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类的喜怒并不相通,除非自己成了怒的那个。
作为兖市重点高中之一的柏辰其实对高一新生还是宽松,更重视劳逸结合,所以从前并没有强制高一晚自习。
所以开学的摸底考还没过去多久,当高一新生们在放学前路过高三的教学楼时,总是一边避开几乎头也不抬抓紧时间在背英文单词的学长学姐、一边感慨道还好自己距离高三很远。
当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因为刚好他们这一届,柏辰换了新校长。
所以当班主任黎榕玉在周一最后一节课放下教科书、环视一圈底下蠢蠢欲动的学生们,面无表情地开口丢下一句“今天开始晚自习”之后,连同隔壁班几乎同时响起的哀嚎差点掀翻了屋顶。
但规定就是规定,唐褆笙一边给自己妈妈发信息,一边丧着脸对阮唐说:“今天出门前眼皮一直跳,我就知道会发生点什么我妈会高兴的事。”
阮唐好笑:“你呀你。”
果然收到自己妈妈兴高采烈回复的唐褆笙将手机往抽屉一丢,瞥见身边同样得到回复的阮唐脸色有些迟疑,问道:“怎么了?你爸妈不是挺好的嘛?”
“不是,我只是在想练舞的事。”阮唐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原本我每天晚上都有舞蹈课的,回家后自己也要练舞,可现在要上晚自习……”
“对哦,你要走专业路线。”唐褆笙反应过来,“应该可以跟老师商量吧?让她通融一下?”
阮唐有些泄气,看着班级里同学们跟家里报备后走向食堂的悲壮背影,她低下头:
“搞特权也不好,而且我怕晚上有老师来讲课,缺席更不好,毕竟我想考的学校……文化分要求也很高。”
唐褆笙一时语塞,她挠了挠后脑勺,安慰了阮唐几句,就站起身:
“我先去食堂帮你买点吃的,不然要被那群饿狼抢光了。”
阮唐点了点头。
只剩下几个人的教室更安静了,阮唐低着头,神情有些丧,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复唐弦那条微信的建议信息:
【糖:好的妈妈,专业课改为周末,但四小时不够,需要加倍,帮我跟舞蹈老师沟通一下吧。】
唐弦那边很快就来了信息:
【妈妈:全天的话,你就没有休息时间了,会不会压力太大?毕竟你每天晚上在家里的舞蹈房也有保持练习。】
阮唐从小就学芭蕾,家里又是独栋,所以阮天赫早就将家里的顶楼改成了专用的舞蹈室,三面墙都是落地镜,设施一应俱全。
想了想,阮唐郑重地敲下:
【糖:没关系,我可以。】
唐弦一向尊重她的个人决定,所以也很快来了回复:
【妈妈:好,妈妈知道了。】
阮唐将手机放好,心情有些低落,她拿出一旁的练习册试图用沉浸题海的方式将坏情绪赶跑,可五分钟过去,以往在脑子里自动成型的公式却好像离家出走了一般,磕磕绊绊。
她低下眼,夕阳落在睫毛,在脸颊疏漏下如小小雀斑的光点。
时砚景无声地望了她许久。
其实刚才两人的对话并没有避人,虽然有些地方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将破碎不清的字眼拼拼凑凑起来,时砚景也大概知道了导致前桌情绪低落的原因。
他尝试过静下心来继续写自己的作业,可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前方。
指尖在笔身紧了紧,时砚景抿着唇,刚想有所动作,可前面的女孩却猛地回头,直直地看着他——
“你现在有空吗?”
她白皙的脸上渗着几分可怜兮兮的薄红,时砚景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没被拒绝的阮唐情绪倒是高了几分,她回身去拿了自己的练习册捏在手上,说得极慢、却又刻意提高了一点音量:
“这道题我一直做不出来,你可以教教我吗?”
时砚景看了一眼,心知肚明那不是能难倒阮唐的题目,只是她现在心绪不宁、想找个宣泄口和东西转移注意力罢了,于是时砚景没有回答,直接伸手接过练习册,低声讲解。
解答疑问的声音低哑、带着特定的节奏从喉腔流出,阮唐认真地听着,实际悄悄分了几丝心神偷看眼前人。
唐褆笙曾经跟阮唐说过,班级里有些人觉得因为耳朵的缘故,时砚景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可阮唐却觉得他自己的节奏,极轻的吐息连带着微细的喉震,构建出的嗓音沙哑低沉,却别一无二。
或许旁人很难品鉴,阮唐却觉得解暑、解渴,要比齁人的甜更合她共鸣的迂回。
“……这样就能解出来了。”
时砚景大抵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么详细的话,甚至比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发言的演讲稿还长,所以当他说完后下意识抬头、却撞入了阮唐紧急收回打量目光的慌乱神情,也是一怔。
“咳。”被抓包的阮唐低咳一声,打破沉默,“你讲得很好,我听懂了。”
时砚景垂眸,抓着笔的手指险些又在练习册上留下墨点,只是他掩盖得极快,将练习册递了回去。
沉默一瞬,时砚景偏头望了一眼,教室内只有三两同学分散,可他们的目光却明显悄悄看向自己这里。
刚才的场景,大抵会成为他们新一轮的谈资了吧。
时砚景知道别人对自己的关注度很高,更知道阮唐在班级乃至学校里的关注度更高,毕竟她那么耀眼、饶是开学没多久,时砚景就已经在无意间通过各种渠道“被迫”听到过其他男生讨论阮唐。
他们叫她小女神。
上次阮唐在操场给自己递水的事,当晚放学前就有人在说了。等下自己跟阮唐方才的互动被传出去之后,同学们又会怎么讨论呢?会是“友好与残障同学交流”、还是……
时砚景习惯性在脑海内将一件事发展出无数个可能性、并给它们延伸出旁人可能会出现的举动和态度,他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重新低下头去,似乎又给自己加上了道屏障。
总是这样,总是会将自己拧成一股死结。
可阮唐却将时砚景刚刚往旁边的那一瞥看在眼里,感受到眼前人明显沉下的目光,她视线没有偏移地盯着人,想了想,默默又开了个话题,甚至这次身体还微微前倾拉近了点距离:
“你好像很喜欢看书。”
她用手指了指时砚景书桌上那本厚厚的课外书,应该是外国的名著:“这本是什么?是从陈叔叔家里带来的吗?”
时砚景原本敛下的目光随着纤细手指的指引望去,顿了顿,又抬头对上阮唐“快跟我继续说话”的眼神。
“……”
心头那股微妙的感觉似乎消散了些,时砚景开口:
“是赫尔曼的《我走入宁静蔚蓝的日子》。”
阮唐像在触碰他的音节,轻声:“我可以看看吗?”
时砚景没有拒绝。
于是阮唐拿过那本书开始看起来,这是原版书、没有中文翻译,阮唐倒是能看懂,只是她猜不到时砚景将这本书翻阅过多少遍、因为书上已经开始有翻页的痕迹。
她看得极慢,文字无比具象化,很快就投入了进去,阮唐本身也是爱看书的人,不然也不会经常往隔壁陈叔叔家跑了。
只是翻着翻着,忽然从书里掉出一张书签来。
书签掉到了地上,阮唐一顿,弯腰去捡、却没想到时砚景似乎有些慌乱地快她一步,两人的手兀地碰在一起,相触时像太阳被打翻,沸热的热一股脑地浇下。
阮唐触电般收回手,一时愣在原地,书签被时砚景捡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唇、塞进了抽屉。
还握着那本散文集的阮唐默默直起身。
其实刚才她有瞥到一眼,书签上密密麻麻地满是笔墨的痕迹,字迹看起来比平常潦草、却更用力,她快速扫了几眼,只知道那是散文集里某段的中文译版:
“我孤独、但不为寂寞所苦;我别无所求,乐于让阳光将我完全晒透。”
西斜的阳光零星注洇,溅在书桌、和两人神色各异的脸上,凿成影影绰绰的碎斑。
阮唐默默地将散文集合上,放回原本的位置,将刚才时砚景的举动揭过、没有去问:
“难怪你会喜欢,他的文字很美。”
时砚景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的失态,垂下的五指虚空地拢了拢:“是在陈叔叔书房里看到的。”
“我猜到了,小时候我们都把他的家当小型图书馆。”气氛缓和了些,阮唐松了口气,笑眯眯地,“可以每天住在图书馆里,你一定很开心吧?”
眼波的动荡被徐徐风遮掩,时砚景瞳孔微动,因紧张而僵直的背脊也悄悄松了几分:
“叔叔很好。”
阮唐卧蚕鼓鼓,话题就这么扯开了:“前天晚上的绿豆糖水有喝完吗?上次的杨枝甘露陈叔叔跟我妈妈说有点太甜了,妈妈就特意少放了糖,可我觉得刚好哎。”
她嘟嘟囔囔地、似乎真的在为“该不该少放糖”这件事纠结。
时砚景默默听着她说完,而后在阮唐下意识反问“你觉得呢”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
“……是刚好。”
阮唐为两人相同的口味开心地笑起来:“妈妈刚刚信息里还说,要做甜品给我们晚自习下课当夜宵,但我觉得不用分开带了。”
她的瞳孔晶亮、纯粹,却咬住了一帧极浓的笑意,在时砚景为“不用分开”而微微疑惑的时候、轮廓分明地漫开:
“今天晚自习下课,我们一起回去吧,这样路上有个伴,回去之后你也能直接来我家拿夜宵啦!”
非常、非常直白的情绪,可时砚景对此却没有生出丝毫抵触的感觉。
阮唐眨了眨眼,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可脸上分明写满了期盼,眼尾乖垂,就这么一眨不眨地、殷切望着他。
“……”时砚景缓慢开腔,“好。”
看着人脸上那得到答案后霎时浮现的笑涡,时砚景想,在阮唐面前,他大概永远说不出拒绝。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