也成了能撑同一把伞的交情。
“今年的秋雨来得晚了点,许是迟到了。”季无虞认真回答完,又调侃似地补了一句,“我记得我当时还挺凶的,怎么你说的?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祁言听这话便敛了表情,当日季无虞拒绝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
季无虞
她这番举动,祁言心里漏了一拍,忍不住腹诽道:
“真是……”
郅都宵禁是惯例,街上处处是金吾卫,祁言拉着她走的是去温府的小道,弯弯绕绕的,总归是要远些,两聊了好一阵才走到温府门口。
此时雨势已然渐缓,祁言陪她走上台阶,送到雨淋不到的地方,又撑着伞,走了下来。
“眉妩。”
本打算进府的季无虞忽然听到祁言在唤自己名字,转过身来。
隔着那两截台阶不偏不倚,季无虞站在上面,恰恰好可以看到他的眉毛。
祁言的眉峰和他的下颚线一般,是草书大家于宣纸上随手的一折,但她知道,在往下一点位置,他的眼睛上面。
有颗温柔的小痣。
只要闭了眼,季无虞便能瞧见,
瞧见这痣的主人说:
“眉妩,你尽管向前,后边有我担着。”
季无虞一笑,问他道:
“那你会来迎我凯旋吗?”
她给予自己的魔力总是这般大,她笑祁言也想笑,笑着笑着就没忍住点了点头,
“好呀。”
…………
最后一天是考的策论,对于几乎是把南楚自建国以来的大事纪都如数家珍的季无虞来说,不在话下,行云流水般写完,再浏览了一遍便收拾笔墨起身了。
料想她背后必是有人在议论,但那又如何呢?
季无虞大跨步地走了出去明礼院,不管不顾般。
只是她真的没想到,
祁言竟然,真的在等她。
在她经过的一瞬间,祁言把马车上的帘子一掀,只露出大半个下巴,轻声说道:
“眉妩,上来。”
季无虞一听便知着是祁言的声音,脑中想也没想便上了车。祁言见她动作这般干脆利落,忍不住笑话她道:“看都不看一眼,不怕是坏人吗?”
“我知道是你。”
“嗯?”
“旁人可不会这般叫我。”季无虞把书囊取了下来,放在一边,理了理刚刚翻身上车乱了的发丝。
祁言望着她的动作有些出神,等她收拾好了反过来盯着自己看的时候,他才收回了自己过于炙热的视线,说道:“这三天怎么样,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若是别人问,季无虞指不定就摇摇头,是祁言的话,自己却不想瞒他。
想到这,季无虞瞬间皱巴起她那一张脸,颇有些埋怨的意味道:“考的倒是还好,就是气氛确实有些怪异。”
“那会有什么影响吗,你应该……”
季无虞没等祁言温情脉脉地关怀完,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摄政王爷,您每上朝时坐在那,知道台下站着的一半多都是反对自己的人。”她挑挑眉,说道,“您会有影响吗?”
祁言懂了她的意思,勾了勾唇,伸手把她方才又给风吹乱了的一缕发丝撩了上去,然后把她身侧的帘子卡严实了。
对于祁言亲昵的举动,季无虞几乎下意识地躲开,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飘忽不定。
祁言低笑一声,“今个风大,想什么呢?”
季无虞找补似地打岔问别的问题,
“王爷,我们一会去哪儿?”
祁言收了手,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异常,回答她道:
“去个好地方,还有,见个人。”
“好地方?那是哪儿啊?”季无虞皱皱眉头,接连问道,“还有那人……那人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但那也不是重点。”祁言这话倒不像是在卖关子,倒像是真的不是重点,他继续说道,“只是那地方,想来你定是不知道的。”
“好玩儿吗?”季无虞又一次凑他面前,颇为好奇地问道,“好看吗?都有些什么呀!”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祁言语气中满是嫌弃,可轻瞥她一眼,见季无虞眼里都闪着光,似乎很是期待般,心软了一半,叹口气说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伴随着车轱辘声的后头,丘独苏一袭薄衫从明礼院前头榕树后走出来,还夹着几点雨的秋风吹起他的衣袂。
他负手而立,眼望着离他远去的马车背,神情淡漠,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