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情完全是控制前,柏辰高中到底还是做出了公开声明:先是表明了学校并无歧视残障青少年的意思,并把所有匿名举报事件查实后,按不同程度将那群“跟班”处分。
至于舆论中心的闻愈同学,则是记大过、通报处分,并勒令他在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上,公开对时砚景同学道歉。
于是柏辰高中从高一到高三的同学们,从来都没试过如此渴望周一的到来。
淅淅沥沥的晨曦在天幕上流淌着,目眩般晕染出紫阳花般瑰丽又鲜艳的霞彩。阮唐早就翘首以盼,在上学的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偶尔接收到路上同学的目光洗礼、她还笑吟吟地凑到时砚景耳边:
“怎么样,期待吧?”
时砚景只沉默。
今天的升旗仪式流程依然枯燥,可所有同学的目光都炯炯有神地盯着台上的校长,校长的眼下却一片乌青,想来是一夜未睡。
这也不奇怪,毕竟昨晚柏辰官方的公开声明发布时间是在凌晨一点。
想来周末的这两天,学校教务处的电话大抵是被打爆了的,其中一半是记者,一半是教育局紧急来电。
不少同学都在下面悄咪咪地交换眼神在偷笑——多人小号,冲锋陷阵,一战成名,战绩可查。
台上的校长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天,最后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
“至于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网络事件,希望各位同学们不要再在网络上跟风发布相关信息。接下来,闻愈同学会进行通报道歉。”
台下的目光整整齐齐地移到舞台楼梯前、那个慢悠悠的闻愈同学身上,显然等待今天这场重头戏已经太久。
阮唐跟唐褆笙站在一块儿,此时趁着众人纷纷讨论的间隙,唐褆笙几乎是用腹语在吐槽:“你看那狗东西,就没见过人脸皮那么厚的,都要上台公开道歉了还笑嘻嘻。”
前面背对着两人的文岁悄悄:
“这你就不懂了吧,像这种垃圾,人越多他就越嗨。”
阮唐却只拿眼去觑斜前方的时砚景,只见他背脊挺得直直,在一众目光里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一般,阮唐轻声:
“处分道歉才最重要。”
管他诚不诚心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闻愈倒好像是完全没了一开始的遮掩,撕开伪装,彻底露出从前初中时的那副模样来。他吊儿郎当地捏着张纸上台,在校长暗含警告的眼神下耸了耸肩,到底是正经了几分,接过了话筒。
可当他往众人面前一站,接收到绝大部分谴责和不屑的目光之后,闻愈却冷笑了一声。
声音通过话筒,传播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闻愈却充耳不闻,他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直勾勾地钉在了高一一班的时砚景身上,穿越人群、准确无误地。
而后,他扯开了一个极度夸张的笑,开始念起手上那张纸的内容来:
“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同学们:关于上周五我在学校食堂无意碰撞到残障同学、导致他手被烫伤事件,本人在此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原本听了个开头还没来得及嘲笑的同学们,脸色却又开始僵硬起来。
阮唐最明显,她从闻愈开口的第一个字开始就觉得人憋着坏,可时砚景那颗心却定了定,微不可察地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来。
闻愈洋洋洒洒写了有800字,可其中,“残障同学”这四个字的占比却预计高达500字,他来回反复地说着、不仅将底下同学们说得义愤填膺、也将校长的脸色越说越黑。
就当唐褆笙几乎忍无可忍、头脑一热、打算撸起袖子上去拔掉话筒开关的时候,台上的闻愈终于说到了尾声。
他就这么笑嘻嘻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明明是在笑着,可脸上的恶意却毫不掩饰:
“最后,我想再次对这名残障同学给予最真切的歉意与问候——”
顿了顿,闻愈的目光再次落在时砚景身上,展笑,一字一顿:
“时砚景同学,请接受我今天的歉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会反省自己,并对你进行生活与精神上全方面的精心照顾。”
“检讨人,闻愈。”
尾音似乎在操场上空蔓延。
全场寂静一瞬,旋即爆发出极大的哗然与讨论声,所有同学几乎都被闻愈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点燃,连班主任维持秩序的声音都被掩盖,义愤填膺地:
“你这叫道歉吗?阴阳怪气给谁看?!”
“好嚣张,校长和领导真就不管吗?就有恃无恐呗?”
“……”
这其中,以高一一班的同学们言辞最为激烈,唐褆笙几乎被惹怒到极点,要不是文岁拦着她,她早就冲上去给闻愈一巴掌了,此刻正在用最豪迈的嗓音说着最难听的脏话。
阮唐则是脸色涨红,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整个人都愤怒到极点。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么恶劣、不加掩饰、明晃晃的恶意,在方才那极度漫长的道歉演讲中,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这么恶毒。
全篇每一个字都在扎时砚景的心窝子,几乎将残障这两个字刻进了肺里,满满的恶意毫不遮掩,甚至最后的最后,还阴阳怪气地说出了那句明显是威胁的话语。
阮唐气极反笑。
她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在一片混乱的环境中走到时砚景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表情。
可意料之外,时砚景却面无表情,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动,唯有在看见身旁的阮唐之后,才偏头、就这么看着她。
这一刻,周围所有喧嚣和愤怒的声音都似乎被隔绝。
偌大的操场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阮唐微微仰起头,四目相对时,她清晰地看见了时砚景眼底的笑意——牵强的、习以为常的、无奈的笑。
他动了动嘴,无声地说:
“看,我早就跟你说了吧。”
没用的,什么方法都没用的。
他恨我入骨,这辈子,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之前,闻愈都会和我,不死不休。
当然,也有另一个方法,即便这个方法永远不会实现:我向他认错、对他低头。
许久许久以前,在初中那个极度黑暗的下午、在晦暗的厕所水池前,闻愈一遍又一遍地踹着时砚景的膝盖,恶狠狠地重复着一句话:
“跪下来,向我磕头求饶。”
可时砚景咬紧牙关,扛过了每一分、每一秒,屈辱从未被后来安稳的生活啃噬殆尽。
他也从未将那天忘记。
因为遗忘是一种抹除,一种屈辱,一种谋杀。
而他从不会选择谋杀自己。
阮唐在时砚景这样的眼神中悄悄红了眼睛,她的手抚上时砚景的手背处轻轻摩挲了两下,似乎这样就能安慰到又被当众羞辱的人一样,可时砚景却只对她笑,低声:
“没事的,我没事。”
起码现在,有许多人站在我这一边。
所有同学都被激怒、在为他愤愤不平,操场上这场闹剧持续了许久,直到后来校长劝了又劝、最后开始言语施压,才散场。
显然,从今天早上这场闹剧过后,所有人再看见时砚景,心里都会再真真切切地怜悯上几分,这个年纪的绝大多数高中生都热血,他们的善意,毫不遮掩。
至于闻愈,他在早上公开道歉闹得鸡飞狗跳之后,倒是回过班上一趟——只不过这次是回去收拾东西,转到高一的平衡班,去跟那群跟班待在一块。
他回去的时候倒是神情自若,在一众冷笑和唾骂声中若有其事地笑着,离开前还拍了拍叶牧的肩膀,丢下一句:
“班长,有空再一起打球啊。”
惹得一班人惊讶于闻愈的脸皮厚度之余,还怜爱了一下莫名巧妙的叶牧,而叶牧速度极快地将身上的外套一脱,哀吼道:
“我脏了!!”
时砚景在这片吵闹声中,始终充当着局外人的角色。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本,仿佛对一切声音都不关心,可只有一直关注着他的阮唐才知道,他手上的那本书,已经许久没有翻过页了。
时砚景怎么可能会没有情绪、怎么可能不会愤怒呢?
只是,习惯了罢了。
吵吵闹闹的一天很快便到了晚上,阮唐这次坚决让时砚景留在教室里、不要去练舞房陪他,时砚景倒是难得地没有拒绝,乖乖坐着、看阮唐背包离开后,他也在一群同学悄悄的关注眼神中站起身,往外走去。
作为班长的叶牧又被同学们推了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叶牧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开口:
“去哪呀,厕所还是办公室,要不我陪你?”
时砚景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去厕所”,可还是停顿了一下,偏头望向班里齐刷刷移开视线、假装自己很忙的同学们,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消融,到底还是开口、极轻地补了一句:
“……谢谢大家。”
你们的心意,我都收到了。
然后在一群人的注视中往外走去。
他当然不是去厕所,而是凭借早上跟闻愈那个对视,而去他此时该去的地方。
夜晚的操场,凉风瑟瑟。
时砚景稳步走到看台某个角落处,原本一片阴暗的地方慢悠悠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脸上笑着、眼底却阴冷,慢条斯理地在时砚景面前站定,开口即惊悚:
“我几年前就跟你说了,时砚景,在我面前要保持高度警觉,不要让我抓到你任何一个弱点——”
“否则,现在这样,多无趣。”
他的唇齿吞咽咀嚼出这些字句,描钩成太奇怪的语调,可随着夜风吹到时砚景的耳中、却像是缠了层层冗涩的水。
闻愈脸上的笑越来越扭曲,像是找到了什么让他兴奋的关键,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喜欢阮唐,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