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这个加班问题啊……徐同学，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今天下班又延长了半小时的宋一岚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容，将双脚从泡脚桶里提出，晾在桶沿上，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你知道什么叫做加班时间吗？”
“……唔，就是被资本家压榨的多余劳动？抱歉，关于马克思的那个资本论我记不太清。”
徐东鹿思考了两秒，企图让沉浸于各种中医药方的脑子转起来，然后在cpu高速运转情况下，回忆起大学政治必修课中的圣典——《资本论》。
但是，很显然——
徐东鹿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其中的内容，只能凭借自己的朴素价值观回答宋一岚的提问。
“额，说的很不对吗？这是我凭感觉说的……”
看到宋一岚神色逐渐变得严肃，也没有跟着搭话，徐东鹿在宋一岚越发犀利的目光注视中变得有些紧张，两只手悄悄合拢在一起绞着手指，微微下垂的眼睛向对面的女生望去。
“不，你的感觉很对——”
宋一岚收回深沉的目光，随后深深吸进一口气，结束了刚才略带紧张气氛的对视。
“大学政治课学的不错，这的确跟《资本论》中的剩余价值论关系很大。但今天先不说政治与哲学，我们来谈点现实和法律。”
“嗯嗯，你说！”
徐东鹿抿紧嘴唇，飞速地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表现算是十分捧场，让宋一岚的信心大满，心情跟着变得有点雀跃。
“所谓加班时间，它就是指在国家规定的标准工作时间以外延长或者增加的工作时间，包括在休息日的上班时间，俗称加班；在标准工作时间以外提前上班的时间和延后下班的时间，俗称加点。因此——”
宋一岚调了一口气，继续补充：“加班时间又称为‘加班加点’或者‘延长工作时间’”。
“根据我们国家《劳动法》第36条，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
《劳动法》第38条，用人单位应当保证劳动者每周至少休息一日。
《劳动法》第40条，用人单位应该在元旦、春节、国际劳动节、国庆节，还有法律、法规规定的其他休假节日依法安排劳动者休假。”
一连说完好几法个条，宋一岚的神色跟着黯淡下来。
“第41条中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
“同时，第四十四条规定了具体的加班报酬，即工作日安排劳动者延长工作时间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资报酬；休息日安排劳动者工作又不能安排补休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二百的工资报酬；在法定休假日安排劳动者工作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三百的工资报酬！”
随着宋一岚的语速越来越快，徐东鹿的脑子感觉快要爆炸，眼睛只能盯着面前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之间，用37度体温的嘴问出了最冰冷的话。
“所以，徐同学，你可以算算一个月时间下来，你超过的时间有多少，以及严格按照法律规定，你应该能得到多少的工资。”
“！”
宋一岚话锋咻地一转，把目光投到徐东鹿的脸上。青年散着一半黑色长发，此刻的脸上呈现出呆滞的表情，连眼睛里的光彩在此刻都彻底失去。
“八个小时……三十六个小时……百分之两百……”
徐东鹿缓缓地埋下头，伸出手指开始数数，嘴里默默念着数字，整个人陷入呆滞与混乱的状态，却仍然保持泡脚的动作，桶里缓慢升出一阵热汽，将青年人的脸扑得发热，白皙的面庞隐隐显出朦胧的粉红。
“……哎。”
看到徐东鹿被震惊到呆滞的样子，宋一岚表示非常理解，无奈地摇头叹出一口气后，宋一岚起身将水温变凉的泡脚桶端向洗漱间。
等到倒完水回来时，徐东鹿还保持刚才的动作，直至宋一岚坐回沙发边开口，长发男生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所以，你算出来了吗？”
此时的宋一岚突然有了一点恶趣味，伸出双手交叠在一起抵至唇前，悄悄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饶有趣味的目光却明显至极。
“……”
徐东鹿压低眉眼，在宋一岚的注视下渐渐张开嘴巴，就在宋一岚以为对方要说话时，又咻地闭上，同一时间脸色也跟着变苍白。
宋一岚：“？”
徐东鹿保持沉默。
宋一岚也不说话。
客厅沉默得可怕！
“咳咳，我就是随口一问……别放在心上哈，要是算不出来就不算了。”
反正算多了也是泪。
宋一岚默默把最后一句吞回肚子里，因为她感觉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对面的青年人就要彻底碎了。
不过有一说一，长发青年本就长得清秀，此时又因为这个闻者伤心的话题，在脸上多了两分忧愁，微微蹙紧的眉宇倒是有股忧郁的气氛。
在客厅的灯光下，徐东鹿抬起来的脸被白灯一映，半散的头发从因为抬头动作一落，露出底下修长白净的脖颈。
【哇哦，好适合拍照片。】
宋一岚抵在脸上的手指不禁一动，悄悄放下一只手摸向沙发一边，眼睛跟着眨动。
她想把边上的手机拿起来咔咔拍一顿。
陷入死局的长发美人，苍白脆弱，但仍然保持庄严。
【多么美丽的构图！】
“的确是太多了，算到一半就没有必要了……”
徐东鹿落寞地叹出一口气，他显然不可能拥有读心的功能，所以并不能知道就在他被这无情的加班时间折磨得心死如灰时，对面的宋一岚却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嗯，那就不算加班时间了，冒昧问一下，能透露月工资吗？听说不同医院规培生的待遇差别挺大的。”
宋一岚收回快要触碰到手机的手，凭借最后的良心，她按耐下这股不道德的冲动，但嘴上却也不那么“道德”。
“……”
徐东鹿的眼睛咻地睁大，随后彻底哽住。
宋一岚似乎能从刚才这一眼里读出“你太冒犯了吧？”“这种东西是能问的吗？”类似这样的信息，但徐东鹿闪过的眼神实在太快，宋一岚没有彻底看清。
反应到自己的话的确是有点“冒犯”，宋一岚刚想收回前句，就看见徐东鹿单手蒙住脸往下弯腰，伸出的右手举在半空，默默立出几根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
“三，三……”
三千吗？
这下轮到宋一岚惊讶起来，然而在青年人伸出第三根手指后，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
哦，原来不到三千啊。
宋一岚缓缓地伸出手，想要在徐东鹿肩膀上拍拍表示安慰，但看到对方正埋着头似乎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好止住了将要落下的手掌。
“其实吧……也不是很大的事情啦……”
宋一岚支支吾吾了几句话，又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嘴里飘出一番毫无营养的安慰话术。
“规培生应该很多都没有跟医院签署正式的劳动合同吧？所以就可以不用按照法律规定严格计算啦~”
“就算是认真算了，别人医院也不会理你。”
“说到底，现在的法律是有明确规定了，但还是很少人用，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
一来，仲裁和诉讼的时间精力成本比较高；二来呢，这工作来之不易，失业率和就业率对照简直是不能看，丢了一份破破烂烂的饭碗，还不一定能找到下家。
所以，大多数人都是心里骂骂咧咧，到了真正的行动上还是畏畏缩缩，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当牛马。
至少不会饿死。
这就是现状。”
听到这话的徐东鹿：“……”
更加沉默，更加桑心！
“嗯，知道了……所以，宋同学，你呢？”
长发青年慢慢支起身体，脸上的表情放淡，让人看不出情绪。但嘴里问出的问题，却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人畜无害”。
“……”
这下该轮到宋一岚沉默。
“你太冒犯了吧？”“这种东西是能问的吗？”类似震惊的目光从宋一岚眼睛里射出，一时间风水轮流转。
宋一岚不知道对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亦或者还保留了一部分更为“过分”的还击，在徐东鹿等待的几秒里，宋一岚也学着刚才他的模样，单手搭在额头遮住底下失落的眉眼，另外一只手伸出无声示意。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五根手指！是五千！
徐东鹿的眼睛咻地一下放出亮光，下意识地哇哦了一声。
“哇！哦！”
于是乎，宋一岚在听到徐东鹿的响动后，默默地又收回了一根手指。
她刚才忘了算还要交社保的，还有杂七杂八的一堆扣下来，好像连四根也没有了……
啊喂，怎么回事啊！
宋一岚猛地抬起头，她平日里为了让自己不那么伤心，都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的收支状况，秉承着“无知最快乐”的原则，宋一岚很少把自己的存款和工资彻底清算。
然而在刚才短短半分钟内，她从头开始回忆自己的开支，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还有房租，每日交通费，吃饭外卖费，偶尔买谷子的费用，还有网费……
怪不得她现在的银行账户里，还空空如也。
一想到自己每天都要花这么多钱，而进账的money又一成不变，每个月存不到一千块。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宋一岚低声嘟囔着。
“哇，哦……”
看见宋一岚收回了一根手指，徐东鹿眼里的光芒也跟着黯淡了下来，原本上扬的“哇哦”声变成了小声的唏嘘。
“咳咳，人生最快乐的还是生活，主要看心态，钱这种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啦，不要紧不要紧！”
宋一岚狠狠一咬牙，稳定发挥“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生动演绎什么叫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你在公司经常会打这种官司吗？员工要求公司给加班费的。”徐东鹿又问。
“也不算经常，但偶尔还是有一两起，主要是大家都不想丢饭碗，默认了加班的情况……”
越说到后面，宋一岚的声音便越发小了，眉头跟着越来越紧。
明明她对这些法条了如指掌，但根本用不上场。想起自己也是默认加班的那群人，宋一岚顿时觉得自己帮公司处理这种事情就是一个大坏蛋。
“完了，我站到了资本家的这边，我不干净了。”宋一岚的脸蛋皱成一团。
“……”
徐东鹿也被宋一岚的情绪感染到，跟着沉默。然而下一秒就听见宋一岚突然冒出的声音。
“所以，我得给自己想一条退路！”
“什么？”
“如果以后我辞职了，或者不在这里继续干了，我就出去炒饭或者烤冷面！”
“……哈？”
徐东鹿被宋一岚突如其来的转折给震惊到，默默地眨着大眼睛。
“是的，我认真的！以前我们学校的阿姨就靠炒饭炒出了一套房，以后我也可以的！”
宋一岚越说越兴奋，猛地一拍手掌，眼睛发出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真的可以吗……”
徐东鹿有点不可置信，但还是顺着宋一岚的话说下去。
“当然！我们法学生对烤冷面很有经验的！”
宋一岚自信地拍拍胸膛，朝徐东鹿坚定点头，一脸的踌躇满志。
然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个月后，懂得一个成语叫作——
一语成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