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溯确实说到做到,余下几日,一次也没来找过她。
只是两人居所离得这样近,难免会撞个照面,燕洄还谨记着如今的身份,便会垂下眼帘,向他温声行礼。
而沈星溯却充耳不闻地直接与她擦身而过,后面的长荣尴尬地向她一笑,然后拔腿紧跟着主子跑远了。
一时间府里下人议论纷纷,且看燕洄前几日还热乎着,怎么突然就被冷待了,便猜测燕洄使性子惹了沈星溯不高兴,估摸过几日连人带东西就得被赶出东厢。
有年纪大的婆子跨坐在门槛上,一边择豆子一边撇着嘴道:“我原先说二爷不过图一时新鲜,尝腻了是迟早的事,再者说了,那小丫头片子我看连阮家小姐一根手指都比不过,若是正经结亲,还得是跟大家闺秀。”
“别挡着路。”柳妈越听越不像话,从屋里头走了出来,朝她喝道:“在院里头就敢对主子说三道四的,难不成是忘了菊落的下场?回头让主子听见了,好歹整治你们这些长舌妇一顿!”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婆子想起菊落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地上还崩着两颗雪白的大牙,慌得端起盆就跑远了。
燕洄经此大起大落,依旧坦然地过她的小日子,不过也敏感地察觉到众人投过来的眼神也不一样了,从前的艳羡嫉妒转而轻蔑同情,也有明事理的老人待她更加宽厚。
像柳妈这般本就不赞同的人,就会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鸡腿到她房里,一面看着她细嚼慢咽,一面说道:“虽说二爷相貌是一顶一的好,家世人品也没话说,可若要真心实意过日子还得挑选门当户对的,二爷将来要娶妻肯定是从高门大户中择选,夫人进门怎么能忍得二爷独宠旁人?更不必提男子大多是薄情寡义的,日子久了难免那口热乎气就散了,那到时受苦的还不是咱们女子。”
燕洄听到此处心中发笑,原来柳妈这些日子心事重重的模样是怕她误入歧途,看到沈星溯“烦腻”她了,柳妈这才将这些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出来。
燕洄放下筷子,握着柳妈的手郑重其事道:“您老将我想歪了,我入府只盼望着能多攒些体己钱,来日再求着二爷放我出府,而且荣华富贵在我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从小穷命,留不住这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柳妈笑得眼睛眯起来,不住地拍着她的手,“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爱慕虚荣的,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位道姑,她可有大神通,又兼着媒婆的营生,我回头求她为你牵线搭桥,定给你求来一个好姻缘。”
燕洄忙止住她的话,这要是被沈星溯听到,还不知要生出什么风浪来。
不过好在沈星溯这段时日是真的不在意她了,也不往她屋子里来。
也是,沈星溯生在豪门望族,每日锦衣玉食地被人簇拥着,何曾被人接连落了面子,他也有傲气,自然不会再屈尊降贵地找她。
燕洄暗暗舒了口气,这样也好得过她整日里花费心思应付沈星溯。
因沈阁老缠绵病榻一直不见好,沈星溯便打算返回祖宅看顾着祖父,将府里上下大小事则都暂时交托给了几位管事,静等他回来。
可谁知横空出了一档子事,搅乱了沈星溯的计划。
那是一日清晨,薄雾未消,燕洄早早地穿戴整齐,撺掇着柳妈陪她赶集。
柳妈蹲在灶台前,刚起灶烧火,衣服前襟灰扑扑的,她将柴火一股脑推入灶膛,撑着台面站起来道:“你们小姑娘都爱俏,我这个婆子没眼光,你去找梨青她们陪你去。”
燕洄却一反常态诉苦道:“梨青忙着伺候二爷没空,旁的姑娘背地里都奚落我失宠了,我才不找她们来看我笑话,如今连柳妈也不想理我了,我还是先钻回屋里头哭个三天三夜好啦!”
燕洄鲜少在柳妈繁忙时生事,柳妈见她今日行事怪异,说着说着还真带上了哭腔,只当她被二爷冷落后心里不大舒服,就反手在衣服上擦了灰,笑道:“好好好,那等我回屋换上干净衣裳。”
“不用换了,我正想着给您买身新的,换了这旧的不要了。”燕洄顾不上柳妈满手的土,直接拖着她便走,柳妈一边笑一边紧走着几步跨过门槛道:“你这小妮子,行,我今日就阔气一回,也淘换身新衣裳。”
燕洄催促着柳妈匆匆出了府,因沈星溯之前的特令,也没有府兵阻拦她们。
待日转正中,晴空万里,沐浴在春日暖光中的沈府前突兀停下了几架马车,打头那驾由四匹通体油亮的乌骓驱动,金帐宝顶,装潢华丽,车帘是上好的绸缎料子,绣了暗纹,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下人上前放了脚凳,打帘出来的是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量英伟健壮,保养极好,看不出具体年岁,他扶了一把下人的手,轻松地踏在地上,举头望着沈府宽大的匾额微微一笑,抖袍走上台阶。
沈崇山才从后头的马车赶下来,小跑到他身后,待气匀了恭敬道:“臣不知陛下来访,准备仓促,让陛下见笑了。”
景帝梁珏但笑不语,挺胸阔步走进了院,身后另一侧也匆匆跟上来一位年轻人,躬着身子到近前,抬起头来面皮粉白娇嫩,竟比女子还阴柔三分,不冷不热地说道:“难怪方才沈大人再三推让,原来沈府这样阔气,这般装潢在京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吧?”
沈崇山闻言沉下脸,圣上关切沈阁老,微服到沈家祖宅看望,谁知颜无恒这小人一个劲撺掇圣上到他的府邸来,必是没安好心,果不其然,进门第一句话就故意给他挖坑。
颜无恒睨着沈崇山脸色铁青,得意一笑,得寸进尺道:“奴才听闻沈大人爱好收藏,这些年间还真搜罗了不少宝贝在府上,轻易不示人,奴才听后真是抓心挠肺地眼馋啊,这要是多少看上一眼,也能涨涨眼界。”
景帝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前头带路,让朕去瞧瞧。”转眼看到沈崇山神情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朕不是夺人之爱的小人,只是瞧上一瞧也舍不得吗?”
沈崇山诚惶诚恐地解释,哪里再敢出言拒绝,当即领着二人到多宝阁。
一路上颜无恒指着沈府的陈设景色与景帝说笑,沈崇山在旁却是惴惴不安,他哪里有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私藏了些名家字画与瓷器罢了,如何能与宫中的藏物相提并论。
颜无恒如此给他戴高帽,拼命宣扬宝物的稀罕,一瞧便知是设下圈套,让圣上待会期望落空。
而沈崇山也只能吃个闷亏,认命地跳下去。
沈崇山硬着头皮将二人请到书房,等小厮将钥匙呈上来,打开了两扇雕花木门。
景帝阔步踏入,掀起眼皮在博古架上扫了几眼,他眼光毒辣,一下便看出表面上陈列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普通货色,便有些意兴阑珊。
颜无恒见状,啧了两声,“我说沈大人也忒小气,将那些个珍宝都藏起来,连陛下来了都不舍得拿出来吗?”
沈崇山经他这一激,胸腔内登时堵了一口恶气,不上不下的发泄不出,只好拱手对景帝恳切解释:“臣所有藏品俱在此处,不敢有私藏。”
“哎呀,这是何物?”颜无恒毫不客气地将架子上一只落了尘土的紫檀嵌宝石的漆盒捧了下来,细白的手指在铜锁上摸了摸,笑道:“这盒子瞧着挺精致,不知里面锁了何物?”
景帝也在盒子上镶嵌的宝玉多看了两眼,沈崇山解释道:“那里面并非是什么宝物,而是犬子幼时的挂饰,我夫人太过宠溺他,就当什么珍贵的物件锁在了盒子里。”
沈崇山翻找出几把钥匙,挨个试了几次却都打不开,“兴许是原配的钥匙丢失了,这盒子少说也放了七八年了。”
颜无恒忽然凑了过来,“若陛下不嫌弃,奴才有个招能打开。”
景帝微一颔首,颜无恒上前双手捧起盒子,用力地在地上一摔,精致华美的漆盒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物件散落一地。
沈崇山站在一旁气得胡子乱颤。
景帝却抚手笑道:“还是你有法子。”
颜无恒奴颜婢膝地让景帝在脑袋上轻轻一拍,玉石扳指刮过耳后,留下温凉的触感,他趴在地上去捡那些个零碎玩意,先拿到手的是一把孩子佩戴的长命锁,已经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款式,嵌金缀玉的珐琅云头形上刻着生辰八字。
颜无恒将长命锁在手心中多看了几眼,“这是贵公子的生辰八字?”
沈崇山点头称是,颜无恒没再说话,只是将长命锁远远地搁在桌上,沈崇山看去忽然觉得有细微不对,但没多想。
转眼间,颜无恒钻到桌子底下,用双指夹着一张发黄酥脆的信笺,沈崇山眉心一跳,在脑海中搜刮着此物的存在。
颜无恒小心地将信笺捻开,若无其事地瞧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直接双手奉到景帝面前,景帝原本视线定在桌面的长命锁上,被颜无恒小声唤回了头。
景帝就着颜无恒的手凝神看去,才看到上面的字,劈手就将信笺夺了过去,景帝一目十行看过一遍,复又抬眼从头看来。
良久,景帝将视线从纸上抽离,眉眼中酝酿着暴风雨前的愠怒,垂了手,沉沉问道:“崇山,你可还记得襄王?”
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干燥的砖面上,同时叩在地面上的还有沈崇山的膝盖。
沈崇山心头发紧,跪问道:“不知是有何事不妥,冲撞了陛下?”
“回答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