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近十年, 杨原日日如履薄冰。
父亲偏激,族人短视,两个弟弟不是年幼无知就是不堪大任, 他心中的种种担忧连个说话排解的人都没有, 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也要害了病去。
父亲不肯继续让同济堂的医师看诊,杨原却自己私下问过,扼背疮常有反复, 并不是那样容易医好的。
而父亲若是继续这样不遵医者嘱咐、一意孤行下去, 只怕至多还有一年半载的寿元,若是哪一日不慎吃了些不该吃的······
这样诛心断肠的话, 他听了竟也无人诉说,他长子外出游学已久, 妻子也在三年前病逝,竟是孤家寡人一个。
二弟杨旭是个不堪与谋的人,什么大事说与他听,总有一万个不成行的理由, 畏手畏脚不说, 也承受不住任何打击。
三弟的城府一望见底,偏偏自以为自己天资卓越, 说给他听,恐怕第二日满襄阳便有风言风语。
从前看着,还觉得三弟虽然性子左了些, 但确实从小聪明机警,看性情也总比二弟更能担当。
他年岁又小, 总能慢慢别过来, 却不成想自己日日劳碌着, 未经意间杨鹏已至成年,明年便该加冠了。
但人不但没有长进,反而越走越偏,这时杨原都不免佩服起黄承彦的眼光来。
当初他们都觉得二弟不成器,三弟小小年纪已显露出不凡的天资,但黄承彦却偏偏只和杨旭交好,虽则这里面未尝没有他们年龄相仿的缘故。
但杨鹏当年可是很崇敬这位黄家郎君,日日跟在二人身后的,然黄承彦对他看不上的人向来不理不睬,杨鹏热脸贴了许久的冷屁股。
杨原感慨,如今倒是杨鹏看不上黄承彦了。
而杨鹏昨日受了父亲兄长的一顿训斥,心中十万分不服气,他夜里翻来覆去越想越气愤,都不知自己几时才睡过去的,第二日气都没消。
但当他左右过不去,气势汹汹想要跑到黄月英的居所找她对峙时,却听下仆说黄家女郎已经带着侄子杨虑去了同济堂,这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杨鹏勃然大怒——昨日才说起虑儿的去留,她今日就把人带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黄家没有儿子就对杨家打起了主意?
黄承彦和兄长杨旭一向交好,但黄承彦离城这么久不见密切往来,如今怎么才频频出入杨家?杨旭又才生了二子,这私底下打得什么算盘简直是昭然若揭!
父亲和兄长们都是猪油蒙了心!
杨鹏一路疾行,脑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怒气腾腾跑到杨旭处将兄长一顿臭骂,亲生的儿子你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些什么?虑儿还这么小,你如何忍心!
杨旭一脸懵地看着三弟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嘴上劈里啪啦。
要不说杨旭脾气好呢,被弟弟这样指着鼻子骂这样不明所以的话,他还能抽出关键信息,回答三弟:
“虑儿喜欢医术,今日月英主动请辞,特地来问虑儿愿不愿去,虑儿是自己想去的······”
杨鹏哪里还听得这些 ,他怒目圆瞪还欲再骂,就被赶来的杨原一声怒喝打断:
“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还有没有尊卑!”
杨原赶来一巴掌拍在了杨鹏的背上,接着就将杨鹏也从头骂到脚——
枉费你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还有没有半点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
你的兄长那也是你能指责谩骂的,当父兄都死了是不是?
杨原声音深沉语气高亢,和杨鹏那半大小子的骂街绝然不同,很有将人骂的头都抬不起来的声势。
他抬手对着杨鹏激烈地点着,骂完了杨鹏还不够,看着一旁杨旭那因杨鹏挨训装鹌鹑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杨旭也骂了一通。
要不是你软弱无能,杨鹏怎能如此放肆!三弟骂你就任由他骂吗?
要不是明静居的人来报给他,这尊卑不分伦理沦丧的场面到底还要演多久!
杨鹏在杨旭面前嚣张,但在杨原面前就要老实许多。
一则杨原虽然平时是不显山露水的好好人模样,但自家长辈自己知道,杨原要是没有心机手段断不能撑起杨家这些年。
二则杨原比杨鹏大二十二年,杨鹏几乎就是大兄带大的。
一时之间,明静居只有杨原怒气冲冲沉顿有力的责骂,偏房有丫头探了个头出来又极快地缩回去了,屋里谁都没有在意。
但杨鹏虽被骂了以后,也知道自己一时怒气上头对二兄不敬是不对的,却还是梗着一口气质问父亲兄长是不是打算卖子求荣。
杨旭听到这里才连连问这从何说起,虑儿不就是去同济堂看两个时辰的书吗?
杨鹏立时转头看向杨旭,见他果真懵懂无知的样子,又是惊讶又是生气,大骂着愚蠢跑开了。
三弟杨鹏闹这没有头绪的一通就这样跑了,杨旭只好转头问向兄长,这是怎么了?
杨原看着这一场闹剧,抬手扶额,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难为他苦苦煎熬,还以为终于等来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却忘了这大家族的难处,哪里只是灭门的大祸。
真是欠了他们的!
杨鹏跑了,但他积攒了一天一夜的火气,半点没撒出去,甚至越演愈烈。
他跑出府门就吩咐马车要往同济堂去,却被告知家中马车都给黄月英行了方便,拉着家里关着的九十三名术士一同送去同济堂了,说不定还要帮着送到黄家庄去。
什么!阿父阿兄都疯了不成!
今天他还就非找着人不可了!他必是要质问质问这黄家的黄毛小丫头到底是要做什么!
杨鹏便高昂着怒气一路走过去,却没想到,路过酒肆时发现了向掾和马家的兄弟几人,正是杨鹏平日里常来往的士人。
杨家粮食少,自家也不酿酒,所以杨鹏平日里没有饮酒的习惯,只是如今饮酒是风尚,杨鹏不喝酒还引得过他们的嘲笑。
尤其听说黄承彦也不饮酒以后,他们尤以此为由取笑杨鹏行“黄商”之为。
后来见杨鹏不高兴,杨家又有些势力,向掾便提议以后喝酒不叫他就是,省的两方都不痛快。
向家和马家都在宜城,两家在宜城都是大户,素有名声。虽然向掾和马家兄弟不过是家中不主事的小辈子侄,也不妨碍人家凭借家族的名声摆出名士的排场。
向掾也看见杨鹏了,一脸新奇地问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杨鹏没答,看着跪在几个人面前的穿着短打布衣的人,目露询问之意——这是怎么了?
马家长子稳稳坐在酒肆的一个位置上,正是跪着那人的正上方,他嗤笑一声没有说话,一旁的向掾补充道:“你知道黄家这几日在同济堂的动静吧?”
他怎么不知道?他刚还就因这事闹了······回了神,杨鹏发现不对,他是因虑儿的事生恼,马家说得这又是什么?
见杨鹏神色迷糊,向掾也很奇怪,按理说,他二兄不是和黄承彦少年相交吗?杨鹏个人虽然和黄家不对付,但总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吧?
马家的兄弟一旁接话解释:“黄家如今正在城里广寻工匠,木匠、瓦匠、干过砖厂修过城防的他们都要······”
愿意来投奔的,黄家都好招好待的,有了主家只想来做做短工的,黄家也不拒绝。
黄家似是赚了不少钱,给工匠们的酬金都快要赶上主家的奉银了,襄阳城里有主家没主家的工匠们动了心不说,就是宜城的马家都有人起了心思。
马家不喜黄承彦的做派,更不愿他真一步步做大,自从黄家拿出了什么祖宗典籍,其声势和财富就以迅雷之势壮大起来,又推出来个女儿来挡在幕前,如今看不出是何用意,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听说黄家如今在田野大开讲学,将惊世学问都教给了庶民甚至奴婢,这马家就绝不能接受了。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有些东西就不该教与非我族人的,至少不该如此轻易的教出去。
他父亲派人到黄家表明意思,谁知黄承彦直接无视了信件,我行我素就罢了,甚至没有半点婉转遮掩的回应,虽然回应了马家大概率也是会不满的。
那就不要怪马家先礼后兵了。
这要是让黄月英知道,黄月英都得说,黄老爹近日这是修身养性了?他没写信阴阳怪气你们一番都要算他最近脾气好的。
但马家怎么知道,黄承彦性情乖僻,他们和黄承彦素来也没有交情,何以要体谅?其实便是有,马家必然也不会惯着他。
马家不仅提高了家中工匠的酬金,还严明自家不喜欢认两主的人家,便是为了杜绝家中工匠去接同济堂私活的念头,却没想到还是有贪得无厌之人。
“你就如此缺钱?”马家郎君问向那人。
这边向掾听到这话还问杨鹏:“黄家果真那么有钱吗?听闻黄家能制出黄蜡和白蜡,你可曾见过?”
杨鹏突然想起昨晚侍奉父亲时,父亲屋内的明亮烛光,他这时也有一分说不清的得意:
“见过,父亲屋里有黄家送来的白蜡,通体乳白,点燃了无色无味却极亮,说是明亮如月也不为过。”
“当真?”“真有这样好?”
“改日让我家中也寻些来·····”
几人都惊叹起来,如此不喜黄家也不见他们少一分奢侈享受。
另一边马家大郎君姿态悠闲:“我马家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他抿了口酒,半斜着身子问道。
这是个极不端正的姿势,尽显他此刻的轻蔑。
那跪在下首的人,立直了上半身,抖着身子颤着嗓音答道:“郎君,某家中小儿日前害了病,家中的钱财都花光还不见好,某如今三十又二只得这一独子,实在······”
“啪”的一声,酒杯碎了一地,马家长子站起了身,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马家留不住你,那你就去留得住的你的‘高处’吧。”
“马忠,将这人一家赶出马家,他这些年的积攒,马家也不贪,由他一家人带走,但马家的居所再不许他家入······”
杀鸡儆猴,叫府上的匠人都看看,阳奉阴违的下场。
工匠不是奴籍,但与商籍相类,没有地,吃住都是主家的,少了主家的庇护,寸步难行。
钱留在手里越留越不值钱,不用什么大道理,生民们都知晓。
没有田地,工匠积攒下的钱财也多用在年年修缮的居所上,哪里还有多少盈余?
能得庇护的工匠家可能从祖上就为这一家做工了,根都在这里,突然就被赶出去······
那工匠脸色灰败的被人带下去了,马家的下仆拖人下去还不忘往那工匠身上踹上几脚。
杨鹏皱起了眉,这本是一件小事,或许是虑儿也曾命悬一线的缘故,杨鹏总觉得那工匠也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但酒肆里的其他人都恍若无事一般,嘻嘻哈哈地打闹,杨鹏感到微妙的不适,向掾再次问他,这时候是打算往哪里去。
这次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谎,道自己要去宋家替二嫂传个话,鬼知道他刚和二兄大吵一架,二嫂根本不曾露面。
因听起来是正事,向掾几个人也不再拦他——他一直在,他们喝酒也不痛快。
而杨鹏经历这一场波折再到同济堂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气焰已是灭了不少。
连日阴雨,今日难得晴了一天,同济堂来看病的人就多了些,比往日吵闹。
杨鹏是在后院找到的黄月英,找到的时候,她人正在和医师交代着什么,那医师他也认识,正是王禄。
“这里就先拜托禄叔了,如今先做准备,雨季过后就可以全面开工了······”说着她还调侃一句——
“阿父学问还不到家啊······”
王禄失笑。
黄老爹算出雨季已至,却没算出来今日天晴,不过他应是没有那么不学无术的,一两天的误差不算什么,但明日说不定又要接着降雨了。
所以黄月英打算安排好了同济堂的事宜就动身,赶着老天爷打盹,回黄家庄她才好推进这回城一趟的收获。
“仲景叔和元化伯先都随我回岘山,药材养殖和抗生素都要有人盯着,那一百个方术得先再教育才能上岗,不然他们做的东西······动物实验我也不敢让他们试啊······”
除此之外,黄月英把要在城内开学堂,并已得到了杨家支持的事告诉了王禄,医学一道也是其中的一门,到时候要请王禄和同济堂的医者去上理论课,张仲景和华佗的实践课要等理论考试通过毕了业再说。
王禄点了点头,仲景研习极快,自己已是没什么好教的了,黄家却还有许多摸不透的等着他学习,这样安排与他们几人都好。
话交代完了,黄月英就打算走了。后院同济堂的医师也是人来人往的,因此两个人都没注意有个不合时宜的小子闯了进来。
“黄家小女!我侄儿呢?”
啊?
黄月英听见不友善的声音转头才看见杨鹏脸色涨红的样子,莫名其妙:“鹏世叔?”
“虑儿······虑儿在屋子里和仲景先生认药材呢,怎······怎么了?”
这家伙,他脸怎么越来越红了。
“哦,我···我去看看!”
说着他人就往黄月英手指的房间里走了,黄月英和王禄眼神对在一起,黄月英满脑袋问号:不是,他到底生没生气啊?为什么生气啊?
这时,秋罗从前院赶过来,说宋夫人身边的婢女来传话,还带了柳护卫一同前来。
黄月英点了下头,抬手示意秋罗请人上前来,王禄见没他的事了,便行了礼到前院去了。
她这时还没觉得哪里奇怪,她马上要回黄家庄,时间紧急,杨家派护卫来接杨小虑,也方便她不必再送孩子回家,是非常体贴的做法,杨旭可能没有那份心思,但宋夫人看着就有玲珑心肠——
杨家的家事如今可以说是完美解决,黄月英完全没想到这孩子还有不跟爹妈的另一种可能。
直到柳廷和一位妙龄的婢女一同进来,他们二人还没开口,庭院就先响起了一声怒吼:“你说什么?!”
?
是杨鹏的声音,从药材偏房传过来,院里的人都分了一丝目光过去,但不相干的人行色匆匆,虽伸了脖子看一眼,却脚下没停就远去了。
倒是黄月英盯起了木门,这家伙,那屋子里一共就三个人,杨鹏总不能是冲张仲景吧?
张仲景年岁和杨原效仿,辈分又高,还举了孝廉身上有功名,除非杨鹏今天是疯了,否则怎么也不能吼张仲景。
那就是冲杨小虑喽?
黄月英不高兴了。
虽然杨鹏也才十九岁,但他怎么说也是长辈吧,怎么能这么对杨小虑说话啊,杨小虑平时那么乖!要说有错也肯定是杨鹏那叛逆小子的错吧。
黄月英转头看向柳廷二人,眉眼示意:你们看看,回去告状啊!这叔叔当得太不像样子了!
却见听出了自家三郎君声音的两个人尴尬地低下了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
黄月英警铃大作起来。
拉着孩子出来找黄月英的杨鹏,和柳廷等人撞了个对脸,黄月英猝不及防听见了来自后方的稚嫩童声说:“阿母说,让我跟着师姐的······”
啥?
黄月英觉得这事情不对头,她猛地转而看向柳廷二人,柳廷抬头望天,婢女狠狠点头。
······
这都什么事啊!
“所以,宋婶婶送你过来,是让你继续护卫虑儿随我回庄子上?”
“嘿嘿······”
嘿嘿个屁啊!这家子人是怎么回事!
“我不许!”杨鹏大叫。
黄月英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我同不同意呢,你先不许上了,人家当事虑本人和爸妈还有她本人的意见都没采集呢,可显着你了。
杨鹏却还在一旁对着六岁小孩子输出:“那你阿父呢?二兄必不可能希望你回黄家的!”
看他二兄那个样子,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二傻子,亏他还以为他卖子求荣,现在他快被父兄一起卖了!
但杨虑睁着他那懵懂无知的大眼睛,说:“阿父说的,不算话呢······”
!
一记绝杀,杨鹏猛地抖了下身子蔫了下来,二兄家中……若是虑儿都看出来了……
这杨二郎君的家庭地位,六岁的孩子都懂。
黄月英直接无视了杨鹏,问清了杨旭夫妻的意思——杨旭还是有点舍不得儿子的,但宋夫人主张儿子随黄月英回黄家庄,理由是杨府最近要整顿田产内宅,未来一段时日并不太平。
杨鹏在一旁艰难地闭住了嘴,没有说出父亲兄长嫌弃二兄不够聪明的实情。
黄月英点点头,这考虑很有道理。
杨家族人众多,虽然大家族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或许是能同舟共济的,但日常谁家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曾经吃香喝辣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却要缩减自己的生活用度改善佃农们的生活,肯定是有目光短浅又冷漠歹毒的人是不肯的。
这么一说,这环境也确实不适合学龄前儿童生活啊,黄月英想了想,低下身和杨小虑平视,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
“那虑儿你呢?”
她看着这个总是被别人决定去留的懂事的孩子:
“不要考虑父母的期望,也不要想着家族的任务和任何长辈的心愿······”说着她瞪了一旁已经一身颓废失去灵魂的杨鹏一眼。
“虑儿,他们想要给你的或许是他们认为最好的,却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最好的,也不是真的最好的……”
“你想要父母亲人的陪伴吗?虽然吵闹却常存温馨,还是心中惦念却不必日日相见也可以呢?或者你更想和仲景先生看书习医,在黄家庄过静谧学习的日子?”
黄月英前世今生都没养过孩子,她不知道一般六岁的孩子,让他自己做决定靠不靠谱,他又懂不懂,但她觉得杨虑是可以的。
“阿姐,虑儿去黄家也能常见阿父阿母是不是?就如同前几日一样?”杨虑认真地问道。
黄月英并没有急于摆脱麻烦说谎话,她诚实地点点头:
“应该会比这段时间的频率更高一些,这段时日······是你家里有些奇怪,才不许你常回家中,师姐平时也太忙了,以后你可以让柳廷常带你回家,等你再大一些,也可以自己带着柳廷常常回家。”
总之,柳廷小哥,辛苦你了!
杨虑既然问出了这样的话,他心中的意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不知是不是士族刻意培养的缘故,杨虑和后世的小孩子很不一样,他安静又自得其乐,虽喜欢相伴却并不粘人,一个小孩子自己看书也可以坐半天,不惊慌也不害怕。
“那师姐······”杨虑笑起来,正打算回答。
“我也要去······”
众人:?
又是杨鹏那倒霉孩子······
黄月英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不是,他有病吧,谁让他搁这玛卡巴卡的?
“虑儿要去黄家庄,那我也要去,我杨家的孩子,就这样送给你们黄家教我不放心!再说这样一来,我也能常带虑儿回家了······”
杨鹏最难为情的话说出口,现在理直气壮到膨胀。
一旁的柳廷也接话:“有道理啊,郎君······”
黄月英一记眼刀,对方闭了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但听到这些,杨虑突然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惊喜地看着黄月英,黄月英突然有些心酸:唉,怎么说,还是想家的吧。
“哼!"
你们都给我等着!
不过一刻,朱蕉安排好了黄家宅子的事务也到了同济堂,甘宁带着护卫将术士们赶到车上,他们倒也乖觉,估计是看出来了没有性命之忧,这世道逃走了也没有吃饭的家伙,索性服从安排了。
甘宁来的时候运着车车财物,回去的时候压着个个人头,怎么不算满载而归呢。
又是一路泥泞和劳顿。
因出发的早,黄月英等人到黄家庄的时候也早,庄子上众人正准备吃午饭,黄安看到黄月英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的时候目瞪口呆。
因为回黄家庄是临时起意,也没有来得及提前送消息,黄月英猜到黄家庄可能是来不及准备的,特地上午就紧赶慢赶地往家中走。
这么多人,至少要留出半天的时间来安顿大家,他们甚至还特地在街上买了干粮带上,没指望能吃上田庄的饭。
谁知黄安一边眼不慌手不乱地吩咐下仆把车上的人有条不紊地带到不同的地方,一边还能解释:“郎君今晨看天象就说女郎今日要回来·····厨下都备好了饭食了,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女郎居然带着这么多人回来!那原来准备的肯定就不够了。
黄月英诧异:她爹这么了解她?
她也跟黄安解释,好叫他知道怎么安排:“这九十三个都是杨家装神弄鬼的术士,因被我识破了‘仙术’被杨家厌弃,他们虽然有作奸犯科的行径,但也不能算大奸大恶之人,我以后用得着他们,我们带的有干粮,让他们吃那个就行······”
这样黄安就懂了,这便是不必小心对待的意思,且看着日前的作为,比家中收拢的流民还有低一等,磨磨性子才好。
“又跟来一位杨家的少爷······”黄月英忍不住吐槽,“这杨家怎么净逮着我们一家的羊毛薅啊!”
“家里准备的饭食给华先生、仲景先生和虑儿······哦,对了还有甘先生和护卫们送过去,让杨鹏也跟着吃干粮!他最好是受不了了自己回去。”
黄安笑着应下。
“对了,阿父如何?可都无恙?”
“女郎放心,郎君身体康健,日日还要耍一个时辰的剑呢。”
啊,那是挺好,两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可比她强健太多了。
“你和秋罗安排着,我收拾妥当了再去见阿父。”
“女郎不急,郎君嘱咐过,女郎吃了午食先歇觉,郎君去沔水上垂钓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
哎呀,黄月英顿了下,“阿父有心了。”
这是极体贴的做法,按理说她坐一上午马车,好不容易到家了正是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本该叫声爸妈就摊在床上恢复元气。
但现在,她归来拜见父母、磕头述情乃是孝道,就算黄月英不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无形中也觉得似乎是要有这一套流程才对头。
但黄承彦一向不为名声所累,直接躲了出去,要是叫他开口说,也定是——孝不孝的,不在这一时半刻的礼节上。
黄月英休整半天,也许是因为年轻,又或许是和甘宁习武还是有了不少的用处,精神身体都已恢复大半。
她闲了问一嘴,发现杨鹏吃干粮都没露出什么不满,除了专门去看了一眼小侄子吃的是什么外,再没有整什么幺蛾子。
真稀奇。
正当她坐不住,已经起意去沔水上找黄老爹的时候,黄承彦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两条鱼,看起来收获不错。
“阿父!”
黄承彦招了招手,斜着眼看黄月英:“看你这着急的样子,这一趟憋了许多事?”
那可不是!
终于找到听众了!黄月英连忙上前来,把这般那般的故事和此行的收获成果绘声绘色的描绘起来。
她说的眉飞色舞,黄承彦也没打断,见她说够了,才给她倒了杯水,在女儿喝水之际,黄承彦轻描淡写地说:哦,我也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听······
黄义从南地三郡回来了。
什么?咳!
黄月英呛了口水,一边咳嗽一边惊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
甘蔗分为春播秋播,几月前黄义赶去长沙正好是春播的最后期限。
这三个郡的长官当时都在关注北方局势,心不在政务上,孙坚更是直接骑马领兵北上,平白让黄义轻松了许多。
黄义去了便大刀阔斧,怀柔拉拢手段频出,成功种下了第一批甘蔗,如今马上就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甘蔗水多,糖分又高,是很难长久保存的,所以待到今年秋收完成,就得尽快完成制糖工作。
其实目前最重要的是制糖设备的数量和动力问题。
如果暂时不考虑糖的颗粒大小,单晶双晶还是多晶体,甚至暂时不做脱色处理,榨汁,石灰澄清,加热浓缩,自然起晶,结晶排蜜,这些技术工程黄家已经初步实现了,几个月黄家庄也已经研究出了对应澄清石灰的比例和提高压强浓缩的方法。
简而言之,可以实现制糖了。
只是榨汁需要的机械,本质还是需要提供力。
最基础最原始的人力和畜力工作效率都很低,甘蔗收获和粮食秋收是同一个时间,后面还有秋种秋播的工作,人和牛显而易见是不够的。
所以还是得用水力,黄家目前的水力用在了大纺车上,因为丝绸的量有限,倒是还可以协调。
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煤矿的开采和燃料动力机械的研究也是迫在眉睫······
果然回了黄家庄人就要忙碌起来了,黄月英叹了口气:“明日月英再寻义叔吧······”今天怎么说,让她休息一天!
黄承彦挥扇点头,他一向是不卷的,女儿的日程也全听她自己安排,倒是方才提起北方局势,黄承彦想了起来,补充道:
“除此之外,孙太守被袁术表举为豫州刺史,长沙郡如今还不知是什么说法。”
啊?黄月英抬起了头,啥意思?
这事吧,有点子复杂。
大汉天下分为十二州,州内分郡,郡内分县或者道,县和道在黄月英理解下大概就是汉人区和少数民族部落的区别,挺有后世省市和自治区那味了。
县道内再划分为邑、乡、亭等等下级单位暂且不提,只说州、郡、县。
州长官称为刺史,也有封为州牧的,这两者的区别是个职位演变的过程,有点复杂。
简而言之现在名义上的不同在于,刺史没有兵权而州牧有,但在如今这样群雄割据谁都能领几个兵称霸一方的局面下,也早已没了什么区别。
郡长官称为太守,县长官就是县令,孙坚出发讨董之前还是长沙郡太守,如今就被袁术上表为豫州刺史了。
原因是原豫州刺史孔伷在讨董途中病死,豫州刺史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但孔伷的豫州刺史之位是汉廷任免的,有正式的文书绶印,而孙坚这个豫州刺史却只是“上表”。
上表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写信给朝廷举荐,汉廷用不用那是另一回事儿。
但乱世之间,汉廷早已没有什么威望,袁术一上表,孙坚再一认领,这事仿佛就定了下来,至少在袁术阵营里是如此。
汉天子被董卓裹挟,天子下达的命令也往往不是他的意见——这种被他人代为决策的情况在后汉屡见不鲜,那认汉廷和认袁术似乎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尤其如今董卓引起众怒,被天下讨伐的时刻,即便是和素来袁术不对付的袁绍都没有捣乱,也上表一个豫州刺史来和孙坚打擂台,原则上说这是可以的——反正都不合法,你封你的,我封我的,各自给各自阵营的面子罢了。
所以孙坚这个刺史之位,说不合法是不合法,但要说认不认,如今仅剩的讨董势力袁术和袁绍二人却是认的。
无他,诸侯联军如鸟兽散,只有孙坚不屈不挠直面凉州悍兵毫不退缩,江东猛虎名不虚传。
董卓领着骁勇善战的凉州兵,从一开始并没有把推袁家为首的所谓联盟放在心上。
后来果然,在酸枣会盟结成盟军,共同推举袁绍为盟主的十几路势力,一场战役都还没有打,就先在酸枣开起了日日欢庆的宴会,仿佛已经完成了铲除佞臣董卓、匡扶汉室的伟业,纷纷歌功颂德了起来。
天下大乱,陛下蒙难,有此荒唐场景的原因不是这十几路诸侯都多么自大愚蠢,相反,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太聪明了。
联盟?天子?
表面功夫骗骗旁人罢了,可不要把自己都骗进去。
哪一个割据一方的势力不想壮大,丰沛自己再吞并其他,哪个诸侯都只想消耗对方的实力而不想牺牲自己的兵卒,于是大家一起不进不退地装傻,看谁耗得过谁。
最后自然是谁有良心谁耗不下去。
汉廷的骁骑校尉,被盟军封为奋武将军的曹操与董卓麾下大将徐荣于荥阳遭遇,大败。
曹操狼狈退走酸枣,盟军却依旧不派兵不借兵,曹操愤而离去,远去扬州自己招募丹阳兵,等到募兵几月重振旗鼓而归,曹操转而投奔驻扎在河内的袁绍,再不肯和联军为谋了。
事实上他归来时也没得谋了,曹操离去不多久,盟军粮草吃尽,一场战都没有打就这样散了,端的是如此可笑。
天下士人生民或许是没有这群枭雄那样厚的脸皮的,羞愧难堪之下,几乎无法面对如今手握重权的,都是如此无能无耻之徒的现状。
孙坚正是此时出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