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如约而至,燕洄撸起袖子加入了扫尘、贴春联和挂花灯的大阵营,整忙了几日,最后连腰都快抬不起来,跟梨青要了一剂消肿止痛的膏药,趴在榻上无聊地扯着络子。
门被人轻轻推开,柳妈护着怀里扣着的一对儿海碗走了进来。
燕洄撑起身子,瞧见柳妈将碗搁到桌上,露出还热气腾腾的,足足一尖碗的饺子。
“还是柳妈疼我。”燕洄笑着爬起,坐到桌前,从柳妈手里接过筷子。
饺子薄皮大馅,个个白胖饱满,皮煮得半透明,咬上一口,汤水四溢,鲜嫩十足。
柳妈慈爱地看着她道:“你接连在外面忙了几天?我瞧你这张小脸都冻白了,以后干活不用这样实心眼,你看其他的丫鬟不都是干一会儿歇一会儿吗?哪像你,自己的活都干不完,还蒙着头帮别人做事。”
沈府内上下几百号人,可也只有柳妈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埋怨她、心疼她。
燕洄独在异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却也能被关怀牵挂,她捧着碗,呼出了蓄了一整日的冷气,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熨出泪花,低着头哽咽了几声。
柳妈见状,立即轻轻拍抚着燕洄颤抖的背脊,“好啦,是我这个婆子的不是,我不是责怪你,只是不忍心看你被她们合起伙来欺负,她们把活都交给你做,自己却躲在屋子里嗑瓜子唠闲天,实在不像话。”
燕洄摇了摇头,对柳妈笑道:“我每日闲待着也没事,都是做丫鬟的,她们早对我有意见,过年这几天我就帮着她们忙上一阵子,省得她们一味地心里不平衡。”
她如今不合规矩地霸占着东厢房住,又得沈星溯频繁厚赏,每日悠闲养着,几乎比得上半个主子,都快成了众矢之的。
沈星溯喜怒无常,赏罚全凭他心情。
若她哪一天突然让沈星溯厌弃了,再拨了到外间,恐怕日子一落千丈,少不了被她们为难。
燕洄吃饱了肚子,帮着柳妈收拾碗筷,然后又要缩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里静处。
柳妈却半是强硬半是规劝地拉住她的手,“大过年的就应该热热闹闹的,你自己待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又有什么趣?跟婆子我去看他们放炮仗!”
若燕洄还在现代,这样的日子自然是与家中亲人团聚。
可沈府上下,除去梨青和柳妈待她还和善,其他人待她都是面和心不和的,往往遇上了勉强笑脸迎人,背地里又编纂闲话针对她。
若不是柳妈盛情难却,她就独自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呆坐着了。
随着一声声尖啸,燕洄捂住双耳,抬头看向天空。
浓重的硝烟味迅速弥漫,朵朵绚丽的金花昙花一现,夜色也被冲淡了许多。
在众人热情洋溢的欢呼声中,燕洄迎来了在沈府的第一个新年。
太太李氏在前院设堂供斋,忙完祭祀先祖等各项礼节后,方才在宴席上落座,静等着各房里的下人们前来拜年请安。
燕洄和梨青等一众丫鬟小厮在外面稍站了一会儿,看着打头里进去的下人们又捧着赏银出来,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的。
梨青踮脚看了看,笑道:“今年太太给的赏银这样丰厚吗?”
待轮到了她们进去,屋里头的丫鬟将毡帘卷起,笑脸迎人。
燕洄低着头,斜眼偷觑梨青,学着她的样子对座上的主子磕头拜年,说上了几句恭贺新年、祝愿沈府蒸蒸日上的赞语,便得了足足十两赏银。
“好,都好。”李氏微笑着点头,“你们平日伺候星溯都尽心尽力的,我也都看在眼里。”
众人站起,李氏忽然注意到人群中那个稍显陌生的面孔,定睛再一细瞧。
距离几个月未见,李氏印象便有些模糊,再看她伤病已愈,低着头俏生生地站在那处,生得明眸皓齿,不仅模样周正,身量气度也透着股机敏灵巧,虽得沈星溯偏爱,可穿衣打扮却十分低调得体。
李氏心里先存了两分好感,微笑道:“你就是星溯房里的燕洄吧?”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内忽然静了一瞬,坐在李氏左手边的阮宁蕙闻言也抬眼望了过去。
燕洄……
那就是舍命救了表哥的丫鬟?瞧着却有些眼熟。
无数道目光投向燕洄,燕洄凝了汗,却不慌不忙地跪在李氏面前,单独请了太太安,说上几句喜庆的话。
李氏抬手让她站起,笑得和蔼,“我早想着见你,却一时没得空。你对星溯忠心耿耿,舍身相助,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必须要嘉奖你。”
说罢,李氏转头示意嬷嬷,让下人呈了一漆盘排列整齐的金锭和着宝石、玛瑙、珍珠等华贵的宝物,直让众人个个看成了呆头鹅。
燕洄心中扑通直跳,说不心动也是假的,她知道分寸,跪在地上俯首道:“承蒙太太赏识,可这样厚重的嘉赏,奴婢受之有愧。”
“这倒是个老实的丫鬟,太太既然赏了你,那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快快拿着吧!”
一道陌生的嗓音响起,燕洄微直起身子看去,正撞见似探寻的复杂目光中。
坐在李氏身边的年轻女子穿着鲜亮华丽,脸上薄涂脂粉,隐隐有一股娇艳风流的媚意,举手投足能看出是极得体的大家闺秀之态。
燕洄未见过她,悄悄地打量着。
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在李氏身边,又平常随意地对下人们发号施令,不就是让李氏认可的未来儿媳吗?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对方应就是沈星溯的表妹,阮宁蕙。
这样天仙般的妙人,沈星溯居然不屑一顾?
燕洄不禁怀疑起了沈星溯的眼光与审美。
阮宁蕙笑不露齿,扶案站起,伸手自发间取下一支金花银珠宝石头钗,盈盈地走到燕洄面前,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她亲手将头钗为燕洄插到了发髻间,柔声道:“原是你替表哥挡了一劫难,我出来时实在匆忙,未来得及给你带谢礼,只能以发钗聊表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头钗上除却金银材质不提,光是那缀着的宝石个个都有指尖大小,华光溢彩,再无眼力的人也知晓其价值。
燕洄惶恐地要解下头钗物归原主,阮宁蕙却哎了一声,拦住她的手道:“我向来与表哥一条心,你对表哥虔诚忠心,就是对我有恩。”
阮宁蕙顿了顿,指尖沿着燕洄的发髻在脸侧轻轻一划,掩口笑道:“而且,听说表哥待你十分宠爱,我们两人日后少不得要时时相处,你这样急着归还头钗,可就要寒了我心,误以为你拿我当外人了。”
阮宁蕙身上馨香阵阵,嗓音也低柔动听,可燕洄不知怎的,好似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深意,被阮宁蕙触过的头发脸颊麻酥酥的,于是就顺势松开了要卸掉发钗的手,让那样高调显眼的宝物留在了发髻上,照映着其余丫鬟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
燕洄福了福身,对着阮宁蕙恭敬道:“在奴婢看来,您和沈二爷都是需忠心对待的主子,不分彼此,您赏识我,也是奴婢的福分,再推脱就有些过犹不及了,那奴婢就却之不恭,收下您的美意。”
阮宁蕙颇为满意地回到座上,对李氏赞道:“有这样伶俐懂事的丫鬟在表哥身边,我也能安心些。”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对着下面的丫鬟小厮又提点了几句,便让一行人下去了。
这回全府上下的人几乎都知晓燕洄领了厚赏。
燕洄不便一人独吞,先捡了一些分给相熟的丫鬟小厮,也算打点关系。然后又特意跑了大老远,将几块银锭分给老爷太太院子里的下人们。
梨青不甚赞同地劝道:“咱们是二爷院里的,跟他们没甚交集,原没必要给老爷太太院里的下人打好关系,再说,这么些金贵的东西,你居然还给了几个看门护院的小厮,真真是暴殄天物。”
燕洄微微一笑道:“你别看他们身份低微,可说起来,要想进老爷太太的院,都得看这些看门子的小厮脸色。”
梨青奇了,“你在二爷院里好好的,干嘛要去老爷太太院里去凑热闹,好了我真是不懂你。”
梨青虽不赞同,可收了燕洄的好处后也不再多嘴,美滋滋地揣着一支金钗回屋里去了。
忙得差不多后,燕洄拿出早收好的金锭和宝石去找柳妈。
柳妈有几个孙儿,苦力却不多,家中每年的花销极大,全靠着她贴补。
收到燕洄的厚礼,柳妈到底心动,推阻了几遍也就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抚摸着光彩粼粼的宝石,柳妈叹道:“太太和二爷都是极赏识你的,若你以后不出大错,可保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燕洄舒舒服服地窝在柳妈的小偏房里,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等柳妈将贵重的财物收好后,两人盖着同一条衾被聊天守岁。
不过,燕洄白日里疲惫,过了子夜睡眼朦胧,渐渐地在柳妈的慢声细语中弯了头颈,竟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燕洄醒来时,另半边床榻空荡荡的,天光大盛,极为刺眼,已近正午。
燕洄慌里慌张地起身洗漱,柳妈正巧做活回来,身上有些油烟味,拍了拍胸前的灰,安抚道:“你不必急,太太带着下人去了华潭寺祈福进香,少不得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说起来,这事还有燕洄的一份功劳,可她不想做张扬的跳梁小丑,也没借着这份功劳特意到太太面前蹭一份嘉奖。
日中时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提早了些回府。
李氏竟没急着去用膳,而是先喊了几名管事到前厅议事。
柳妈一边备菜一边纳罕道:“历年从华潭寺回来,太太都会先去沐浴更衣,然后用膳小憩,从没破过规矩,今日这是怎的了?”
燕洄闷闷地不知为何,心神有些不安,只觉李氏这次破例与去华潭寺祈福上香脱不了关系。
燕洄惴惴不安中,常在太太身边伺候的嬷嬷忽然寻到了膳房,不冷不热地说道:“太太唤你去前厅。”
柳妈闻言急忙在罩裙上抹干净了手,将嬷嬷请到干净地方,送上一块裹了油布的烧鹅,问道:“正是饭点,太太怎么突然要找燕洄过去?”
嬷嬷婉拒了柳妈伸过来的手,哼一声道:“主子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多嘴?好了,太太等着她呢,快跟我走吧!”
嬷嬷冷冰冰的神色与态度与昨夜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燕洄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善,点了点头,乖顺地跟在嬷嬷身后,一路往前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