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瞬间愣住,眼底闪过复杂的色彩。
“从中土十二州接连沦陷到你回京。”季无虞抽了抽鼻子,说道,“我听人说,你一直囚于北辰。”
祁言为质的那段经历,宫中私底下都无人敢提起,更别说当他面来问。
季无虞这番话,就连被问到的摄政王本人也不由得感慨,
都是自己给惯得!
照以前,祁言指不定会冲壳子说自己在北辰京都作威作福就连北辰皇帝来了也要给自己磕三个响头以示尊重。
可看着季无虞微微皱着的眉头,他只得是叹了口气,说道:“我若说我过得不错,你只怕是也不会信。”
季无虞笑了。
“所以我想听实话呢。”
“可那早都是过去的事了。”祁言似有若无一声叹后,说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可我见你现在,过得未必宽心。”
“季无虞。”祁言轻笑一声,“你总好得将所有事情都摊得这么明白吗?”
季无虞被他给问住了。
祁言换了个方向倚靠着桌案,不再看向季无虞,把那丝落寞隐埋在眼底最深处。
季无虞还是心软了。
“你若是不愿意讲,我自也不会逼你。”她小声地说道,声音显得有些局促。
祁言闻言却并没有转过去,低声缓缓说道:“倒也不是不愿意与你讲……”
“只是我这一生,所求太多,所获太少,而坎坷的经历说来,其实并不舒心。”
“八岁那年,我母亲便联合长绥王一起造反,后来身陨于宫门前,先帝甚至还下旨命其尸身不得入皇陵,至今还是孤魂野鬼一个。”
季无虞在查阅前史之时曾问过温玦,他没有说得很详细,只说是先帝听闻造反的消息后勃然大怒,若非众臣劝阻,只怕便要开了夷三族的先河。
而祁言的母亲,也就是朝翊长公主,则在谋反失败当日,自刎于楚明帝面前。
至于废太子,温玦提到的就更少了。
他是文德皇后长子,先帝的胞兄,当年尚在襁褓之中就赐封号为“章和”,不及弱冠便已入朝听政,但后来……不知为何竟惹得雷霆震怒,一旨诏书夺了他的麒麟身。
“之后我进宫,被养在先帝跟前,他……”提起楚明帝,祁言瞬间五味杂陈,“大抵是出于对我娘的愧疚,他对我其实很好,可我实在不想待在皇宫,待在郅都。”
“后来便与辜振越相识,他带我去了兖州城,我见着了那支自太祖年间便攻无不克的龙虎之师。”祁言似乎陷入进一段极为美好的回忆之中,“戎安侯一家视我如亲子侄,亲兄弟。我在辜老将军的肩头见过大楚最北边的落日,我最喜欢的坐骑曾跟着世子征战四方,我的战袍是世子妃一针一线缝的,至于辜振越么……”
祁言笑了声,“后来我和他一起游历四方,也到了江南。”
说到这里,祁言看了眼季无虞,“你是吴县人,是吗?”
季无虞点点头。
“我不知你记忆里的江南是何种模样,可当年的我……”
祁言说到这时,垂了垂眸,“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是我此生都忘不了的景。”
“可没过多久,兖州城就沦陷了,北辰军队一路南下,江南也没能幸免,接连遭受战火侵袭,加之洪涝肆虐,不知多少有百姓流离失所,”祁言神色微微动容,“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唐家派兵驰援,辜家死扛到底,戎安侯世子一家战死,南北合议停战,祁言北上为质被囚于京都五年。
此后年间,两国相安无事,那些尚在哀嚎的灵魂与鲜血暂时无人问津。
“我这一生过得并不坦荡,太多美好的东西总是得而又失,所有的温存也都只在片刻。”祁言自嘲一笑,又歪过去看向季无虞,问道,
“眉妩,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季无虞听他唤了自己的小字,忽地想起焰火之下,他说的那句“软月勾笑,小眉可爱”。
她的字是祁言取的,那祁言呢?
一瞬间想起来,之前在闲时谈笑间,辜振越曾说过祁言的字是他在北辰之时自命的。
大抵是他这一辈子都纵横在棋局里,时刻在黑白交错中步步为营着。
即使是面对仿佛稳操胜券的局面,也多少有几分生了几分囚徒的意味。
季无虞想到这,链条层层锁住的那颗心好似被什么撕扯住了一般,裂开了一个小口子,是想去共担这份痛,还是想往一贯是空着的封闭着的心里边去塞点什么。
她实在不知道。
眼眶忍不住红了,季无虞低下头,唤了祁言的字,
“临弈。”
方才还想着怎么纠正她的称呼的祁言听到这两个字,挑了挑眉,“嗯?”
“你是故意害我心疼的么?”
祁言一怔。
他知道季无虞是极其善于隐瞒之人,表现出来的坦诚总是在一个自己安逸的圈子内,向来很少这么直白地袒露自己这么有偏向性的情绪。
尤其是偏向自己。
祁言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两拍,可明面上仍旧是故作轻佻地说道:
“是小娘子自己先问的。”
季无虞白了他一眼,实在不想理。
“你方才说你一生所求太多。”季无虞低着头,望着方才压制自己不哭时掐出来的指痕,轻笑一声,抬头望向他,“细数这算不上一辈子的十几年,我这一生,实在无所求。”
“无所求?”祁言勾了勾唇,有意地看向桌案,那有一沓季无虞每天会看的文章,“今年的秋闱,也无所求?”
季无虞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我发誓,这真的是我唯一勇敢过的一次。”
“唯一?”
祁言实在惊讶于她这般的肯定,“季姑娘,细数你在我面前晃的这段日子惹出的风波,我想你应当不是个懦弱的人。”
“祁临弈,你这话说得好像多了解我似的。”季无虞勾了几分讽意,朝祁言眨巴了两下眼睛,“不要这般轻易给人下定论。”
“你给过我一枚铜币。”祁言对季无虞一向有的是耐心,他道,“你觉得你是那样的吗?”
季无虞愣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
“是。”
“我倒觉得你一身是刺。”祁言这话藏着几分私心,“即便想着去磨平,也是刺向别人的一把利刃。”
季无虞觉得这话好生熟悉。
她忽然就想起来了,那天雨夜,祁言对她说过的。
“你是把好刀,但藏在鞘里,谁也见不着你的寒光。”
她看向祁言,眼神中是不可置信。
还有一丝茫然。
“你……”
“如果说从前是动过握住这把刀的心思,那么现在,”祁言轻笑一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更想看你自己去大杀四方。”
一瞬间,季无虞似乎是有千言万语涌入喉间。
她望着眼前几乎可以称之为笃定的他,忽然在想,如果是祁言的话,纵然交付一点点信赖,也没有关系吧。
季无虞轻笑一声,最后凑到了祁言的面前,他俩离得极近,眼睫毛都快能打架了。
她看到了祁言左上眼皮的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心下一软,却忍住了想再近一点的心思,在略过脸颊到耳畔,低语道一句:
“那烦请摄政王,等着。”
祁言似乎看到了季无虞眼中,久违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