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别来春半
选妃的那天早上,史云腴抱着熟睡的闺女,在床头坐了很久。久到天色由暗转明,久到窗外耀眼的天光照亮她浑浊的眼。
她便带着光明望去窗外北风萧瑟,才发现枝头繁茂的叶子,已渐渐变得枯黄。
史云腴想秋天来了,那让人怀念的春天还会远吗?此刻的她心下乱成了麻,经年已散,彼年的温情不再,她该怎么面对如今这个陌生的他呢……自递上庚帖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逃避着去想这些问题。
她只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闺女,只要是为了闺女,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当这一天真实地到来,史云腴不得不面对起这些现实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那天在延年阁中,鬼使神差说出的那句话,根本不是冲动,也不是跟史云鸢的较量,而是来自她心底的应答。
她几时变成这样了?
史云腴惊讶于现在的自己,可她才垂下眸,就听闺女趁着四下无人,唤了声:“阿娘。”
她赶忙拢着闺女往自己身前靠了靠。史仲淑睁眼看着阿娘那张明亮的脸,揉了揉自己那模糊的小眼睛直问:“你是不是要帮小淑找爹爹去了?”
史云腴闻言愣了一下,别看小丫头整日只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小丫头其实什么都知道。
史云腴望着闺女那惹人疼爱的模样,忍不住地微笑,只瞧她温柔地抚过闺女额间的碎发,轻言道:“是呀,这是阿娘答应小淑的事啊。既然答应了小淑,阿娘就一定会做到。就像小淑信守承诺帮阿娘守住秘密一样。只是,阿娘可能还需要小淑给阿娘些时间,可以吗?”小丫头闻言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小丫头就这么把脸理在史云腴怀里,小声地说:“可以。只是阿娘……爹爹会喜欢小淑吗?”
史云腴轻拍着闺女的手忽而一顿。
她不知闺女缘何这样问,但当这句话被闺女说出口后,她的心疼就再也止不住。她将闺女抱在脸边蹭了蹭,“小淑这么活泼可爱,爹爹怎么会不喜欢我们的小麻雀呢?”可既使史云腴这样说,史仲淑却还是厥着小嘴委屈道:“那爹爹喜欢小淑,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小淑…”………是啊,爹爹做什么去了?"史云腴眯起双眼,满目怅然。
她也想问问谢沉书,那日的他做什么去了?沉默伴着愁绪飘向窗台,史云腴依旧和煦地安慰起闺女,她说:“但这并不意味着爹爹不喜欢我们小淑,不爱我们小淑。小淑是爹爹的孩子,是永远也无法更变的。阿娘知道小淑心里有很多疑问,那等小淑见到爹爹后,亲自问问他好不好?”
史仲淑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小丫头又困了。
史云腴便轻轻将闺女搁在铺上,最后再俯身亲了亲她。青宫的玉弦湖上有座四面临水的灵喜台,曾经是先太子的议事厅,今朝太孙掌权之后,就成了谢沉书私人用的书斋。此地若没有他的允许,就连太子妃也不敢轻易靠近。众人都道是太孙喜好清净,所以才将这里封闭。殊不知,里头悬着的那张由太孙亲自绘制修改了上百次,终是得以完稿的美人图,才是他想要守护的秘密。辰正,距离贵女们上殿谒见,不过半个时辰。谢沉书却仍躲在灵喜台中,侧倚凭几,满目怅惘地望向画中故人。他的思念将要溢出眼眶,他的不甘,使得他一夜未曾安眠。
谢沉书垂下头,发间散落的青丝,亦是挂满了他最后残存的希望。
清风使,你我就真的要天各两端?
今朝遴选太孙妃这等子大事,按照老皇帝的意思,毕竞是一辈子的大事,需得谢沉书亲自到场挑选。只有他满意了,首肯了。接下来那按照祖宗礼制的筛选,才有了意义。
这也是老皇帝作为阿翁对孙辈的爱护与尊重。可谢沉书却把所有悲苦都藏在心里,不愿与任何人倾诉衷肠。今天对他来说,无论选谁,结局全都一个样。他是一点也不想到殿上去。
但瞧外头人急得团团转,谢沉书依然安坐如常。琊川川是唯一一个知晓太孙去向的人,可他却不敢轻易同怒火中烧的太子妃禀报,直到太子妃下了死命,时间再也拖延不下,琊川这才悄悄乘着小舟来到了灵喜台,那个躲藏的太孙身旁。
“来了。“谢沉书不用抬眸,便知来人是谁。他抬手碰翻了手边的空杯盏,却没管没顾地摸了摸玄青的头。
玄青趴在谢沉书身前,回眸望他一眼,又将头耷拉下去。
这些年,自打离开青霁山,离开史云腴身边后,玄青一直跟着谢沉书,如今作为太孙的爱犬,在青宫的地位更是日渐提升,就连老皇帝身边的内人见了它,也得夸上两句聪敏。
可玄青瞧上去并不快乐,狼犬也有自己的情绪,谢沉书看得出每每只有到了开春,自己偷偷领着它回到青霁山的草舍小住时,他才会恢复些往昔的欢愉。一个孤单的狗,陪着个落寞的人,
日日冲着幅毫无生气的画睹物思人的场面,着实怪异。好在琊川早已习惯了太孙这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低眉看着满地狼藉,轻问了声:“殿下。”
谢沉书挥挥手,宽松的睡袍便随之摆动,他冷笑:“母亲那边是不是急得要挖地三尺了?事已至此,她还怕本王反悔不成?哼……本王还有得反悔的余地吗?”选妃继嗣这事对于谢沉书来说,不过是作为储君的责任。
可倘若他还是从前那个,没有遇见过清风使的他,必是能够顺利胜任。可现在,谢沉书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和一个素味平生的女人,一起繁育子嗣,一起同眠共枕。耳中听闻太孙的戏谑。
琊川川却抚袍跪地,斗胆只道:“殿下,今朝洛阳城世家的贵女基本都在,为了体面。还请您顾全大局,时辰不早,您真的该上殿了。”
沉重的气氛随着谢沉书的沉默,席卷而来。琊川猜不出眼前人此刻,是阴,是晴。他便只得一直跪着。
谢沉书却忽而起身,站在灵喜台的水边朝南望了半晌,清风使的那张画像也被风吹得缓缓飘荡。一直到很久之后,玄青起身来到他的身旁,他才垂眸望着他的爱犬,沉声应了句:“去准备吧,叫人给本王更衣。”
彼之,宫门外冗长的马车前,
史云腴随着人群北望,望到的却只有蔽日的宫墙。她与那些满怀期待的人不一样,她在迷惘,他们很快就要重逢了…
穿过青宫内一座座巍峨的宫殿,一道道精美的连廊,与一条条幽雅的小径。史云腴追随在队伍的边缘,向着往昔里宴客用的永乾殿走去。
路上闲来举目望去,她不由惊叹今日当是百花齐放的好光景。一张张姣好的面容,一个个如花的年纪。女郎们雍容大雅,女郎们鹄峙鸾停。她们不止悦目,更是赏心。史云腴微微一笑,只觉这画面尽是说不出的美好。她多想闺女往后,也能同她们一般从容自信。跟她们一样有着自己的底气。
可骤然想起谢沉书,她便又叹,单单一个太孙就能叫洛阳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汇聚于此。王权还真是个让人又敬又恨的东西
可既然是高门富户的,自也分出了高低。
史云腴虽说出自郡公府这样的名门,却因常年不在洛阳交际,而渐渐远离人群。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跟在队尾,听前头三三两两的闲谈。“诶,你们说这回是哪家的娘子,能被太孙瞧中,选了做太孙妃去?"抢先挑起话头的,是个穿紫衣的小娘子。她瞧着跟周遭的女郎甚是熟络,转眸便将目光抛去了某人身上。
可那小娘子闻言,竟怯怯地说:“反正不会是我……”“我以前被那位吓哭的事,洛阳城到现在还传着呢,这遭若不是被母亲逼着,我哪里还有脸到这儿来啊。我大抵就是走个过场,然后等被遣散回家,母亲死心准我嫁给表哥就好。”
小娘子害羞的神情,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史云腴却被她吸引了注意,原她就是吴御史家的六娘。这吴六娘瞧着整个人温温柔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史云腴怎么也想不明白,某人怎能吓得这般惹人怜爱的小娘子,闭门哭了三天?当真无礼,无耻至极。待到哄笑声落去,吴六娘已经羞得不敢言语。紫衣小娘子见状,赶忙将话题说了回去,“诶,说正经的,你们往前看,走在咱们最前头那尚书令家的三娘,这位可是全王都唯一一个跟咱们太孙殿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郎。在场有谁能比得上她一一要我说,能跟殿下有这般缘分的,定是太孙妃的不二人选。”
可她才将这话信誓旦旦地说出口,就有人反驳道:“非也,再是青梅竹马又如何?还能拼的上太子妃的亲外甥,贝州刺史家的十四娘?那可是咱们殿下的姨表妹,选谁都不如选自家人。”
“你们好好想想这道理!”
几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争不出个所以。
吴六娘这会子缓过神,倒宽解起众人来,“好了,好了。左右不是咱们,咱们跟着起什么劲?倒不若想些实在的。”
“实在?想什么实在?"几人疑惑。
吴六娘却说:“我听说城东开了家饭馆子,你们想不想…”
此话一出,几人压根不听吴六娘把话说完,就速速给应了下,“想。"就好似怕眼前人反悔似的。话落,吴六娘看向未曾做声的紫衣小娘子,那小娘子见势竟耍起宝来,“我啊?选不上就去,若选上了一一妹妹我就先飞黄腾达。”
浅笑声又起,随行的嬷嬷闻声并未过多说教苛责,只轻咳几声示意安分噤声。
彼时,史云腴躲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身后,被她们感染,忍不住发笑。
她想合着大家都是这般明朗可爱,丝毫不为殿上选妃的事而忧忡。
她叹这是群多么好的女郎啊,若是当年她没有离京,兴许也能有上这样一群要好的朋友。
哪知,吴六娘瞧见史云腴笑,竞忽而转眸笑着问她,“姐姐你是哪家的娘子,我们怎么从没见过?”几人闻言纷纷好奇回眸。
史云腴猛地被这么些人注视,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她便硬着头皮说:“家祖是睢阳郡公,我出自长房行三,名唤史云腴。你叫我史三娘就好。”
话音落去,几个小娘子惊叹不已,她们直呼:“天呐,这个姐姐竟然是太府卿的女儿,睢阳老郡公的孙女。那她怎么跟咱们站在一起?她应该往前去些才是。”可正当史云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们的疑惑时,吴六娘竞在混乱里对她说:“史姐姐,我叫吴素商,是御史中丞家的六娘,你叫我吴六娘就好~”
后来,史云腴在永乾殿的西边,和刚结识的女郎们一块站定脚步,她那沉闷的心,被她们的天真烂漫,舒缓不少。叫她甚至都快忘了此行的目的。
直到,窃窃的私语声在人群中响起,
有位身穿蟒袍的英武儿郎,扶额坐在步辇,自远处来到永乾殿的另一面。
为首的人便带头山呼:“殿下千秋。”
史云腴自是跟在其中,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拜见他。巨大的悬殊,让史云腴再次笃定,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声小书,也不再是她配拥有的称谓了。谢沉书如常地拂袖示意,如常高高在上地脾睨。只是这一次,他却在他漠然置之的人群中,望见了那张最让他魂牵梦绕的脸。谢沉书的目光,从漠然逐渐变得明亮,从明亮又最终化为不可置信。是自己已经因为太过想念,而出现幻觉了吗?
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定是疯了。
史云腴缓缓起身,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低垂着眉目,压根不知那步辇上的人在看她。若非周遭的女郎,低声惊诧,她大抵是在进殿前都不会再去抬眸。“不得了,太孙在看我们吗?"众人惑然。吴六娘见状诚惶诚恐,她只说:“啊?不是吧,他能不能别看了,我害……
可众人的非议声越大,谢沉书望向这边的眼神就越炽热,史云腴却在此间一脸淡然地抬头,于事隔经年间,再去看向那张曾被她一人独占,并且描摹过无数遍的脸。依旧“霸道″且无畏地将其掠夺。
她记得他的每一寸,她记得他叫谢沉书,她记得他离开了她。
两两相望,各有苦痛的衷肠,误和解在眼底生根,在心下发芽。他们默默无言,却好似已经说了很多的话。下一刻,远处的老嬷颔首引走了殿前待选的女郎,史云腴便敛下目光,追随着她们,毅然决然地走。彼时,谢沉书怔在远处,将慌乱写满眼眶,心脏也跟着她离去的背影颤动。
他仍是不敢置信,
清风使,真的……
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