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赤橙橙的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际,与前院耀眼的灯火交相辉映。
燕洄卸下背篓,将干草料缓慢抖落到马食槽中,直到草料均匀地铺满底部。
忙完后,燕洄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再度向前院方向看去。
刘太守的母亲虽年迈,身体却十分康健,如今七十大寿,往来贺礼的宾客几乎踏破了太守府的门槛。
宴席足足摆了几日,丝竹管弦吹吹打打,乐伎的吴侬软调和众人推杯换盏的滚滚声浪未曾有丝毫停歇。
虽未能亲眼得见,燕洄也可以想像出前厅众官员们的奢靡浮浪。
不过这一切也与她毫无关系就是了。
毕竟她现如今借了太守府中一户家生奴才的女儿的身。
这对老夫妇老实巴交地穷过了半生,一无积蓄,二无人缘,也只能将燕洄送入府中的后院马房中做粗使的婢女。
以燕洄现如今的身份,是没资格踏足前院的。
她也只好乖乖守着马房这片一亩三分地。
燕洄收回目光,将空空如也的背篓摞在木垛的顶端,刚收回双手,便听到高空上传来一声拖长的尖利鸟鸣,响彻云霄。
这声音不似寻常清脆婉转的雀鸣莺啼,更像是一种猛禽发出的警告。
“小燕!小燕!快过来!”
来不及细想,隔壁马棚中的辛叔已在一迭声地呼唤燕洄。
燕洄匆匆地赶过去,才到马棚门口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和粪便的臭气。
昏黄的纱灯下,一名穿着灰色短打的中年男人蹲坐在地上,黝黑的圆脸上透着些喜气,他看向撩起帘子的燕洄,压低声音笑道:“要生了!”
燕洄闻言,眼前一亮。
果不其然,那匹肚子圆滚滚的枣红色母马已躺倒在干燥厚实的草垛中,四蹄绷紧伸长,鼻间呼呼喘着粗气。
待燕洄走近,母马痛苦之中还能分辨出平日照顾自己的人,颇通人性地低下头颅,在燕洄裙角处左右蹭着。
燕洄用手在母马双耳之间轻轻抚摸着,柔声鼓励了几句,然后便退开合适的距离。
母马分娩无异于在鬼门关处来回游走,可她们也不能掺手帮助。
在燕洄期待和紧张的目光中,母马难耐地前蹄刨地,一条裹着奶白色薄膜的团状物蠕动而出。
略显局促与狭窄的马棚中血腥气大盛。
随着仔马前蹄和头颅探出,母马的痛苦略有减轻,侧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便更加用力地继续生产。
燕洄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母马的状况,以防其出现意外,甚至忽略了母马生产过程中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浓烈气味。
辛叔都远远躲到了门口,用手捏住了鼻子。
小马裹着完整的胎衣,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余下的后蹄部分细窄,也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燕洄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后院木门却在此刻“当啷”响了一声。
听起来不像是寻常的仆役弄出的动静。
虽说大多数宾客都在前厅享乐,也不排除哪位小主子兴致来了,想来后院转悠。
辛叔立即站起道:“我去看看,小燕你在这里盯着。”
燕洄点了点头,看着母马舔舐着小马驹身上的胎衣,小马驹抖了抖身体,一双黑玉似的眼珠炯炯有神,居然很快站了起来,天性使然,它依偎在母马身边,摇摇晃晃地开始吸吮奶水。
这是一匹健康的小马驹,像它的母亲一样漂亮。
燕洄心中喜悦,翘起嘴角,将细软的谷料送到母马嘴边,为它补充体力。
过了一会儿,辛叔还未返回,外面也静得诡异。
燕洄不免有些诧异,一边拍打着衣裳前襟的草屑,走到门口,想撩起帘子瞧瞧外面的状况。
甫一掀帘,燕洄抬头,正与一双磷光闪闪的兽眸对上。
那是一头足有成年男子身长的花豹,斑点细碎,肌肉鼓胀,涎水沿着犬齿下淌,滴落到辛叔脚边。
辛叔瘫倒在院子空地中,双手不停地在面前挥舞,虽张大了嘴,却是骇得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花豹抬脚,肉垫落地悄然无声。
它似乎对面前的男人没多大兴趣,绕着辛叔转了半圈就甩了甩尾巴离开。
燕洄攥着帘布的手不断颤抖着,泄出许多汗。
花豹像是嗅到了什么,矫健地越过燕洄,钻入马棚之中,
马棚内霎时响起马儿惊惧交加的嘶鸣声。
辛叔惨白一张脸,浑身虚汗淋漓,捡回一条命似的夺路狂奔出了门。
燕洄绝望地回头看去。
刚生产过后的母马还有些虚弱,却也是强撑着用身体挡住猎食者。
小马驹初来这世上,不明状况,懵懂地驻足在原地。
花豹瞅准时机,闪电般绕过母马的蹄子,一口咬住小马驹细长的脖颈。
母马几次冲锋都被花豹敏捷地躲了过去。
小马驹残存半条命,无力地挣扎着。
燕洄用力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唤回些许理智。
她忍着惧意,抄起停靠在一旁的干草叉,用力地向花豹捅去。
那花豹虽全部精力都放在留意母马动作上,反应力却仍是一流。
干草叉锐利的尖端只划破了它后腿,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
花豹痛得跳起,竟松开了唾手可得的猎物,向燕洄看去,兽眸迸发出凶煞的暴怒之意。
燕洄吓得魂飞魄散,立即丢下干草叉向门外跑去。
花豹几步就追上了她,尖爪勾住了她的膝弯,将她扑倒在地。
腥热的兽口和燕洄的后脑仅有一寸距离。
花豹力大无穷,燕洄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
穿来没有多少时日,却要命丧豹口。
这种死法真是憋屈极了。
以她如今的身份,大抵是草席一裹,被仆役们抬着丢进后山那条小溪里,然后不断被溪水冲刷,直至尸体腐烂见骨。
燕洄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心魂被恐惧摄住,抖个不停。
花豹似乎存了戏弄的意思,迟迟未下嘴,踏在燕洄后背上嗅个不停。
紧要关头,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疾厉的唿哨,飞箭般止住了花豹的动作。
燕洄背上一轻,那凶猛嗜血的花豹竟然放过了她。
方才花豹那一扑让燕洄狠摔在泥地上,吃了满嘴的土不提,一时居然站不起来。
燕洄一面“呸呸呸!”地吐着泥沙,一边狼狈地抬起头。
只见月洞门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
年轻的男子身形高挑,穿着素朴的靛蓝色襕衫,身上虽无旁的装饰却也显得矜贵疏朗。
花豹向他走近。
燕洄焦急出声提醒道:“那豹子伤人,还不快跑!”
谁料花豹竟闭住了嘴,柔顺地趴在那男子的脚底,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方才的狠厉与凶残荡然无存,猫儿似的撒起娇。
就算燕洄再迟钝,也该清楚这花豹是他豢养的爱宠。
燕洄静了这会儿,身上密密麻麻地疼起来,特别是左腿的膝弯处。
她不得不捞起地上的干草叉充当拐杖,滑稽地歪站着。
站起后,视角更加清晰。
男子长发尽数梳拢上去由发冠束起,面庞冷白,嘴唇饱满似红石榴鲜艳欲滴,姿容甚美,左手臂处缠绕着一块浸过桐油的黑牛皮做护甲。
他黑曜石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在燕洄身上,带着上位者天然的高傲与审视,特别是在注意到她身上代表着粗使奴仆的麻衣荆钗后,眼神中溢出的轻蔑与不屑半点也遮掩不住。
男子收回目光,不耐烦地踢了一脚花豹。
花豹乖巧地腾身跃起,却也露出后腿处那道皮肉外翻的伤痕。
“你伤的?”
男子掀眸扫过燕洄,开口,毫不客气地诘问。
燕洄握着干草叉的手指无声地捏紧,克制地点了点头。
男子用鞋尖点了点花豹,漫不经心道:“跪下,向它道歉。”
闻言,燕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好气又好笑地重复道:“向它道歉?”
男子耐心即将消耗殆尽,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地看向燕洄,态度不言而喻。
那只罪魁祸首迈着优雅的步伐站在两人中间,用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受伤的后腿。
望着怡然自得的花豹,燕洄脑中不期然地闪过方才混乱中被甩在地上的那匹小马驹,细弱的脖颈上四个深深的孔洞要了它的命。
母马悲切的嘶鸣持续不断,始终萦绕在耳边。
燕洄扯开一抹讥讽的笑,隐怒道:“这位……公子豢养猛兽却不细心看管,纵它在太守府内肆意虐杀牲畜,何来让我给它道歉的道理?”
接连的担忧、惊讶与此时的恼怒,着实让燕洄的情绪好一番跌宕起伏,因而此刻脱口而出的话多少掺杂了些许尖利,若搁到平日,燕洄是没这么大胆子的。
男子双手抱胸,懒懒地听她据理力争,这番话对他来说还不如微风入耳,浑不在意。
“你这是在教训我?”
燕洄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与这种纨绔子弟实在说不通。
她弯腰揉了揉腿,尝试着踮脚走了两步,除了略感酸痛也没别的大碍,应是没伤到筋骨。
对面的人始终盯着她,直到她丢下干草叉,一瘸一拐地转身就走,这才徒然变了颜色。
“站住!”
对方似乎惯于发号施令,这一声吼得自然又流畅。
燕洄心系哀叫的母马,无暇也不想理睬身后人的喝令,只一味地向前走。
指尖触及门帘,不等掀开。
头顶忽然传来声熟悉的鸟鸣,有什么物事挟风冲到近前,止住燕洄去路,又在即将碰撞之前戛然更改轨迹,去往身后。
燕洄鬓发被风带起,整个人被那股冲力掠得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再次回头看去,一只神气活现的褐羽猎隼正停靠在男子左臂的护甲上,目力锋锐,趾爪如弯钩。
男子向前一步,脸上浮起怒意,“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