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塘香楼。
季无虞和祁澈刚寻了个位置坐下,晚一步到的辜振越上来就塞了壶酒到季无虞怀里,
“赶着清明后摘的桃花现酿的,在我酒窖那躺也躺了大半年了,你闻闻,还香着呢!”
“辜将军亲自酿的?那可真厉害!”
见她这般夸,辜振越却是不好意思道:“昨个听澈儿说才知你生辰在今日,这礼备得仓促了些,还请无虞姑娘见谅!”
季无虞开了盖子轻嗅,果真如他所说还有香味,笑道:“辜将军的桃花酿放眼全大楚都称得上是千金不换,我自好生珍藏!”
“酒本就是让人喝的,哪里需要什么珍藏?”
本在一旁研究点什么的祁澈见他俩先聊上了,倒是不开心,小嘴一撅,“我也给姐姐备了礼。”
季无虞生了好奇,“什么呀?”
“回去再给姐姐看,咱们先吃!”祁澈嚷嚷道,“我要吃蟹黄汤包!”
辜振越听罢便招呼了小二来点菜,祁澈想让季无虞先点,却见她一个劲地往窗外看,
“姐姐,你在看什么啊?”
辜振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此时的通济河上,一条画舫游过。
画舫装饰极其华丽,帷幔层层叠叠,时不时有歌声传出。
辜振越忍不住惊道:“谁家的花船,竟这般气派啊?”
“是醉花阴,每年元夕都要在这河上行过一圈的。”
“醉花阴?”
季无虞顿了顿,“辜将军不知道?”
见眼前人这一脸茫然,季无虞忽地联想到眼前这位玉面修罗的花边,脸上唯余揶揄之态。
辜振越无语。
“我想起来了。”辜振越道,“东宫那个陆月初就是这儿出来的吧。”
听到这个名字的季无虞大惊,“她……醉花阴?”
“这事儿你不知也正常,”辜振越解释道;“陆家大火后,那位陆小姐逃了出来但脑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被人骗到了醉花阴。”
“那她没事吧?!”
“刚巧遇上太子在那吃酒,给人抬了回东宫。”面对季无虞的反应,辜振越只觉奇怪,“你那么急干嘛……”
又想到了什么,“哦也是,你是陆府的婢子。”
这句话使得本关切的季无虞冷静了下来。
她是被丘独苏送进陆府的,而与丘独苏有关的一切,季无虞都必须即刻撇清。
所以她与那位如今的太子承徽,曾经的陆小姐……
至少需得是,在外人眼中的毫无干系。
季无虞说话谨慎了几分,说的话也开始捡着不重要的说,“陆小姐生性温柔,对下人也是极好,府里人没有不喜欢她的,万幸她没事。”
“是嘛?我倒是听说这陆承徽脾气大得,进宫拜见陛下时,在宫门口都能和良娣吵起来了。”
季无虞错愕,“她……?”
吵架???
“不过那良娣性格也不好,吵起来也正常。”
“那良娣不是唐家二小姐吗,她什么性格啊?”
见季无虞提起唐遥妄,辜振越明显哽了一下。
“她,呃……”
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横行霸道……
“人挺好的。”
季无虞看出他不愿多舌,只觉没趣,便换了个话题,“辜将军,你怎么连人太子宫里的妃子性格都知着那么清楚啊?”
辜振越很是不想承认,自己与那位唐小姐其实也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
季无虞紧盯着辜振越企图翘点什么,一旁的祁澈却突然发问道:
“醉花阴是什么地方啊?”
这小屁孩重点抓的可真是……
辜振越和季无虞尴尬极了,他俩方才聊得起兴,完全忘记旁边还有祁澈这么个小孩了。
“是什么呀?”见师父和姐姐都发愣,祁澈更好奇了,摇晃着辜振越的手,嚷嚷道,“刚刚想了好久,实在没想着!师父你告诉我嘛!”
“小孩子就别管那么多了!”
辜振越有气无力地呵斥他,季无虞倒和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我还以为辜将军这不近女色的传言是真的呢,没承想也是个会去醉花阴的。”
辜振越:……
“我就去过那一次!”
季无虞挑眉,“你还真去过啊?”
辜振越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季无虞也顺势问道:“辜将军那次是去干嘛啊?”
辜振越轻咳了两声,“我的一位好友,非得拉着我去看花魁出阁。”
“好友?”季无虞不信,但辜振越的眼神似乎很是真挚,联想到她对这辜将军的好友所知的,
“不会是那位……言公子吧?!”
辜振越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郅都城内,祁言在这方面的传言比之他都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是已经接近离谱的程度,有说他天煞孤星命里克妻的,还有说他天生冷僻无欲无求的,当然还有……
还有就不能说了。
总之,要是让祁言知道自己在外头面前毁了他冰清玉洁的好名声。
自己的酒窖,就等着空荡荡吧!
“你反应怎么那么大?”季无虞皱眉,还有几分失望,“真是他啊?”
“真不是他诶姑奶奶!”辜振越吓得只想捂住她的嘴。
季无虞正打算盘问下去,窗外却传出一声惊呼,随即便是一阵骚动,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人在喊“抓刺客!”
这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刺客!?
辜振越先一步冲出塘香楼外,季无虞也赶了出去,可一出去,人群却都安静下来。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存在般。
这是怎么回事?辜振越眉头紧蹙。
季无虞却好像魂被抽干了一样,能够做到逃窜而不引起惊乱的……
“踏雪无痕……”
季无虞怔怔地发出声。
这是她师父丘独苏惯用的招式。
辜振越听到这四个字,立马打量起季无虞,
“你怎么知道这招式?”
季无虞回过神来,暗叫不好,赶紧装傻充愣,“嗯?什么招式?”
“你方才说的,踏雪无痕。”
季无虞语气虚浮,却强装镇定,作了另一番解释,“听书的时候偶然间闻得的,说是江湖上的招式,说是来去便如风,无踪亦无迹,只可惜我没见过,胡乱诌来的。”
和季无虞相处过一段时日的辜振越对她已不如当初那般戒备,只道:“你蒙的……还挺准的,这就是踏雪无痕。”
见他不追问,季无虞便想着回去,一转身就撞上了慢半拍的祁澈,这一撞把她所有的心绪全部打乱。
“怎么了姐姐?”
觉察出不对劲的祁澈出声问道,季无虞却只是摇摇头,“抱歉啊澈澈,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又朝辜振越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祁澈拦住想要追上前的辜振越,有点委屈地劝道:“姐姐想休息就让她去吧……”
辜振越猛揉了他的脑袋,宽慰道:
“无妨,师父陪你吃饭!”
…………
出了塘香楼,季无虞便沿着通济河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壶修桥。
这是三年前,丘独苏死的地方。
季无虞心生怅然,把方才辜振越给她的桃花酿从腰间解下来,对着天空直接闷头干完。
初还有些热,站于桥头,冷风一吹,便只剩醉意了。
季无虞的脊梁骨和她这人一般,永远都是笔直着的,纵然心里中再多的委屈,那一节节的椎骨也将她直愣愣地挺起来,容不得她屈身。
走得久了,天也给走黑了。
湖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万千灯火勾得星河倒挂,醉花阴的画舫满腹纸醉金迷摇摇晃晃,季无虞的身子愈发轻飘飘。
眼望天碧空如洗,徒留月影徘徊,酒劲上头的她更生几分爱怜之意,伸了伸手欲揽下来,身子向前倾去。
倏地,身后一道猛烈使她向后倒去,不期然跌入温柔软乡。
季无虞转了过去,本就来不及反应曲着身子,来人更是高她一个头,这下径直撞到他的胸膛上。
一阵吃痛后,季无虞抬头微睐了眸子,只瞧见他的下颚,如宣纸上笔墨拐下最后一笔,太过凌厉。
这是……季无虞?
祁言看清了她的模样在心中猜想到。
一踮脚,便对上他的眼眸。
祁言眸色很深,如玄井般深不见底,季无虞歪了头,望着他眼皮上那颗朱砂痣发着呆。
月影模糊,灯火跌倒,这景实在扰人。
季无虞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痴了,她笑得肆意,说话也没个轻重,
“你……你是哪儿来的仙君哥哥?”
祁言不由生笑,也恰在此时,夜空点刹火树银花,光亮投进他的眼眸,璀璨无边。
此刻季无虞才知,这原是月夜拾不起的星子。
只见眼前人眉眼弯弯,秋波里都含着笑,祁言有些晃神,却也不忘捏了捏她的脸,提醒道:
“姑娘,你酒该醒了。”
冷不丁的一阵痛意和寒意,季无虞愣了半晌,
“公子啊,我们可曾见过?”
祁言心下一惊。
莫非她认出自己来了?
自己当时可是戴了面具的。
于是强端着副冷静的模样答道:“应当是没有的。”
“是吗?”
沾了醉意的季无虞说话也愈发大胆,“记不起来了,只觉眼熟,许是前两世见过吧?”
她这话倒是俏皮,甚至称得上是调戏。
“哦?原来姑娘你我可这是缘定三生啊。”祁言只觉有趣极了,反过来问道,“那姑娘可否报个名来让我忆一忆,你我可曾……真的见过?”
“你话这可真像登徒子了。”
季无虞这话里有恼意,祁言却进一步逼近她,尾调轻轻上挑,“我方才可是救了你的,都还未要你以身相许,问个名字又怎么了?”
“谁要你相救!我方才不过想去捞个月亮罢了!”季无虞一时冲动便将心声付诸于口,说完有觉这话实在痴傻,立即反问他道,“你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哦?这位姑娘,凡事可都讲个先来后到,你这也不守规矩了。”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季无虞脑子不清楚,听他这么一说便被框了进去,“我叫无虞,季无虞。”
竟真是她。
祁言望着面前被酒色醺红了脸的人,忍不住发笑,
“那便不是好久不见了。”
“公子是在可惜吗?”季无虞凑了过去,低声问道,“可公子还没告诉我,你唤什么呢?”
“我为何要告诉你?”
祁言直直地望着,语气却是一个分寸不让的,“我可没答应你。”
“公子方才可是说要我以身相许的。”季无虞彻底醉了后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我记不住脸,你又连名字都不说,等到真上门提亲时,我可不敢轻易答应的!”
祁言听她这番胡言乱语,忽想起辜振越说她尚未及笄,便伸手抚过季无虞半绾着的发髻一路往下,在发梢处还勾了两下,
“还没及笄便想着嫁人,无虞姑娘这般紧着吗?”
“巧了不是。”季无虞和他杠上了,她昂着头,似还颇得意,“我刚好今日及笄。”
祁言忍不住诧异,问道:“姑娘既是今日及笄,可曾取字?”
取字?
季无虞想起当丘独苏和她讲《礼记》的时候便提到过,女十有五年而笄,及笄则许嫁,许嫁而字之。
他说会看着自己成亲,
他还说,会亲自为自己取字。
丘独苏食言了。
那些走过的山川大河,见过的世态人情都跟着他一起食言了。
想到这的季无虞鼻头一酸,声音微颤,被酒精掌控住的大脑,没办法去控制这哽咽的语调,嗫嚅道:
“没有……”
祁言眸色微变,语气也随之放缓,似是安慰般道:
“不如在下送你一妙字,如何?”
你又不是丘独苏。
季无虞当即挥了挥手,
“免了!”
祁言却不依不饶,“姑娘为何不听听?”
“我不……”
“眉妩。”祁言轻笑一声,“软月勾笑,小眉可爱,是为眉妩。”
季无虞微愣,心中不知道哪儿根弦被拨弄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抚了抚眉毛。
灯上的烟火仍未作罢。
怦!怦!怦!
眼前的人也仍未走,季无虞忍住了心中悸动,却忍不住喜上眉梢。
她好像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说不清道不明,只能任由这份感情捎带着酒气在心头肆虐。
“生辰长乐,眉妩姑娘。”
怦!
最后一束烟花终于燃尽,季无虞抬头望天,可天却迟迟未黯下来。
“谢……”
她本想谢过他,可下一秒就直接昏了过去。
桃花酿,
这酒是真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