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豆子上学后, 家里少了个人显得格外冷清。
特别是小年,以前跟弟弟睡一个屋,现在小豆不在自己睡在堂屋子里。
一到了夜里脑子里总想着奇奇怪怪的东西,连着两宿做噩梦吓醒, 她又不好意思去找大兄嫂子, 只能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陆遥率先发现她不对劲, 白天坐在凳子上一个劲的打瞌睡,眼睑下面发青看着就是没休息好的模样。
第二天晚上便把小年的被褥搬到自己屋里,“要是觉得害怕就先跟我们睡几宿, 等什么时候不怕了再过去自己睡觉。”
小年红着脸点点头,睡在嫂子身边这一宿没再做噩梦,一觉睡到天亮。
住了几日, 渐渐适应下来,小年便自己搬着被褥又回了中间的屋子。
她都九岁了,在这个人均早熟的古代, 已经算是大姑娘, 怎么好意思一直赖在大兄和嫂子屋里。
*
一进了七月末伏,秋老虎的尾巴威力十足,白日里即便开着窗户依旧热的人心烦气躁, 就连食肆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因为吃一顿饭衣服都湿透了,实在让人难受。
后厨更不用说了, 赵北川每日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身上的汗就没停过, 大腿根和咯吱窝起了一层痱子,一到了晚上钻心的刺痒, 半宿半宿睡不着觉。
陆遥去药铺子买来艾草, 煮了水给他擦洗, 往往前头的还没好利索,后面又长起来了。
见他这么难受,陆遥心疼的够呛,去打听了一下冰价,一尺冰已经长到了八十文,干脆在铺子里前后各放一个木桶,晌午放上冰块,屋子勉强凉爽一点。
这些日子来食肆吃饭的人少了,但是买凉皮的人却越来越多。
陆遥和赵北川一合计,干脆多做一些,每日从五十碗凉皮提到一百碗,依旧供不应求,最后卖到一百五十碗才勉强够。
晌午不愿意生火做饭,直接去陆家食铺子买份凉皮吃,价格也不贵,寻常人家都能消费的起。
*
时间一晃来到七月初八,这是府学的休沐日,一大早赵北川就赶着车去接豆子回家。
骡车停在府学门口等了半个时辰,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不少学子。
赵北川在一群人里看见弟弟,连忙抬手吆喝一声,“北斗!”
“大兄!”赵北斗激动的朝他跑过来。
赵北川高兴的掐着他的胳肢窝把人举了起来。
小豆窘的涨红了脸,“快,快放我下来,同窗都看着我呢。”
赵北川把小豆放在骡车上,伸手划拉他头发,“臭小子,大兄都想你了,你不想大兄啊?”
“想的,不过夫子教我们要注重礼仪,不能蹦蹦跳跳。”
“好,那就不举高了。”
“我先去跟同窗道个别。”说着下车朝那群人大人走去,插着小手给几个人作揖道别,其他人也笑眯眯的回礼。
“好啦,走吧。”
赵北川看着弟弟,忍不住又摸摸他的头,颇有种吾儿长大的感觉。
坐在车上,豆子讲起府学生活,“刚入学那日我什么都不懂,还好有同窗的李爷爷帮忙……”
“你先等会,什么李爷爷?”
“就是跟我同舍的书生,他今年四十有二,按照年纪我应当唤他爷爷没错。”
赵北川表情怪异,“学府里还有这么大年纪的书生?”
“嗯,还不少呢,同舍里还有两个三十余岁的,一个张伯伯,一个肖伯伯,他们对我都很好。”
原本陆遥担忧的欺负霸凌根本不存在,一把年纪的人谁会去为难一个孩子?说出来不让人笑话,同宿舍的几个人对小豆子都跟自家子侄一般颇为照顾。
骡车很快到了铺子,小豆跳下车朝里面跑去,“嫂子,阿姐!”
小年正坐在柜台里面学看帐薄,听见声音放下本子迎了上前,“小豆!”
两孩子抱在一起,小年亲昵的蹭了蹭弟弟的脸颊。“这些日子在府学还好吗?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好着呢!”
“我都快担心死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没意思了。”
小豆拉了拉姐姐的手,“我也想你,嫂子呢?”
“嫂子在后面切胡瓜呢,待会儿就来客人买凉皮了。”
“我也要吃凉皮!我在府学馋死嫂子做的菜了!”
府学每日供三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早餐只有粟米粥,晌午一荤一素,主食多了一个面饼,晚餐也一样。
荤菜虽然叫荤菜,但在菜里绝对找不到一块肉,只比素菜多一点荤腥味罢了。素菜更不用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种,炖萝卜、炖白菜、炖角瓜……
每次吃饭的时候,小豆子都格外想念嫂子做的饭食,他还跟同舍的爷爷叔伯们约定好,等休沐结束一定要带一点家里的吃食给他们尝尝。
后厨陆遥正在切黄瓜丝,这段时间他刀功练习的炉火纯青,手起刀落切出来的黄瓜丝整整齐齐,大小粗细几乎相同。
“嫂子!”猛地听见小豆子的声音,陆遥连忙放下手里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身就把跑过来的孩子抱了起来。
小豆趴在他肩膀上瞬间红了眼眶,“嫂子,我好想你啊。”
“乖豆子,嫂子也想你。”
这会儿豆子也不讲什么礼仪了,恨不得整个人黏在陆遥身上舍不得分开。
对他来说嫂子跟娘没什么区别,别的孩子有娘亲疼爱,他也有嫂子疼爱。
小年拍了他一巴掌,“你快下来吧,这么重别累着嫂子。”
小豆这才依依不舍的下来,仰着头看着嫂子。
陆遥捏捏他的小脸道:“瘦了,可是府学吃不好饭?”
小豆点头马上又摇头,“能吃饱,但是味道跟嫂子做的比起来,差了一点。”
“那等下次去,嫂子给你做一罐拌饭酱,拿着就饭菜吃。”
“好!”
小年有些好奇,“嫂子,什么是拌饭酱呀。”
“就是把肉丁、萝卜丁、蘑菇丁和豆子酱一起炒熟了,拿来夹饼子拌粟饭都好吃。”
两个孩子一听馋得直流口水,嫂子真厉害,总是会做各种各样的美食!
不多时赵北川送车回来了,“怎么都在后面带着,前头铺子不管了?”
陆遥把围裙摘下来,“那这里交给你了,我们去前头看铺子。”
“好~”两个孩子簇拥着他朝前头走去,赵北川无奈的笑了笑,两个孩子对陆遥比自己这个亲兄都要亲。
三人坐在大堂里听小豆讲述这几天的府学生活。
“入学后夫子依旧是从四书五经教起,但是释义跟之前在蒙学馆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听完后感觉像是学了两本不同的书。”
府学里的夫子最次都是廪生的身份,还有举人呢,这些人大多是不喜在外为官,沉迷读书研究经文,所以才在府学教书。
“我如今排在丙班,夫子姓于是一位廪生。他年逾半百,性格温和,对我多有照拂。”
其实于夫子照顾赵北斗除了因为他年纪小外,另一个原因是院长贺之秋特地来嘱咐过他,好好教这个孩子。
于夫子虽不知道赵北斗和院长什么关系,但也是受到嘱托自然要尽心尽力。
陆遥听他讲完笑道:“咱们豆子真出息了,敢一个人去府学念书。”
豆子腼腆的摇摇头,“我还不够厉害,听说丁字班有一个十一岁的人,他是自己凭本事考上增广生的,入学都不用交钱。”
“他比你大好几岁呢,等你到了他那个年纪,肯定也能考中。”
小豆子想了想点头道:“嫂子说得对,等我到他这个年纪,一定会超过他考中膳廪生!”
陆遥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前头有客人来买凉皮的,陆遥赶紧把桌子搬过去,小年和小豆一起去后院搬东西。
提前泡好的蒜泥汤汁里面还加了块冰,芝麻酱也兑上水解开满满一盆,糖盐醋勾兑好。
客人来了直接拿碗拌就行,切一张面皮,放上几块面筋,抓一把胡瓜丝,所有调料一样放一勺,最后撒上一勺花生碎就完事了,制作速度非常快。
快到巳时,来买凉面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靠在墙边的阴凉下排着队。
大部分都是自己带着碗来的,拌完直接端回家里吃,也有出来干活的没有碗筷,直接端着食肆的碗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吃完再把碗送回来的。
陆遥负责拌凉皮,小年负责收钱,小豆则把吃完的碗筷收回来,抱到后头让赵北川刷完了再抱回来。
一会儿的功夫一百五十碗凉皮就卖的一干二净,桶里的调味料也刚好用完。
小年把铜钱串成串递给嫂子,“一共两贯零两百五十文!”
陆遥接过钱,取了一百文递给她,“你带小豆子出去玩吧,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就去买。”
“谢谢嫂子!”小年高兴的揣好钱,拉着小豆上了街。
两人出了门直奔卖冰饮子的摊子,所谓冰饮子,就是把冰敲碎了,上面撒上一点糖和豆沙,装进竹节的筒子里,一份卖五文钱。
平日陆遥不让他们吃,怕吃坏了肚子,今儿个天气炎热喜欢吃就吃一点。
两人端着冰饮子边走边玩,一直溜达到西市那边。
小年天天早上跟陆遥来西市买菜,早就混熟了,见到卖东西的熟人挥手打招呼。
“小掌柜的又来买菜啦?”
小年摆摆手,“不买菜,今天带弟弟出来顽呢。”
老妇人从筐里拿出两个杏递给他们,“那边有卖兔儿的,你俩不过去瞧瞧?”
“谢谢奶奶,我们去看看。”小年大大方方的接下杏子,从怀里摸出一文钱放在老太太手心。
老太太笑着打趣道:“多谢小掌柜的。”
两个孩子牵着手朝前头围着人的地方跑去,果然看见一个老翁在卖兔子。
竹条编成的篓子里,圈了十多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各个有人掌心大小,蹦来蹦去别提多可爱了。
“阿姐我想要这个!”小豆被勾的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喜欢的不得了。
老翁咧着嘴嘴笑呵呵道:“买一只拿回去养着玩吧,多有意思啊。”
“多少钱一只?”
老头看两人打扮干净,衣着精致伸出手道:“不贵,五十文一只。”
旁边有人拆台,“老瓜头,刚才你还卖三十文,怎么糊弄孩子?”
老头气的够呛,作势要打他,那人笑着跑开了。
小年拉着弟弟准备离开,“哎哎,小姑娘你们别走,五十文卖你们两只如何?”
小豆拽了拽姐姐的袖子,眼里满是祈求和期待。
小年停下脚步,“这么小的兔子,就怕养不活,刚买回去就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东西好养活,随便给两根菜叶子就能活。”
两个孩子都有些心动,老头趁机从筐里挑了两个模样漂亮的塞进他们手里,“拿回家自己订个笼子养着玩,这东西不吵不闹养肥了还能吃肉。”
小年皱眉,亲手养大怎还舍得吃,“行了,我们就要这两只了,再便宜十文钱。”
老头故作为难的摆摆手,“哎呦,你这小丫头真会讲价,拿去吧拿去吧,就当是开张了,要是碰见旁人可别说是这个价买的。”
小年点点头,掏出铜钱数了四十个递给老翁,姐弟俩一人抱着一只小兔子兴高采烈的继续往前逛。
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个妇人……
转了一圈快到晌午了,两人也饿了,准备回铺子。
结果迎面走来一个面容和善的胖妇人拦住二人的去路询问道:“小姑娘,你们这兔子是在哪买的?”
“就在前头的市场上,你要买吗?我领你去。”
妇人摆摆手,“不买了,上次买过一只才养了几日就养死了,我想看看卖兔子的是不是骗我的人。”
小年道:“我们买兔子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我听旁边人叫他老瓜头。”
妇人回忆了一下道:“那应当不是一个人,卖我兔子的是个年轻人。哎,算了左右不过几十个铜钱,对了你们要兔笼子不?我家那兔笼子还是新做的,如今不用了便宜卖给你们。”
小年眼睛一亮,“多少钱?”
“给十文就行。”
两个孩子一商量,觉得买一个笼子比自己做合适,“请问兔笼子在哪里?”
“在我家里呢,你们要不嫌麻烦就跟我走一趟,就在前边巷子,几步路就到了。”
两人点点头,毫无防备的跟着她朝前面的小巷走去。
这条路不太好走,七拐八拐,走了一会儿就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小年有些担忧,“还有多远啊?”
“就快到了,看见前头那个木头门了吗,就是那家。”
两人跟着妇人走到家门口,她敲了敲大门,“当家的,开门。”
不一会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来,“他娘的,大晌午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
小年和小豆闻声紧张的向后退了一步。
“干嘛啊?”
妇人朝他挤挤眼,“这俩孩子来买兔笼的。”
“哦,进来吧。”
小年已经心生怯意,拉着弟弟摇摇头,“不要了,我们出来这么久家里人该着急了。”说着拉着弟弟扭头就跑。
妇人尖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快抓住他俩!”
从屋里窜出来三个汉子,追着姐弟二人飞奔而去,不肖片刻钟就把两个人逮住了。
“放开我们,救命!救命啊!!!”
为首的汉子一人甩了一巴掌,“跑,跑得了吗?再跑老子敲断你们的腿!”
小年和小豆吓得嚎啕大哭,直接被抗进院子,锁进旁边的柴房里。
院子里胖妇人跟那几个汉子商量价格,“这么大的丫头,随便卖个窑子怎么着也值二贯钱,还有那小子看着白白净净的,卖给富贵人家做奴才至少值四五贯,我也不多要,一共给我三贯钱就行。”
“多少钱?”
“三贯,一个子都不能少。”
“兰婆娘,你想钱想疯了吧,这么两个小崽子管我要三贯钱?”
妇人脸色一变,“不想给钱就把人还我,我再去找别人联系买家。”
旁边的汉子一听,吐了口唾沫,“呸,这人都是我们抓回来了,跟你有啥关系?”
“孙麻子你有种,把我兰姨当猴耍是吧,咱们走着瞧!”说着胖妇人转身就要走。
孙麻子伸手拉住她,笑嘻嘻道:“别生气啊,我这兄弟不懂规矩,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不过三贯肯定给不了,我明日先找买家,把人卖出去分你两贯如何?”
胖妇人拿鼻子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仔细点看着别让他们跑了。”
“放心,我孙麻子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进来一只老鼠都让它出不去。”
*
另一边陆家食肆里,赵北川和陆遥还在忙碌着。
今天客人多,一共十三桌但都是大桌,几乎每桌都坐满八个人,连带着点的菜也多。
陆遥忙的汗水把后背都湿透了,赵北川也是热的不行,炒完菜就去井边打水,沾湿抹布擦脸和脖子。
一直到未时末,客人终于走清了,陆遥把桌子收拾完忍不住嘟囔一句,“这俩孩子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这么热的天别跑中暑了。”
陆遥摘掉围裙,“北川我出去找找孩子。”
“你去吧,剩下的我收拾。”赵北川把折下来的菜汤倒进泔水桶里,待会儿拿回家给邻居,赵海峰家养了几头猪,这泔水也不算白给,上次人家给拉了半车柴过来。
陆遥沿街边找起人,看见卖冰饮子的正在收摊,连忙走过去问了问。
“大伯,看见我们家孩子就吗?”
这老头总买陆家凉皮认识陆遥,“看见了,一早在我这买了两碗冰饮子朝那边玩去了。”
陆遥谢过他,心里焦急的继续朝前走,边走边打听。
一直打听到西市,这会市场都散摊了,只剩几个老爷子坐在旁边的柳树下闲聊。
陆遥径直走过去道:“几位叔伯,请问看没看见我家孩子,大的九岁小的七岁,这么高。”
几个人纷纷摆手,“没有没有,这市场天天这么多人,上哪记得去。”
倒是其中有个突然开口,“哎,我上午好像见了一对姐弟,那丫头是不是穿着豆粉色的衣裳?”
“没错没错!”陆遥激动道:“你看见他们去哪了吗?”
“我看见他们在摊上买了两只兔子,许是跑哪玩去了吧?”
陆遥一听急得眼眶都红了,小年和小豆都是听话的孩子,断不可能在外面贪玩,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