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26章<送闭段评功能
并不相识?
宋珩心中一颤,随后胸腔涌上细密的疼意。烛光洒在女郎琥珀色的眸子里,似点点碎金,她声音沉静,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一炷香前,早在季明棠走进这间黑黝黝的屋子时,他就有了片刻的失神。
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季家二娘,还是在此地见到了她。或许是因为要恰谈生意,她今日褪下了颜色清丽的裙衫,换了身有几分浓郁的黛色灯笼纹长褚子。从外表看上去十成十像一位娴雅端庄的世家贵女,窥不到半点在净善寺中常见的样子。
落座之后,女郎接连啜饮了好几口茶汤,青年的一颗心也如同杯盏中不断沉浮的茶叶一般,上上下下,漂泊不定。她……究竞有没有认出自己?
今日他还是那一身赶考的书生打扮,以她的聪明才智,肯定会有所怀疑。
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不见半分熟稔一一
若是此时贸然相认,以她的性格,肯定又会追问他下山为了何事。
他要查的事情太过危险,只要还未揪出京城中搅弄风云的那双大手,此时告知小娘子真相,就是时时刻刻都将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而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侯府的那群姻亲,能够怡然自得地住在玉梅苑里,每日逗猫制香,轻松惬意。
不将季明棠牵扯其中,隐秘地查出通敌之人的罪证,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当亲口听到她说他们二人并不相识时,酸楚和苦涩还是一拥而上,仿佛一瞬间就要将他吞噬。
长久的寂静里,村长打了个寒战,他自知失言,歉疚地笑了两声:“季小娘子和李郎君都是人中龙凤,我们这些村民没什么见识,不常遇到这般耀眼的人物,才会一时失言,还望二位莫往心里去。”
一直沉吟未语的张大哥在此时咳嗽一声,“村长带着这位季小娘子来我家中,莫非是觉得我和月娘能帮上什么忙?”村长开口道:“一来大哥和嫂子都是酿酒的高手,二来如今村子里只有你家的地还没卖出去,我当时想着若是能借用张大哥地里的水渠酿酒,村民们今后的生计也算有了着落…”张大哥向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听到这话后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
目前来看,这确实是一桩解决的法子,但季明棠眉毛微蹙,仍觉得内心烦闷。下山这一趟真是挫折重重,不知母亲当年行商时,又遇到了多少艰辛苦楚呢?
女郎在心中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陷入了沉思。
灯下看美人,自有一股恬静美感。
她突然想到另外一事,出声问道:“我对耕种一事不甚了解,只想知道为何不能直接去泉眼取水呢?”“季小娘子有所不知,当年修造这条水渠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因为泉眼在深山当中,离着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山路难行,直接从泉眼取水更是难如登天。”
月娘也应了声是,小张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孤山脚下,自然知道修建水渠的不易。
酿造浮玉春所需的山泉水算是暂时有了来源,季明棠思忖片刻,进一步问道:“村子里的酒坊在何处?”村长苦着一张脸回道:“娘子有所不知,村里原本是有一处酒坊的。但是前朝末年到处都是流民和匪类,这座酒坊也被四处劫掠的山匪放过一把火,后来大家就都在自己家中酿酒了。“不过过往的酒窖与晾堂都在,重建起来肯定比新修一座酒坊容易得多。娘子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领着您过去,那酒坊就在村子西头,离此处一里多地……”
季明棠不置可否,笑着谢过村长。
刚打算从张大哥家告辞离开,桌案旁边,长身玉立的郎君却站起身来。
他个子生得太高,桌上的烛火又太过暗淡,难以照亮整个室内,致使青年的大半张脸藏在阴翳之中,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村子西头……
若是没记错的话,昨夜来季明棠房外的两名贼人,正是从村子西面而来一一那伙歹人能来小张村一次,说不定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
若是真有死士再度来袭,身无寸铁的女郎和一看就没习过武功的中年人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却没有还手之力。青年在心中苦涩一笑,只要能确保她平安无虞,顶着谁的身份又有什么干系?
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乡酿酒之人不多,从小到大,在下还未见识过酒坊的样子,不知可否也带我去见识一番?”季明棠也从椅子上起身,女郎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过对面的郎君,如有实质。
她忍不住在心中问道,明明都撇清了关系,为何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三郎…到底想要干些什么?小娘子并未出声,方才呼啸的寒风此时也平静下来,屋子里静得出奇,仿佛连灯油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村长再一次被夹在当中,他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在季明棠和宋珩之间来回逡巡,见二人都不再言语,他摸了摸额头,只得出言道:“既如此,郎君便跟着我们走吧。”大
酒坊的位置偏僻,周遭并无灯火,今夜的月光又不甚明亮,只有手中的一盏纸灯发出微微的亮光。果真如村长所说的那样,这里的酒窖与晾堂还能依稀看出曾经的样子,重建起来应该会容易许多。
季明棠围着酒坊又转了一圈,默默估算若是要给绮云楼这样的大酒楼供货,一周至少需要酿出多少桶酒。宋珩遥遥缀在她和村长身后,小娘子手中的纸灯晃晃悠悠,将她脸上认真的神情照得分明。
季明棠在心中大致思索了一番,正要离开,脸颊上却传来一阵湿冷的触感,像是有雪花落在了上面。旁边的村长叫嚷了一句:“这都快二月了,怎的还会下雪?”
雪势迅猛,越下越急,不多时地面上就积了一层白霜。酒坊的旧址上并无能避雪的东西,村长家又在村子东头,与此处相隔甚远。
他皱起眉看了眼在空中纷飞的雪花,提议道:“季娘子,李郎君,这雪越下越大,不知何时才会停歇,不如咱们先去旁边的庙里躲一躲雪……
季明棠点了点头,任由村长将他们带到跟酒坊相邻的一间破旧的乡间小庙。
村长回过头冲他们二人道,酒坊废弃之后,这座村庙也少有人来,不过此时天寒地冻,倒是可以暂避风雪。紫墙青瓦的村庙无声矗立在夜空当中,一行人穿过中央的天井进到大殿,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扬起厚重的灰尘。虽然有了能挡雪的地方,但是这座村庙许久未曾修缮,窗户都缺了一扇。纵使头上有屋顶盖着,寒意还是慢慢浸到了季明棠的五脏六腑。
村长的状态比她稍好一下,也熟悉这里的地形,他剁了剁有些僵硬的双脚,“我记得庙里有专门放杂物的地方,二位在此稍候片刻,我去找些御寒的东西回来。”
中年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此时大殿之中,只剩下季明棠和宋珩两人并肩而立。
女郎裹紧了身上的缎袄,刻意不去看身旁之人,只望着墙上的壁画微微出神。
多年未曾整修,壁画早已斑驳不堪,只能勉强看出原来的一部分文字和画面。
她辨别许久,终于发现上面记载的是浮玉春的种种来历。壁画的第一幕画了位宽袍大袖的儒生,日暮时分,他走到带有"小张村"二字的石牌坊下,似乎正要找人家借住。季明棠忍不住无声腹诽一声一一全天下那么多可以谋生的行当,怎么又让她碰上了进京赶考的举子?深吸一口气,她按耐住心中不满,向下看去。这举子宿在了小张村的一户人家中,当晚做梦梦到一处落英缤纷、遍地仙草的仙境,还遇到了一位仙风道骨的神仙,向他传授了酿酒的种种技艺。
第二日醒来,为报答村民收留他的恩情,他将神仙教给他的酿酒技艺通通传给了小张村的村民,又给此酒取名为浮玉春。看到此处,季明棠本以为这幅壁画就到了结尾,没想到后面还有许多篇章,女郎心中不禁有了几分好奇。下一幕画的是书生要启程进京时遇到了一位冰肌玉骨的佳人,二人一见倾心,不过书生想到自己此时只是个贫穷的举子,没有功名在身,直到离开村子,仍旧没有吐露心中的感情。待到三月的春闱,书生果然没能中举。不过他寒窗苦读,三年后成功中了进士。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书生找了媒婆来小张村提亲,人生三大喜事即将占全两个,却发现昔日的心上人早已嫁作了他人妇……
壁画到这里还未结束,不过剩下的内容破损得太过严重,上面的东西早已辨别不清了。
这故事其实颇为老套,世面上的十本风月话本里,估计有五本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季明棠却站在壁画前久久未动。
余光瞥到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的郎君,他的站姿从来都是最挺拔的那个,像扎根于沃土中的翠竹,哪怕并不说话,身上的气质也让人难以忽视。
看到书生分明心中有情,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的那一幅画,女郎的心头微颤,脑海中骤然涌起许多过往的场景。明明身处破败不堪的大殿,她却仿佛回到了人流如织的上元灯会上。三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因为离得太近,鼻尖都能清晰嗅到他身上独有的冷香。
三郎也和那书生一样,从不显露自己的心声……但若是没有半点情意,上元那夜为什么又要和她双手交握、抱在一处?甚至她现在回想当天的情形,都能忆起当初青年手上灼人的热度。
再往前想想,过年时因为自己当初的一句戏言,他就亲自写了方正的馆阁体作为字帖;邻居之间互送节礼是常见之事,但如此用心的节礼,当真还是普普通通的邻居吗?他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为何又要若即若离撩拨自己的心弦?除了这些,许多旧事也一并在眼前闪过一一半个多月前,阿姐来定北侯府探望她那次,曾提到过现如今不少千金贵女都在府中养了面首,当时的她脸颊微红,又羞又怒。现在再回想当时的心境,胸腔中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连她自己都无法抑制。
亦或许她心中早就有了微弱的火苗,所以碰到墙上的壁画后才会如遇见柴薪一般,一触即燃。
三郎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在张大哥家中认出了他……若是她现在出言撩拨几句,他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跟自己始终保持着忽远忽近的关系吗?
“郎君可听说过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举子杀害主家一案?″
女郎的嗓音突兀地响彻在空旷的大殿里,惊起了在屋顶筑巢的几只鸟雀。
初时,宋珩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他正以习武之人的视角打量着四周,毕竟这处大殿四处漏风,哪里都有可能藏人。
直到小娘子的话音传来隐约的回声,他才抬起眸子,定定盯着壁画前那个窈窕的身影。
举子杀害主家……
夏侯章在同他闲谈时,好像提过这桩案件,有位屡试不中的举子投毒杀害了自己的东家,在京城的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只是她为何要在这时提及此事?
纵使不解其意,他还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小娘子脸上笑意吟吟,一双秋水瞳中像是蕴着点点寒星,“郎君既然进京赶考,自然知道若是迟迟都未能考中的话,要么是去给人当幕僚,要么是去风月之地写那等淫词艳曲。不过”她的声音顿了顿,“我家中颇有几分资财,若是此次没能中举,郎君可愿做我的入幕之宾?”
预想中的忐忑与不安并未出现,一句话出口,她只觉得这几日来一直萦在心头的郁气全数散尽了,或许早在当初翻阅阿姐送她的那本秘戏图时,她就想对三郎说出这句话了。一旁的青年却觉得耳边轰鸣,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那根弦骤然断裂,昔日与女郎相处的一幕幕再度在浮现于眼前。初次见面,她穿着端庄的翟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塌上。纵使不了解她的为人,但作为他的妻,他还是想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后来官家夤夜叫他入宫觐见,来到了烽火四起的战场后,京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遥远。当他发现北狄军中出现那么多大夏军队独有的火器后,更是没了分毫缠绵缱绻的遐思。直到假死回京、重新见到京城巍峨的城墙那日,他才想起自己家中还有位刚过门的妻子……
寡妇难做,世家大族里的寡妇更是如此。
当时他想,恐怕要委屈季氏为他暂时服纪一段时间。不过等他查明所有真相,就能让她再做回万事不用愁的世家贵女。可是没想到住进净善寺的第二天,就在经阁碰到了她。小娘子穿着粗布麻衣,未戴珠钗,整个人和在侯府时全然不同。
初时的接触怀着猜忌之心,因为她父亲就是掌管军国机务的枢密副使。若说天底下谁最有本事掌握军中的机密,莫过于这对父女。
然而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总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关心她的喜好,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连带着好奇“自己"在她心中是何地位。小娘子喜欢制香,爱跟狸奴玩耍,闲暇时偶尔还会做两道菜。
上元灯会那夜,长久以来对于女郎病症的猜测也成了真。一旦换到陌生的环境,她的病症就连熟识之人都无法分辨一一那么这句话……是对借宿在小张村的李郎君说的,还是讲给净善寺知竹院中的三郎听?
身体中的血液喧嚣沸腾,入幕之宾四个字让他已经无瑕去思索其他,像是听到身体中住着的另外一人开口说道:“娘子可知……入幕之宾这四个字代表着何意?”
季明棠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青年,在心中无声问道一一她怎么就不知道了?
她又不是没看过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故事的最后,往往会以“某生和某小姐幸福安乐得生活在一起"结尾。入幕之宾这四个字的含义,难道不就是如此么?
至于“幸福安乐得生活在一起"之后到底会干些什么,她倒是不曾了解。
兀自思索时,面前却笼上来一片浓重的阴影,另一人的气息带着无法忽视的热度不断靠近。随后那双形状好看的唇覆了上来,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惊呼声都消逝在了唇上的那一吻中。
像是攻城略地,又似春河化冻,桃花汛滚滚而来。季明棠的身子被抵到了身后的神像上,斑驳的造像落下簌簌的灰尘,随着二人的动作颤抖不已,仿佛随时都会开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感受到大殿内陈朽的空气。如同连饮了两大杯浮玉春一般,小娘子的脑中晕晕乎乎,喃喃自语道:“不成了,三郎……”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潋滟的红痕,唇瓣上也泛着旖旎的水迹。本想为女郎擦拭的双手顿在空中,心跳声如雷鼓。“季娘了……是如何得知我在家中行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