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杨邱仰天大笑起来,声音悠长而有力。
杨家有什么呢?
近年来,杨家为了多出布匹,总是在“人多了圈地植桑,桑多了收人纺织”的困境中壮大,虽看着一面花团锦簇,但实则已经走在了悬崖边上。
凡是杨家的土地,地上的农户至少要将一半的土地种桑树,另一半再种粮食。
按照汉朝平均一人五亩地才能养活自己的粮食亩产情况,佃户们一人至少要分到十亩地,一个五口之家就是五十亩。
杨家没有那么多的地,种桑树也用不了那么多的人。
于是每次圈出了地,地上原来的农户就有一半要失了田地,沦为流民。
为了让留下的农户们不觉生活无望,粮地的田租只有两成,这样即便地不多,勉强也够活。
桑地的田租便是织好的丝绸了,规定的租子极重,只靠家中妇人纺织是不够的。
于是佃户们无论老少,都开始学习怎么纺织,轮流守着一台织机吱吱呀呀地动着——织机是重要又不便宜的工具,一家有一台已是不错了。
如今风调雨顺倒还好,农户们至少活得下去,但一旦遇到灾荒该怎么办呢?
杨家的粮食供自己挥霍当然是绰绰有余,但家中的一众农户到时没有余粮怎么办,手里就算是有织布得来的积蓄,谁能估计那时粮价会长到怎样离谱的境地。
到时任由他们去死?
如此情形,杨邱这样的人能毫无知觉?杨原能自我蒙蔽吗?
但清醒着沉沦不过如此了,杨邱仿佛要将对天子不满尽数发泄到普通生民头上,自己却要过得极尽奢华。
这是在自掘坟墓,当他冷静下来,已经明白了,所以他对黄月英所做的第一个承诺就是重新将田划为粮田。
“这其实不能算是我杨家的诚意,毕竟与我自身也是好处多多,特意说给月英你听,你为了叫你相信,我杨家如今的路已全然不同了……”
黄月英倒是没觉得这事不重要,她不仅点了点头,还慎重地向杨邱长揖一礼。
杨邱说完土地问题才提到真正的筹码:“现如今包括定襄郡在内的许多郡县的长官,都与我有旧……”
就如同庞德公会到黄家来传递洛阳的消息一样,杨邱也和当年的同门师兄弟、官场友人互通着有无。
黄月英愣了下。
“我听闻,月英你遍寻乡野,应是有了些许收获,只是不知襄阳一地足否?”
黄月英几乎跳起来:“杨阿祖!”
杨邱摸了摸胡须做高深状,早知父亲打算的杨原看着不免好笑。
黄月英却连忙问向他:“世伯,家中有與图吗?”
自然是有的,就在这书房里。
杨原从书架上取了新用蒲纸制成的與图,刚一转身就见月英小侄迎了上来,急不可待地接过展平了,他心里暗笑,还是年纪小呢,少一分稳重。
黄月英怎么稳重啊!别的同僚如今在何处任职暂且不说,定襄郡在并州西北边防,似乎就是后来的内蒙东部地区,内蒙有碱矿啊!
退一万步说,定襄太远,那近处能行方便的郡县不也都在呢吗!
黄月英展开與图往回走,转头才发现案几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饭食,也等不及杨原再吩咐下仆进来了,她自己上前动手呼哧呼哧地收拾桌子,将碗碟都放在托盘上移到一旁,末了还抽出随身带的东汉版卫生纸擦了擦。
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图纸放在了案几,一一询问,哪些地方可以走动,其长官与杨邱关系如何,并细致地做上了标记。
方才黄月英行云流水般做杂役之事就已经引得杨邱杨原二人诧异,士人将此类杂事都视为不必为的烦扰心神之事,没想到黄家小女如此娴熟,这黄家的教养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此时又见黄月英勾画些他们看不懂的印记,二人不免更填一分好奇,方才还笑黄月英沉不住气的杨原也先开了口:
“月英小侄,这印记是为了?”其实他想问的是这印记是什么意思。
黄家教育黄月英收拾餐具实在是杨邱二人的误解,再怎么说,黄承彦也是东汉的正经士人,怎么可能从小教小孩子做家务。
但黄月英曾是个工作了几年的社畜,这点独立生活的能力还不是手到擒来,她要是舍得请保姆……
……但,标记这个事,她可以解释。
“这是代表等级的数字……”黄月英指着與图上画在小圆圈里的阿拉伯数字道。
她手点在上面才想起来,“哦,这與图是阿祖家的……月英能画了并带走吧……?”
虽然话说的很迟疑,但你画都画了——杨邱和杨原都有些失语。
两个人皆不愿意承认黄月英猝不及防拿起笔往上面胡乱勾画的时候,自己险些变脸的情态——这可是杨家最精细的一张與图,拿出来本来是想跟这轻狂小丫头炫耀来着!
“月英过几日送几张黄家的给阿祖阿伯吧……”黄月英依旧看不懂脸色,但她有礼貌。
自此杨邱的心情又晴朗起来,虽说杨家这精致與图的损失不可避免,但好在黄月英还不算失礼,这样行事虽恣意纵情了些,倒也不失名流风范。
这是把人当自己家的子弟或弟子看呢,杨原看了眼展颜的父亲,可就明白了。
黄月英清澈而愚蠢的内心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可见她虽然当了社畜,却保留了大学生群体的天真。
同时拥有了两样社会生活中的缺点,也挺难得。
所以她还在兴致勃勃地科普:“这种计数的方法简单,是……是我黄家独有的……”
这种话说多了,黄月英已经不担心天打雷劈了,反正一切解释权归黄家老祖宗所有。
“至于记下来做什么,月英需要回家研究这些地方乡野间都有什么……哈哈……”
实际是,她得将图纸带回家,一查地图这些地方都是后世的哪里,二得对照着矿产资源名目查查这些地方都有什么矿。
至于这关系如何用,到时还要请杨邱和黄老爹把关。
从最开始两个人话就说的隐晦,如今彼此也是心照不宣,杨邱点了点头不再细问,倒是杨原对所谓黄家独有的计数方法颇感兴趣。
黄月英心念一动,忙不迭地开始宣传起来,她在黄家庄搞搞教育,范围还是太小了,襄阳城还住着几千户人家,且都是有些家资的人,这样的人怎能不抓住!
黄月英一开口,杨邱和杨原就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法子不错。
虽然照着黄月英之前所说,师门的桎梏造成了士族的宗派结营,但它确实有利地推进了知识的传播,士族们不必担心将知识传承给了弟子却遭到反噬。
即便一两个背信弃义之人敢背离恩师,自有天下人责骂唾弃。
杨家若与黄家绑在一条绳上,黄家自然是声望越大越好,盟友越多越好,于是杨原也积极促成此事,两人又是一番商讨。
二人商量两刻,杨原见父亲面上有困顿之色,便提议二人换处再继续,黄月英闻弦知雅意,低头应和,杨邱摆摆手,示意自便。
临走的时候,杨邱朝杨原多说一句:“虑儿那孩子,你问问守元要不要从黄家接回来……”又转向黄月英,“这段时日虑儿多亏黄家照料,代我向你父亲问好,愿他保重身体,也早日康健……”黄月英点头应下。
杨邱转头却又对杨原道:“以我之见,虑儿在黄家也无太大的不妥,既拜了师也学了技,为人做事也多学学……罢了,当初送走便是为我所迫,如今就听他亲父的吧……”
黄月英笑着看他,知道其未尽之意,如今这样就很好,你不问我的道怎么走,我不知你情志一同是否是真,但如今我们还能同行一段路,那便先就这样走吧。
而晚间杨原和杨鹏来侍奉父亲时,杨邱对着杨原说心里话,还是觉得杨虑跟着黄家更好一些。
“黄承彦会教孩子,他与守元二人情谊看着,也不至于让孩子受委屈,没什么不好……守元自己就糊涂,在他身边长大,还不如住在黄家,平日里多去庞公那里,再多回家几趟,也不差什么……”
杨原还没来的及开口,杨鹏就先不干了,他实在是看不出黄家有什么好,天地君师长辈亲族都不敬,简直不成体统。
这样的人家,当初送虑儿过去是迫不得已,现在还送去以后孩子就废了!
“闭嘴!当初怎么不怕把孩子养废了,现在倒是有胆气说这些了!”杨原对这个弟弟真是比杨旭还头疼。
杨旭毕竟只是糊涂,但他胆小心软、耳根子更软,又娶了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有宋氏明里暗里拿捏着,犯不下什么大错。
杨鹏却是自命不凡,整日里跟着名气大却无实才的名流,举杯言欢畅谈国事,偏偏这样的人既受推崇又极易被推举选官,家人如何说都没有用。
杨鹏这对黄承彦的不满继承自他那个名流小团体,不就是因为黄承彦不愿与他们同流却还有了名声,推出个女儿出来又得了民间的美名。
杨邱杨原一清二楚,但架不住自家傻子看不出,若不是杨原何以让杨旭招待黄月英,今日一天几次非要把三弟叫过来侍奉父亲,就是为了把人拘在身边,省得去找人黄家小女的麻烦。
杨鹏自诩君子,为难女子孩童的事不会做,但他那张嘴,张合之间不是愚蠢就是冒犯,杨原等闲都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杨鹏被长兄训斥了不服气,看向父亲寻求支援。
杨邱这些年精力都放在别的上面,除了大儿子从前精心教养过,后来撑起家后也时时提点,对着杨鹏哪里还有精力管教,否则也不至于养着这副样子。
于是只淡淡撇了杨鹏一眼,那一眼已是威慑,杨鹏便憋屈地不说话了,但不平之色都写在脸上。
给杨邱换完了药,杨原还没吩咐下人收拾,杨鹏就行礼告退不由分说地走了,杨原又特地派下仆打听他的去向,听他回了自己居所才放了心。
杨原四十许了,说年迈不年迈,说年轻也绝不年轻,这一日日的上上下下操劳,都是责任,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他不由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