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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钝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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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温柔钝刀送闭段评功能

翌日,原本还对避暑假这种说法将信将疑的陶栀子,醒来后拉开窗帘,看见冷清的庭院,才吃惊地发现今日竟然真的放假。她一早出门去超市买了一些烘焙原料,准备去刘姨的休息室打声招呼,借用下厨房,却发现刘姨已经换下了平时严肃的工作服,正在打包行李。

“刘姨这是要出远门吗?"陶栀子站在门口伸出个脑袋,好奇地问道,未经允许向来都自觉待在屋外。刘姨今日将一头卷发从头上放下,很有弹性地搭在肩上,随性又生活化,容光焕发,和平日里职业化的微笑很不一样,更显亲和,也更有邻家阿姨的错觉。

“我最近找江先生调休,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准备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旅行一趟。”

听到这个描述,陶栀子想起这偌大的庭院一路走来空无一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李叔将车已经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停在了草坪前方,准备直接送她去机场。

临行前,刘姨嘱咐道:“小陶,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可以问问值班的工作人员,或者直接打我的电话。”“刘姨要去多久啊?"陶栀子虽然跟人交情不深,还是开口关心心道。

“半个月就回来了,对了小陶,昨晚我帮你问了,江先生同意你种花的,一切费用报给我们就好。”

挥别刘姨的时候,陶栀子一个人原地站了很久,眼前寂静的庭院如同旷野。

有人爱旷野,但旷野里所暗含的落寞,让陶栀子觉得不安。上午她对照着甜品方子想要做一个抹茶蛋糕卷,厨房用得不是很熟练,但是烤箱温度很准,按照方子来在烤蛋糕胚这环节没有出过岔子。

加入奶油稳定剂后打发奶油,加入熬透的红豆,和奶油搅拌在一起,小心翼翼从两侧卷起来。

这个步骤比较考验技术,卷坏了两个后,失败品进了她的肚子,早餐和午餐都省了。

将最终成品小心翼翼放入冰箱冷藏,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小木屋准备收拾下自己。

门口安放着一个黑色礼盒,上面留了张字条。比起礼盒里的东西,倒是江述月字迹更能引起她的兴趣,用很细的笔尖书写,清秀的行书,带着笔风,内敛而不失个性。「栀子,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也许不一定符合你的尺码,请根据你的意愿决定是否穿它,别有任何压力。」阅读完这句话之后,陶栀子立刻直起身,向后方警惕地张望,下意识会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

因为这完全不是记忆力江述月的口吻,他目前只唤过一次自己的名字,还是在泳池边上压抑着愠怒唤的全名。让人心里发寒的语气,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但这份暗戳戳的心意,避免当面赠送时的尴尬,倒是符合江述月的性情的。

她在脑海中形成一个逻辑闭环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开头的那句"栀子”。

没有带姓氏,唤她“栀子"的人,也几乎是年长者,带着爱护与温柔,夹杂更多的是带着叹息的怜悯。久而久之,她反而有些想象不出江述月的语气,不带怜悯语气的"栀子”,她好像从未听过。

人的想象永远无法脱离自身阅历。

当江述月用富有质感又兼具磁性的嗓音唤出一个名字,也许有无数人自甘沉溺于那份罕见的温柔里。一份极度难得的,从硬骨头的缝隙里渗透出的温柔,该是如何极致。

心情复杂地抱着礼盒进了屋,打开一看,正是一条精致的小黑裙,裙摆是斜边设计,周身不做过多复杂修饰,一切巧思皆为黑色,将成本大幅放在了流线和材料上,手工缝边也是精致感的一部分。

作为人生中第一条半正式礼服裙,它完美地满足了一切想象,一时间联想到江述月平日的穿衣品味,陶栀子这下才对这条裙子的来源深信不疑。

她或许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拎起裙子的手,指尖不住微颤,浑身血液在体内剧烈涌动。

这陌生的心心颤让她感到不安,连忙打开床头抽屉将药物拿出,以备不时之需。

试穿裙子的时候,她赤着脚,在木质地板上行走,走到落地镜的面前,端详着……

那鲜少见到阳光而过白的皮肤,将手腕上青色血管反衬得更加明显,深陷的锁骨,嶙峋的肩头,一条修身的礼服裙被她穿成了宽松款。

没有宽松大袖的遮挡,她像一只沾湿了毛发的鸡仔,被黏腻的羽毛困得纤瘦。

面对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起自己是个病人。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伸出手,将领口的衣料往下勾了几分,来测试这领口是否能全然遮挡她胸口的手术切口。面色凝重地测试完后,她松了口气,在镜子前来回多踱步了几次,好像又觉得自己不像病人了。

叮铃……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陶栀子赤着脚到门口将门开了个缝,露出自己半只眼睛。瞳眸浸了水似的乌亮透彻,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好奇,不住地观察着他的衣着。

不同于以往,他今日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裤,比平日多了一道位于腿部正前的一道细密缝线,料子细看之下藏着对比度不甚明显的细密条纹。

独特,又考究,绅士装很适合他。

江述月绝不会忽视她这双眼每次对他的关注,倒也对此没什么懊恼。

因为陶栀子这双眼,并非无礼审视,而是将心里全部思绪都全然写了进去。

但是门缝太小她遗憾没能欣赏到江述月的全貌。像是突然间变得含蓄起来,有些舌头打结:“我……收到你送的礼服了。”

直到江述月问出那句:“喜欢吗?”

她才嘟囔着说:“已经穿上了,但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穿着它出门。”

江述月倒对此表现得很随意,很诚恳地说道:“以你的喜好为主。”

他生活中向来对事物不是太热切,寡淡如水,风过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不会对他人有任何约束。“我很喜欢…只是……她在门缝后声音低了下去。酝酿了一阵后。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她收敛起了平日里嬉笑的模样,犹豫地问了一句。

像是某种请求,没有平时将礼物塞江述月手里的理直气壮。“为什么?“江述月眼神微愕,启唇道。

隔着一道木门,藏尽了陶栀子脸上所有的波动,包括她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希冀。

“我看到你在给我字条上叫我“栀子',但是我脑海里只能回想起你很硬的语气,实在想象不出…”

她不放心心地又急切地补充道:“如果要问生日愿望的话,我目前只想听这个。”

语气笃定,又殷切,带着满满的期待。

她用一种坦荡的直白,加上生日愿望的加持,和一道期待的眼神,将江述月毫无设防地推到了巨浪之下。那里是陶栀子的统治区。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她等待了寥寥几秒,颇有失落地垂下眼睑。

不带任何情感裹挟的模样,反而精准戳中了江述月难得的不忍。

她总有办法让人就范。

………栀子。”

温柔又深沉的声线,像一把从雪地里拔出的钝刀,遇风而化,交融成一汪清泉。

陶栀子从门缝后倏而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此刻,她被温柔的钝刀击中,心脏微疼,不是病态的疼。良久后,门后传来陶栀子笑容,像是忽地拨开云层后洞开的皎月一样,带着纯然的稚气,还有些许荣获珍宝的得意。末了,她身心舒畅地松了口气,笑得志得意满,带笑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模样。“等我两分钟穿个鞋子就出门。”

门后的她,声音高昂起来,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刚才那方小心心翼翼的模样,是不是一场错觉。

她的心思,由阴转晴,转烈日,转暴雨,都在顷刻之间。两分钟后,屋内的木质地板传来了脚步声,矮跟皮鞋碰撞木质地板,像踢踏舞那般清脆。

门被人大大方方地打开,陶栀子哼着不知名小曲出了门,身上穿的是那身小黑裙和礼盒中的棕色单鞋。左手腕处绑了一条墨绿色丝带,恰好挡住了她左手腕处的神秘银色手链。

这身衣服被她穿得极为自然,转身锁门间,日光恰好被主楼的玻璃反照过来,光影落于她的肩头,碎金般灼灼,让人恍神了一瞬。

趁着江述月往前走的空挡,陶栀子三两步上前,在他手里塞了个小物件。

“送你的,我自己用面团手工做的,大家人手一个。”江述月摊开手一看,是一个迷你面包的小挂件,最上层用透明指甲油上了封层。

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个迷你面包。

他道了谢,将那挂件放进了西裤口袋里。

“我今早出去逛超市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买了张地铁卡,那地方应该乘地铁很方便吧。”

两人并肩出发之际,她一面走,一面取下手机壳,将夹层里的卡片取了出来,给江述月展示。

江述月领着她没有往大门走,而是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我们开车去。”

她将地铁卡默默放了回去,一时间好像短暂失语了一样,只直直看着电梯的电子屏,乖巧地保持沉默。地下车库宽阔无比,很多车子还是崭新的,看着上面牌照上首字母,以及有序的车牌号,不难想象它们都属于谁。两人的脚步声在地底下的空气中回荡。

“你的车停在这里,能被允许吗?“她压低声音问道。一直以为这里是公馆主人的私人车库,之前偶然乘电梯下来过一次,她立刻离开了,生怕触碰什么禁忌。“这里给你的感觉很森严吗?”

江述月顿住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并不像在开玩笑。陶栀子摇摇头,“我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挺好的,但我一直感觉江先生好像规矩很多。”

毕竞寄人篱下,她大概对自己有些矫枉过正了。角落处停放着一辆轿车,放眼整个车库,已算最低调了。“你坐副驾驶吧。”

陶栀子只觉这些场景极为陌生,和江述月共处同一个封闭车厢时,像是不知道视线放在哪里,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两手轻轻攥着胸前的安全带。

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了后座旁,再绕行回驾驶室。正欲发动车子,他余光注意到陶栀子左肩上的伤疤。露出的部分大概五公分长,直达后侧肩胛骨。那伤痕早已愈合多年,带着缝合痕迹,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伤口缝合得过于潦草,让疤痕有些粗糙,有疤痕增生,应该是途中发炎过。

江述月目睹这道疤痕,气息下沉了几分。

陶栀子意识到什么,重新调整了一下肩带,试图把伤疤挡一挡。

“不好意思,我今天其实试着用遮瑕挡一挡的,但是遮瑕蹭掉了”

“怎么弄的?”

江述月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小时候被人划的,但是没伤到骨头,除了疤痕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伤到骨头,当时发生的时候,伤口长着血盆大口,倒是能看到白骨。

陶栀子描述起来早已是往事重提般的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她的率性,倒没有真把这伤疤当回事。

早些年她一直费心遮挡,生怕被人看到,后来也看开了,夏日穿长袖不过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免救手链”,并非是为了遮挡伤疤。

伤痕一旦产生,它带来的影响如果贯穿整个人生,那对于陶栀子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给你缝合的医生也不仔细。”

他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批判,看向挡风玻璃的眼神也暗沉了几分。

“十多年前的安州,小地方嘛,医生没有那么厉害。”陶栀子倒是反向来开解别人,语气格外轻松,似要化解那些厚重的气氛。

话锋一转,她叮嘱道:“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留点胃口,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见她没有对自己伤痕深聊下去的意愿,江述月倒也不再提,利落发动了车子。

车子抵达,两人从停车场上到地面。

陶栀子原本一下电梯就直奔检票处的,身后的人低沉开口:“走这边。”

于是他们避开了人群,从特殊通道进入,工作人员似乎在门口恭候多时,江述月走在前面,递上两张票。那工作人员分明是认得江述月的,唤了一声X先生。陶栀子耳膜一跳,便意识到这是知道他姓氏的好机会,在一旁问道:

“刚才那位小哥怎么称呼你来着?”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带着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兀自打开门锁走了进去。内里一个单设的空间,容纳两人已是绰绰有余,桌上准备了白葡萄酒和零食,真皮的双人座位正好位于舞台斜上方。极具专属性和绝佳观看视角的座位。

陶栀子看着台前的墨蓝色幕布,观看了很久,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侧头问道。

“这里,你常来吗?”

“有演出的时候会来,只看首场和末场。”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入口关闭,大家安静地坐了下来,剧院内灯光开始调暗。

幕布缓缓升起,阴沉的氛围音在舞台上响起。开场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斗篷,开口便是一句德语:“Wo ist das Grab?(坟墓在哪里?)”一位医生逼问莫扎特的遗孀,试图找到莫扎特的坟墓,想通过头骨去探究音乐天才的特别之处。

画面一转,钢琴声响起,童年莫扎特在自己父亲的吹嘘下,将他以天才之名推到了台前。

至此,一幅天才的成长画卷,就此展开。

陶栀子通过舞台上方的字幕,观赏了这场音乐剧全程。看那时代之下,天才之名为莫扎特带来的名誉与机遇,看他彷徨于自己与父亲的家庭关系,看尽他的爱情,和他在宫廷作曲与自由创作中的艰难抉择。

后来,他与童年的自己做着抗争,决心逃离自己影子。他惹怒了大主教杯逐出门外,莫扎特终于自由了,不再为宫廷作曲,携作品真正走向了大众,一生用血液融入作品中,在病入膏肓时谱下《魔笛》…

临终前,他感叹自己生命的跌宕与凄凉,为了音乐众叛亲离,诉说着心心中愤懑时,童年的莫扎特用羽毛笔刺向了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被童年的自己杀死。

天才死在了病榻上。

音乐剧进入最精彩的一幕,身穿巴洛克时期礼服的演员们出现在舞台上,集体的声音,如蔓延的瘟疫,在尸首上跳舞。他们在音乐声中唱道:

「人如何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

人如何才能拒绝自己的宿命?

人如何才能摆脱自身的躯壳?

人如何才能成就不同的自己?

如果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能向谁发问?如果人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又如何能获得自由?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你还是最初的自己,唯有那坚不可摧之物值得铭刻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要,日日夜夜向自己拷……」陶栀子在热泪盈眶中侧耳细听,听台上的他们是否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们的答案是:如果人们自己阻挡了去路,那将永远无法逃脱。

陶栀子在曲调抵达巅峰之时忽然转头看向江述月,好像对剧里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在激昂的合唱声中,她露出了溺水神情,目光紧锁着江述月,像是在竭尽全力抱住一根拯救自己浮木一样。她平时的笑声清朗,只因背后很少带着希望,可此刻她不笑了,那眼神中却第一次闪过无助与眷恋。江述月也看向她,他们在乐声中,隔着幽暗的灯光,无法辨明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黑暗中,他们明明看见对方双眼,却无法洞穿人心。只是各自怀着最深的秘密,不可言语地对视着,直到音乐剧在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落幕。

陶栀子率先笑了出来,如同给自己重新戴上面具,双手跟着观众鼓掌起来,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走出剧院的时候,陶栀子的心里莫名多了些沉重,可能因为她用两个多小时目睹了天才的诞生和英年早逝。对于英年早逝这个情节,陶栀子能感知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

同样死于疾病,莫扎特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但是她留下了什么吗?

顶多是…有一个可怜的患者,她叫陶栀子。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处,不明姓名,不知卒于多少岁,她年龄成谜,医生通过她的生长情况估测她,卒于二十二岁。

“我想去附近走走。”

晚风从河岸处吹来,她循着风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河流。两人并肩,沿着岸边行走,沿途是各具特色主题酒吧,但陶栀子却没了心思。

她不忍看气氛太沉闷,一开口,却又是道谢:“谢谢你的这份礼物,我第一次走进剧院,第一次坐在独立空间内欣赏音乐剧,第一次穿上黑裙子…”“别这么客气了,你还记得落幕前他们在唱什么吗?"江述月提了一句。

「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不知道江述月是否想借《莫扎特》侧面对她说些什么。“记得的,我心里明白……

“早些年,我很乐于跟别人分享我全部的故事,但是这次,我不想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陶栀子低下头,看着路灯下的自己的影子,那双漂亮柔软的羊皮单鞋脚感十分舒适,初次穿上也不累脚,尺码也是恰恰好好,只觉得江述月挑得真准。

“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想说,也不迟。”

江述月的嗓音在晚风中分外清润,带着某种笃定和坚毅,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时常觉得,幸运这件事可能是个恒定量,我在用二十多年坏运气换此时此刻,你算是我从小到大遇到的第二个对我很好的人。”

“第一个是一个长辈。”

福利院的方院长,一个散尽家财创办福利院的人,至今还在社会各界奔忙,为有先天疾病的孤儿筹集救助资金。她胸口的手术痕迹,就是当年接受医疗救助的切口。有时候对于略显矫情的话反而表达得有些别扭,说完了之后又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话的确是说出口了。“你以后会遇到更多人的。“江述月在一旁对她说道。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摇摇头,固执地否定了江述月的说法,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

“遇到你就够了,我走两步就累的人,没有精力去认识更多了。”

江述月看了一眼河水里流淌的斑驳的月亮:“既然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说下你的生日愿望吧。”“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陶栀子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

“就是…你用正常语气叫我一声栀子,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今天已经帮我实现了。”

江述月的神情有些微妙,仿佛陶栀子拎着铁锤真的在坚硬如铁之地凿开了一个缝。

他眉宇间承载着探问:“如果再给你一个愿望,说一个有点难度的愿望。”

陶栀子没有立刻回答,趴在栏杆上动作懒散地想了很久,最终说道:

“那就……让你开心起来吧,够有难度吗?”她说完便被自己逗笑了,在马路牙子上不顾行人目光里的诧异,笑得前俯后仰,声音带着快意的清透。笑到一半,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馊饭的臭味。陶栀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背过气去,连忙止住笑声,赶紧将口鼻捂住。

循着气味看去,发现马路对面刚好是酒吧后厨,一个衣衫破旧的佝偻老汉正拖着个泔水车收泔水。

酒吧的工作人员捏着鼻子说:“你下次来早点,现在天气热,泔水都捂馊了,难闻得要命,你要是再不能按时到我们就换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骑车摔了一跤,明天我早点来,可千万不能换人啊,这年头糊口不容易。”老汉沙哑着声音赔礼道歉,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这番对话让陶栀子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又多看几眼,想着有什么能帮忙的。

树影恰好挡住了老汉的脸,只有空气中的臭味能证明他的真实。

直到,一辆轿车驶过,车灯刚好照亮了老汉的侧脸,一道眼角的伤疤在车灯闪过的瞬间赫然出现,恐怖如斯。陶栀子和江述月刚抵达马路对面就目睹了这一幕,陶栀子的脸色刷一下白得彻底,脚步仿佛被钢钉钉死在原地。她死死盯住那老汉的侧脸,想要认清他究竟是不是记忆里那个梦魇的一般的人。

恰好又一辆车驶过,重新照亮了老汉的脸,老汉也恰好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陶栀子。

他很缓慢地笑了一下,笑容在烫伤的侧脸上,带着多年前的残忍嗜血。

好像下一秒就要用温和的声音对她怜爱又疯狂地说一一栀子啊……

陶栀子尘封记忆彻底被唤醒,就是那个人!那咒语一样的话被她的脑子自动复原出来:“我们的栀子啊,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永远待在爸爸笼子里.…那双滑腻沾染着血腥的手,从牢笼外伸了进来,在可怖的灯光下,那双手掌纹和指甲都嵌着血与泥混合的污垢,像蟒蛇一样逶迤而来……

像她伸来……

她失控地大叫一声,在那声刺耳的尖叫下,惊惶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住了她的四肢。

面容被恐惧扭曲得狰狞,痛苦地拽住了自己的头发步步后退。

“你怎么了……“江述月见状,连忙冲陶栀子伸出手,却直接被她用失控的力度直接甩掉。

她疯了一样逃跑,以穿着皮鞋无法抵达的速度不要命地往前跑。

用平生她最大的力气奔跑,裙子也半点困不住她逃命的脚步。

将那些罪恶,远远甩在了身后。

江述月丝毫没预料到陶栀子的反应会如此过激,又担忧自己追得太紧,她听到脚步声反而更加恐惧。他只能让陶栀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避免她发生意外。陶栀子整整跑了两个街区,这在她平时状态下几乎不可能。只能说人在求生的时候,意志力会战胜一切。这一次,她的心脏又争气了一次。

她的心脏一共争气过两次,一次是十二年前那场午夜的逃亡,那年她十岁,肩上的伤口留着血赤脚奔跑在陌生街头。那一次,她离被肢解只有一步之遥。

一次是二十二岁的今日,她又遇到了十二年前相同的人。眼前经过了一辆城市清洁车,暂时挡住了江述月的视线,待清洁车开口,街道上早已没有陶栀子的踪影。江述月去到马路对面,上了另一个街区,在巷口附近捡到了陶栀子跑掉的鞋子。

紧接着,他听到黑色巷子内的人喘着气,竭尽全力用吞咽的动作化解紧张,如同劫后余生的鸟,停靠在枝头,隐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吞吐着恐惧。

江述月倚靠在巷子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鞋,不好贸然打扰她自我调节的空间。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相隔不过两米,却一同呼吸着相似的恐惧。

直到时间足够久,陶栀子的呼吸节奏变得正常,她最终还是缓过来了。

江述月真起身,走到巷子口,站在路灯下,在明处等着她。“栀子。”

这一次,他唤这名字用尽了耐心。

陶栀如在厚重的黑暗中睁开眼,看向他,那一刻,那声栀子,仿佛完美契合了她的一切想象。

不是隐忍怒火,不是深沉冷硬,而是带着温柔悦耳的语调,像是来接她回家的语气。

猛然间,她刚被安抚好的心脏骤然一紧,有点发麻,麻得发疼。

她不排斥这种奇怪的痛感,但是当她如同渴望新生一样渴望江述月的身影时……

她深知,这下真的病入膏肓了。

陶栀子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挪动步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鞋早已不知所踪。

低头一看,裙摆处还破了个洞,这比她身上破了个洞还难受。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赤着脚,脚底粘着黑灰,这让她都险些不忍面对江述月了。

这突如其来的狼狈……

“对不起,我刚才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裙子被石头尖勾坏.”

她慢吞吞地走到江述月面前,迟缓地挪动着脚步,一双清瘦的脚在地上不安地摆弄,像是无处安放一样。“别管裙子了,摔倒哪里没有,我看看。”陶栀子无声了向后瑟缩了一下,“蹭破点皮,都没什么感觉,不用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只觉得这幅样子面对他有点怪怪的,说不出的奇怪。

跑掉的鞋被他略微倾身,放在了自己面前。江述月在自己面前矮下一截,以接近半跪姿势准备帮她先把鞋穿上。

“别,我自己穿。”

她受宠若惊地连忙将脚伸进鞋子,后面是江述月帮她把鞋跟处穿好的。

“还能走吗?”

江述月问道。

陶栀子早已体力不支,任那心脏再怎么表现良好,现在也是彻底透支了,只不过没达到休克的程度而已。“能走,但是我需要休息一下,跑得太远要走回去可能有点难。”

陶栀子对此感到惭愧,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她掌握着自己心脏的脾气,半点不敢怠慢。江述月虽看上无动于衷,却背对着她略微矮下了身体。“我背你过去。”

原以为陶栀子又跟之前似的客套,说一堆疏远的场面话。谁知,他肩上一沉,后背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她轻快地说:“那感情好,我就不跟你假客气了。”江述月闻言,嘴角上牵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用手勾住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站起身。

身上的人背起来几乎没有常人的重量,像是怕自己掉下去似的,两条手臂紧紧缚在她的肩头。

陶栀子原本还担心江述月可能背不动自己,谁知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力量。

那肩胛骨处隔着一层衣料可以隐隐感觉出肌肉的线条,应当是有规律的健身习惯的。

“你的每件衬衫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刚走没几步,背上的陶栀子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她搜肠刮肚想说上几句溢美之词,最终没有找到更复杂的形容,只能质朴地说道:

“衬衫料子很好,很有质感,走线流畅,很衬身材,重点是你的脸好看。”

江述月对她的彩虹屁不为所动,说道:“你即便不夸,我也会背你的。”

陶栀子否定道:“我可没在恭维你,我说的都是事实。”江述月沉默了好一阵,才牵引着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出来:“你刚才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陶栀子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轻轻说了一声:“嗯……但是我不想让我们宝贵的对话时间被其他事情占据,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和他的过节,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有勇气。”

她想到自己十岁那年经历,几乎如同身陷地狱,但是那件事带给她的勇气,却仍然在今天还在支配着她的行为。良久,江述月沉声说:“你本来就很有勇气。”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想要有个哥哥,最好是个有才华的哥哥,像你一样,可以告诉我很多事情,会关心我…”“感觉当你的家人应该还挺幸福的。”

“假设我现在死了马上可以去排队投胎,等你过几年结婚生孩子之后,说不定我就转世当你的女儿了”她这句话看似像一个脑洞,但是安静的时候,她由衷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你人也聪明,长得好看,肯定能给我一份很棒的基因,到时候你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另一半,那我就能继承绝佳的基因。”

“再说傻话就下来自己走。”

江述月沉声说了一句,果真奏效了。

陶栀子连忙闭上嘴,侧着头靠在他后脖处。她感受到他后背的温度,却贪心地想象他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一定带着他平日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干净的,让人难忘的。

像极了他本人的气质,是檐上霜。

有时她面对江述月的时候,不知自己的疾病是不是加重了,有短暂呼吸不上来的心悸感。

偶尔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他专注看书的侧脸,就只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抓握了一下,那感觉,不像犯病,却比犯病更让她孤枕难眠。

她后来,快抵达停车场的时候,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江述月很好脾气地说道。

“我三个月租期满的时候,临别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象征友谊的拥抱。”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拥………

也许等上一生应该能等到一次。

可惜她时日无多……

只能靠自己争取,有勇气的人先享受世界。有勇气的陶栀子先享受江述月的怀抱。

“好,下次麻烦提点有难度的请求。"他脚步恰好顿住,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听起来不像是怜悯。

停车场到了,江述月将她很轻地放了下来。本来帮她打开后座方便她休息的,谁知她却像泥鳅一样将后座车门重新关上,直接坐到了前座。

“坐这里方便陪你聊天。”

她眨着诚实的双眼,在江述月淡然的神情下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关上了车门。

江述月并没有直接去驾驶室,而是去从后备箱里面拿出一个医药箱,重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帮她解开安全带。原以为她听到处理伤口这件事会脸色突变,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

陶栀子坐在副驾驶上,将双腿缓缓伸出。

在光下,江述月才发现她小腿处蹭破了很大一块,而且还在往外渗着血。

“我帮你清理下伤口,可能有点疼。”

江述月倒是对伤口处理这一套流程极为熟悉,动作熟练又沉着,与常人在面对伤口时有很大分别。

陶栀子在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声不吭,似乎也觉得稀松平常。

江述月为她涂抹了药品后,用纱布带着微压,帮她小腿缠好,又清理了一些其他部位的小伤口。

有很短暂的一瞬,陶栀子看到他面容愣愣地想,怎么不多来几处伤口呢。

成为伤员,就能坦荡荡地得到他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他隐隐发现她的腿上有一些旧伤,不算缝针的旧伤,但应该是被人用工具打过。那些小伤不仔细看就看不见,因为却重重叠叠,留下了痕迹。

“谢谢你。”

陶栀子立刻将双腿收了回来,重新关上了车门。一回头,她亲眼看到江述月将自己之前送他的迷你面包挂件挂在了后视镜上。

尽管这能看出他充分尊重自己的礼物,但是……“这跟你的车内饰好像不是很搭。”

她不由得提醒道,总觉得江述月的车内饰低调简约带着华丽,挂这么个小面包确实不搭。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手微微一松,迷你面包被挂了上去。一切又雨过天晴,好像之前在大街上惊恐尖叫不要命地撒丫子狂奔的另有其人。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曲,江述月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挡放了点音乐。

沿途的空气带着凉爽,陶栀子听着歌,右手在车窗旁托着下巴,看着林城的夜景。

“你处理伤口那么专业,还带我第一次看到林城的夜景。”她开着车窗,吹着户外的风,大声地说着话,又忍不住想夸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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