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32章
赵宫。
寝殿内，赵王偃偶染微恙，正斜倚于榻，视着赵王后端水调药,侍疾甚是殷勤。
不过是偶感风寒，赵王后却眼角垂泪，身旁儿子赵迁亦是捧着药罐来来往往，伏地献上名贵人参，口称这是千辛万苦从燕国客商手中重金购买，将赵王偃哄得面容带笑，那点头晕瞬间被驱散。
“迁儿这颗孝心当真难得，还是你教养有方。“赵王偃满意地视着为他轻吹药汤的王后。
王后正欲附和，门外寺人匆匆踏来，跪地来报：“禀大王，太子嘉与长安君前来问疾。”
赵王偃蹙了蹙眉,低道：“传他们进来。”终究是父子，虽然亲缘淡薄，但究竞还是余有一些温情，也并未拒见儿子。
但王后却视赵嘉相当碍眼，自他踱进殿内，柳眉便耷拉着，只有薄唇勉强牵起，作出一个惺惺作态的笑容。“臣嘉见过父王。“赵嘉表现恭敬，当即行了个大礼。成乔亦客随主便，弯腰揖首。
“不必多礼。“赵王偃连忙劝阻，又看向成乔，语气亲和，“长安君远道而来，于敝地居住得可还习惯？”她躬身抱拳：“蒙赵王照顾，成蟜宾至如归。”“臣听闻父王有恙，是故来向父王问安，不知父王贵体可有好转？“赵嘉待她话音落下，问道。赵王偃颔首：“好些了，难为太子还挂念着。”王后心中轻哼一声，不着声色道：“太子真是稀客，大王病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是难得能见太子一面。”“就是啊。"赵迁添油加醋，“臣弟陪伴在父王身侧已近一旬，这是第一回见到哥哥面容，怎生比父王还难见。”赵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欲想出言辞来辩驳，身边成乔却主动插言：“王后与公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王偶染小恙，不便处理国事，这期间太子嘉夙兴夜寐，为内政外务忧心忡忡，故而无暇前来。”
王后不禁语塞，赵迁也没声儿了。
赵王偃用赞赏的目光看向儿子，毕竟他在这段时期一直歇于王后寝宫不曾出门，属下来汇报政务时也是听得漫不经心，哪里知道赵嘉究竟有没有操劳国事。“果然是寡人的好太子，寡人有你，无忧矣。”此言一出，赵迁恨得在心底直咬牙，想不到今日倒让这个不起眼的哥哥逮着了机会，抢先一步受到了父亲的夸赞。不料赵嘉随即叩首，字正腔圆道：“多谢父王谬赞，臣请求继续为赵国效力，前去北上党驻守秦赵边境，替父王分忧。”
此言一出，不独赵王偃，就连王后与赵迁一并震惊。赵迁心内嘀咕，这哥哥大约不是吃错了药，放着好好的邯郸不待，兴冲冲跑来爹面前就为了提这么一个离谱的要求。
“这是为何？“赵王偃立时坐起了身子。
赵嘉再拜：“臣听闻上党郡守来报，此地雪灾爆发，且爆发了疾疫，百姓流离失所，无粮可食，昔日富庶地方今朝成了荒颓之境，臣不忍见我赵国子民遭受如此天罚，故此请驻守上党，望父王允准。”
王后巴不得把这个眼中钉赶紧送走，还未等赵王偃思索完毕，立刻笑道：“难为太子一片赤诚忠心，大王怎好拒绝？那岂不是伤了太子的心意？”
“正是，父王，长兄既有此念，父王不要拒绝才好。”赵迁立即添上。
他也不是未猜过兄长试图在边境积蓄力量，说不准还打着拥兵自重的主意，但只有赵嘉远离了朝堂中心，无法在那些支持他的老臣们中间运作，自己才有上位的机会。赵王偃不禁沉吟了片刻。
再如何说他也做了半辈子一国之君，虽然被美人迷惑得昏了头，该有的政治嗅觉还是具备的。
他皱了皱额头思忖，料想赵嘉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只要不动儿子的位置，想赵嘉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宫。“是啊大王，微臣听闻上党天降雪灾，百姓房屋、田亩、牛羊尽数被毁坏，若无可靠之士坐镇，百姓若是一时激愤闹事可就不妥了，依微臣之见，此重任非太子担任不可。"此刻言语的乃赵王宠臣郭开，虽说平时受命于赵王后与赵迁，但赵嘉昨日特意送上白璧十双，郭开也懒得搭理太子的意图，当即见钱眼开答应替他说话。身旁近人皆七嘴八舌偏向赵嘉，赵王偃本就耳根子软，忽觉头脑晕眩，倚着榻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寡人准了，太子千万莫要辜负寡人厚望。”
在寺人趋从下走出宫门，赵嘉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他叹着气感慨：“可怜嘉乃父王长子，言语分量竞还及不上一个宠臣。”
成乔道：“赵王待郭开大人似乎言听计从，太子欲明哲保身，还需讨好郭大人才是。”
赵嘉冷哼：“我乃千金躯体，怎能低声下气取悦一弄臣？”
天天为着叵测的前途忧心忡忡，遇到些小事倒是有骨气。
成乔暗笑，摇摇首，悄声道：“非也，忍一时风平浪静，太子暂且忍辱负重几年，待日后登位，无论公子迁还是郭开，不尽在太子掌控了么？”
赵嘉默然无对，提步走出宫阙，再行过几处街坊，便是喧嚣集市。
商贩推着牛车叫卖，多是日常之物，成乔放眼望去，发现有一处在售卖肥皂。
她拈起一块，见角落刻有"长安君成蟜监造于秦王政六年”的字样。此乃按照秦国工匠的规矩，每出产一物诸如青铜器，皆要刻上监工官职、姓名与时间，用来在出了质量问题时也能及时追溯到有关人员，用以责罚。商贩见她盯着肥皂端详了半晌，以为她是有兴致，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公子好眼光，此物除却秦国其余再无产地，用起来比皂角好用得多，凡是污渍必能拭干净，多少市井妇人都争相购买，今日难得有货，恰好就被公子遇上了。”
“谬矣，果然商人重利，最爱言大话。“忽而，一朱紫斜襟深衣的男子路过，闻言驻足轻笑。
乃前夜于四方馆遇到的人。
他虽衣着锦绣，腰佩白玉，望之珠光宝气，眉眼间却回荡着一股散之不去的落寞。
商贩遭这么一通嘲讽，勃然作色，成乔却道：“不知先生为何有此高见？”
男子抱臂：“此皂再好，怎会将世上所有污渍拭干净？此语不过是商人用来兜售的话术罢了。”“先生见过此皂拭不干净的污渍？"她反问。男子未答。
“先生想说的，莫非是人心？"成乔微笑，“魏王对公子猜疑之心，恐怕委实是无物能够去除，难怪先生委曲求全于秦楼楚馆，想是怀有苦衷而无人能解。”话音刚落，男子倏然色变，须臾又恢复平常，牵唇笑道：“看来这位公子对魏某人生际遇倒是颇有钻研。”“成蟜见过信陵君。"成乔正色，倾身作揖。魏无忌神色淡淡，然亦弯腰还礼：“闲居之人，不敢当长安君大礼。”
“信陵君莫非意欲此生皆客居邯郸，不敢重回故土？”头顶日光刺目，他疲累地闭了闭眸，眼周的青黑色痕迹此刻清晰可见。
“我亦无可奈何。“惆怅在他言语中挥之不去，“醇酒妇女，岂是我心之所愿。”
他长叹一声，语罢告辞而去。
“可惜可惜。“赵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免惋道。“太子为何觉得可惜？”
赵嘉道：“信陵君之前何等国士，如今竞堕落至此，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怎能不教人为之可惜。”“若是魏王能用人不疑，他又何至于连故国也不敢回？此举亦是无奈，与太子您如今避祸求去是一样的道理。”赵嘉细想也是，说起来自己的境遇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至少亲爹对自己也并没有防贼似地警惕。车队前行约有半旬，到达北上党。
经过连月大雪，举目望去城池尽被白雪所笼罩，进城后，赵嘉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此地四处民生凋敝，街衢上行人稀少，许多房屋被大雪压塌，空落了一地瓦砾与茅草。
郡守见太子前来，忙带人来迎，赵嘉摆手，看了眼远处哭泣的妇女与幼童，皱眉道：“你身为一郡父母官，便是这般照顾百姓黔首？便是这般领我赵国俸禄？”见他愠怒，郡守慌忙伏地：“太子恕罪，自从雪灾开始之日起，下官便早已带人重建了许多屋舍，怎料这雪毫无停止迹象，下官对现今这一局面亦是有心却无力哪。”“天象不以人力意志而改变，太子也确实怪不得这位大人，想他必定已是尽力。但如今有成蟜在，太子放心便是。”
郡守见有人主动替他说话，忍不住感激地朝那人瞥去。“还不快谢过长安君。“赵嘉睨他一眼。
郡守作揖：“下官见过长安君。”
他心心中却是疑惑，这秦国的王室为何与赵国的太子相熟，但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敢多问。成乔未理会他腹中嘀咕，语气温和：“劳烦郡守拨一支青壮力量予我。”
“下官谨受命。"长安君与他素昧平生，却愿意替他说话，郡守感恩之余，为她办事自然尽心竭力。上党郡虽逃了不少住户，但毕竞底子犹在，留下的壮丁力量也不少。
只是雇佣他们又是一大笔钱财，成乔第二日便在城门处张贴了副公告：凡报名参与铲雪者，可免下一年徭役。这下许多青壮年皆被吸引前来，提了根铁锹便加入了铲雪的队伍。
人多力量大，只消三口，趁雪终于停了，城中的主街道便被清理出一条马车可通行的路，钱粮衣物也得以及时送到受灾居民的手中。
成乔也挽起袖管，披上蓑衣斗笠，加入了铲雪队伍中。赵嘉见状，却是不愿意纾尊降贵与庶民一道劳动，只在一旁束手看着，吩咐人给长安君端水递巾。成乔也懒得要求他帮忙，因此百姓们都能看到自个儿太子闲着到处晃，倒是别国的王室公子铲起雪来动作勤快，一时间表情都很微妙，心中信任的天平也悄悄偏斜。
看来虽然秦国乃赵国的宿敌，培养出的公子却如此亲民，洗刷了他们对虎狼之国的一贯印象。
“长安君，这冰结得过硬，就算是力大无匹者一时也难以铲去，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男子小跑过来报告，即便是寒冬时节，仍是满头大汗。
这一旬下来，他们已经养成了遇事先向成乔汇报的习惯，毕竟找了赵嘉也跟没找似的，后者只会在短暂的犹豫过后表示与他无关，并建议他们来寻长安君征求解决办法。没想到他们以为的大难题在成乔眼里竞是轻轻松松，她只眼珠子稍微一转，便有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法子：“往冰上撒盐，过个半日被日光一晒便能融化。”“为何撒盐能有用？"男子大惑不解。
“听我的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