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阿珍啊（十一）送闭段评功能）
阿珍死了的时候，她遗留下来的另一半灵魂最先感受到。“我要去找她。"她对老婆婆说。
老婆婆坐在院子里，捏着没完没了的泥塑，手里正捏着的，是一个肚子圆鼓鼓的娃娃。
点上眼睛，吹口气，娃娃伸了个懒腰，可一刹那，那口气就散了，娃娃又变成个普通泥娃娃。
老婆婆其实会的很多，可一辈子，也就只是捏泥塑，唯一有生命的作品，就是阿珍和另一个阿珍。
那是狗儿巷的43号，老婆婆一个人寡居。阿珍走了后，这是另一个阿珍陪着婆婆的第十七年。十七年对人来说太过漫长，对妖来说，又太过短暂。老婆婆抬头看她一眼：“你不恨她啊？”
“恨，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你找到她之后呢？"老婆婆好奇。
“不知道，但觉得我应该去找她。”
老婆婆点点头，擦擦满是泥水的手，从矮凳上起来，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给她拿了一些钱。
花花绿绿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的，老婆婆攒了一辈子，攒了好多钱，但她也没花过什么。
钱对她来说不重要。
“出门在外，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老婆婆自己都不在意钱，却仔细叮嘱着她，“不要给人看出来，你不是个人。要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由衷道：“谢谢婆婆。”
“大家都有名字，你也给自己取个名吧。”她没有名字，阿珍的名字是李谓取的，没有姓，就叫阿珍，因为她爱吃糖糕，包糖糕的纸上，总是印着一个珍。所以她就叫阿珍了。
在巷子里活了十七年的另一个阿珍，做了十七年的人，第一回意识到，或许李谓从来就没有看重过阿珍。她想了想：“那我叫忆珍吧。"她思考片刻，“姓许，许忆珍。”
老婆婆的孩子叫慕辞。沈慕辞。
沈是他丈夫的姓，慕是爱慕的慕，辞是老婆婆的名。名字寄托了情感。
老婆婆姓许。
婆婆愣了愣，旋即笑了。
“你怀念她？”
许忆珍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会缅怀她，那个人只能是我。”
因为只有"我"会真的爱我自己，不管我的一部分有多么糟糕，不管我曾经做过多大的错事，只有“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
许忆珍只能感知到大概的方位，不知道阿珍现在在哪里。但她同样拥有对李谓的记忆。
她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找到郑家村。
她记得自己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看着泥土飞扬的村野，凝望这尘世的一隅，内心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挫败感。尤其是她看到李振国的时候。
多么粗鄙又面容可憎的男人，用刻薄的言语在辱骂自己的妻子。
阿珍竟然为了他死了。
她真切地感觉到愤怒和失望。
她混进了游学的队伍里，借着夜色去看这片土地，依旧觉得平平无奇。
用一生来追求一个虚妄，是不是有点可悲了。然后，李云霄撞进了她的帐篷。
她看着那张脸，陷入沉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确定，那是阿珍的孩子。
妖对后代没有那么浓烈的感情，但许忆珍还是有了片刻的震动。
那也是李云霄第一次见许忆珍。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她，她觉得她和母亲很像，但又完全不同。
可第一次见面，李云霄就把许忆珍的魂魄抓了出来吃掉了，她刚从被封压的坛子里出来，灵力大泄，急需要进补。她看出来许忆珍不是人。
妖鬼互相残杀，比去害人风险要小。
被一口吃掉魂魄的许忆珍只剩下一具黄泥躯壳，和稀薄的意识，无法支撑起身体，不解地看着她，却只看到少女愤怒但无助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但转瞬间，她觉得自己更可怜。
她将此归咎为自“我"作践的代价。
阿珍的一生，过得很失败，从出生到现在，历经坎坷，饱受磨难，追逐一个早就烂掉的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失败，或许从一开始就死掉，才是最好的归宿。
但许忆珍还是原谅了李云霄。
那也是“我"的孩子，许忆珍想。
有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许忆珍，送去了医院，但医院什么也检查不出来，再后来去了崔鸣凤那里。
连崔鸣凤都束手无策。
最后，老婆婆来了，带走了她。
她又回到了狗儿巷43号，老婆婆用泥胎给她养魂魄，养了三年才养好。
“何必呢？"老婆婆摇头叹气，“你不该去的。”许忆珍确实有些失望，但也谈不上后悔。
许多事，是没有回头路的。
“婆婆你呢？又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许忆珍第一次问。“我生来就在这里，不在这里，又去哪里？”“你被困住了。”
“我没有被困住，我喜欢这里，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你被回忆困住了。你其实不喜欢捏泥人，但你一睁眼就在捏，除了捏泥人，你每天还去做饭，但你其实不需要吃饭。你早就死了，婆婆。“这件事许忆珍早就知道，但却是第一次点破。
或许每个人都是愚昧、固执、可怜的。
是的，老婆婆是个修出肉身的大鬼，她早就死了几百年了。她守着这个院子，只是无法忘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老婆婆露出一些伤怀的表情，很轻地笑了下：“每个人都身戴枷锁。”
“那为何不打破这枷锁？“许忆珍略带遗憾。“可是，打破枷锁就比戴着更高贵些吗？”老婆婆摇摇头，似乎是不认同。
“我只是心疼你。"许忆珍说。
“不，你不是心疼我，你只是对你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希望我能是做出另一个选择的阿珍。但我不是阿珍，我的丈夫和孩子也不是她的丈夫和孩子。”
许忆珍略微垂首："抱歉，婆婆。”
“不要执拗，要允许一切发生，才会天宽地阔。”“受教了，婆婆。”
她听出来，婆婆是希望她放过她自己。
因为她的确不明白，阿珍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她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阿珍的存在没有意义，自己的存在更是荒谬，她甚至觉得那孩子都不该存在。
那小孩有一天找到了这里，时不时会来看她，但从不进门，就站在门槛处，有时候一站就是大半天，许忆珍也不理她，她不恨她，但也不喜欢她。
直到有一天，她浑身是血地出现了。
李云霄进食了许忆珍的大部分魂魄，不会被人再封起来，但人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是个鬼胎出世，母亲原身又是个妖，她的出生本就有违天道，所以阿珍才会死，她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被容于世。她也不能进酆都，怕是一踏进酆都，就会被流放到地狱天受无尽酷刑。
“你怎么了？“许忆珍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我爸爸打我。”
李云霄蹲在门口，遥遥看着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跟她讲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李家闹得天翻地覆，李家人全都战战兢兢，却束手无策。
但她不敢对许忆珍说，她知道她的第二个母亲依旧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于是她编纂了一个身世可怜的故事。故事里她是一个不被养父母喜爱但又无能为力的孩子。一一许忆珍并不知道她那天误打误撞闯进帐篷时究竞是因为什么。
怨灵阵里夏灼和崔红看到的所有场景，其实都是她撒过的无数次谎言。
她反复描摹，多次修补，她把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不停地刻画，然后再讲给许忆珍听。
有时，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这种绞尽脑汁的“讨好”是许忆珍想不明白，也不会理解的。她当然更不会想到为何会有人编纂这么多的谎言，只为了让她相信：我是个可怜虫。
因为她想不到，李云霄还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她一无所有，养了三年的魂魄，也只是勉强维持人形罢了，就算她再吞她一次，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许忆珍慢慢相信了她，并企图把她带在身边，尽管不是她生的，但却是另一个她的孩子，随着不断的接触，她也生出些母爱。
但李云霄摇头道：“他们答应高人，等到我成年就为我超度，我要是离开，就前功尽弃了。我想有个去处，超度完，或许我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夏灼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然后问了句：“所以为什么，许忆珍最后会在这里。”
李云霄咧嘴笑起来：“因为她蠢，蠢不可及。”她突然变了脸色，以手握拳，朝着夏灼挥过去，她断定她此时虚弱到已经毫无灵力全靠一口气吊着来她这里装神弄鬼。夏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这混沌的雾气突然急剧收缩了一下，会呼吸一般张弛了一瞬，她微垂的双目彻底睁开的时候，一股无形之力从她周身震荡而出，李云霄的手似乎都已经触碰到她的脸了，但下一秒整个人都飞出去，然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砰一一
烟尘荡起，李云霄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就翻身要逃，可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夏灼平移到她身前，挡住她去路，微微抬了下手指，她整个人就被风做的绳子缠住托举到半空。
夏灼平视她：“是你毁了她，你以为你可以用她的不甘奴役她的魂魄，再不济也可以利用她愤怒和恨意控制她，但她连一丝怨恨和留恋都没有，真正被困在这里的是你，其实她早就放下了，是你不愿意放她走。”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许忆珍是阿珍的一部分，但又没有了偏执、愚昧的那一部分。
所以她很容易对李云霄心生怜悯和慈爱，因为那是另一个自己生下的孩子，也很容易原谅她的幼稚和愚蠢。她在阿珍死去后又被李云霄重伤后在婆婆那里养着，慢慢悟出来很多，比如世间万般事，不过是作茧自缚，她记得婆婆说的话，允许一切发生，才能天高地阔。
所以后来她得知李云霄一直在骗她的时候，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她只想结束自己这虚妄的一生。
李云霄根本没有什么可怜的身世，就连李振国和崔茵茵封印她在坛子里是因为害怕也是她的谎言，真实原因是她天生坏种，四处作恶吸食魂魄，村子里有能耐的人太多，李振国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养了个怪物的事被发现，两个人狗咬狗一般，两败俱伤。
谎言说得太多，有时连她自己都相信了，村子里的人魂魄都不全，命格越来越弱，受她的影响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脑海里凭空多了她植入的记忆。
李云霄愤怒地嚎叫起来，又哭又笑：“凭什么，是我要变成这样的吗？是我要来到这世上的吗？凭什么她生了我，又不管我。凭什么她能这么淡定，她又凭什么原谅我，她没有资格！”
夏灼的身体越来越透明，黑猫被死死压在体内，闻人笙也被隔绝在混沌之外，拧着眉，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崔红不太理解，但也能模糊地感觉到，“她为什么这么…愤怒。”
她只能用愤怒来形容了。
“可能是想到自己了。“闻人笙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