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回忆(二)
裴裹儿又一次强调。
“我真的懂。”
徐帘雾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不知如何诉说,又苦于怕被他误解,一脸无错的女孩,心情有些异样,眼中的情绪本就柔软,如今更是又软了几分。
少女还在絮絮说着。
“是村民们给了阿朵命,她善良,所以才会…”“只是我做不到……大概是因为我生性就无情无义罢……无论是被茅山派收养,还是独自在世间流浪,她永远都不能像阿朵一样以德报怨,即便是之前有恩也不行。被温周南逐出宗门时,她走的爽快,可背地里多少次想哭却无法哭出声,她只能一个人坐在凡间人来人往的街市头,被人经过,被人瞥过,被人略过,谁都与她没关系,没交集。“怎会?”
没了青天白日里的果敢,窝成一团的少女,像是尚且存有青涩苦味的果子,明明表面看着已然成熟,可内里却还在蜷缩着不敢生长,不敢去结出一点甜味。
徐帘雾的眉心蹙了起来,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手指方想抬起去摸摸她的头,发觉自己的想法后,又眼神慌张,局促地收了回来。
说话的声音难免因为心绪不同,而有些不平稳。“阿朵姑娘与你不同,遑论是去拿来相比,我虽不知你所经过的其中缘由,但人与人是不同的。”
“你说我与她一样,可其实我与她……也是不一样的。”承认自己的不堪,总比想象中要难一些,旁人或许都以为他是一生都不沾脏污、不肯折腰的人,可哪里又是真的那样。听到了这一句自贬,裴裹儿登时回头,便撞进了那双低垂着、有些神色莫辨的眼眸里。
她不懂,而又不知如何说。
下意识想说的也无非就是,你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可她除了这一个好字,竟也夸不出别的什么了。
贫瘠的学识、浅薄的感受,说出来,她怕受到取笑。好在,徐帘雾没有故作高深。
一个很普通的秘境里,一个很普通的夜色下,两个普通的人坐在一块,他心里积压的烦恼和自愧,已经泛上了他的心口,让他酸疼,也让他想说出口。
至少,说出来,或许也会让眼前这个少女不那么难受,不让他那么难受。
“我与阿朵姑娘的相同之处,大概很少,除了身世,或许也就剩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仰。”
裴裹儿眨眨眼看着他,见他望着月,耳边听他说话的声音都因着月光的清淡凉意有些遥远。
“听师尊说起,他是在一座无名山见到的我,很幸运,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襁褓婴儿,做了明霖峰上的第一个弟子。”“这一生所求,大概就是日日除妖,夜夜安睡而已。”“只是,即便是天下至道,除妖大宗,也并非人人心善,伏羲地墓里,围攻海棠门,以强压落弱,我明知那些暗地里的共识,却还是不理不睬,大概只是因为知晓自己做不到,所以在逃避。”
“种种行径,已然当不上一个完完全全的好字,自然也比不上阿朵姑娘天性洒脱。”
“裴姑娘你又则不同,你与我十分不同。想必你有自己的道,既决定了道,又何必再徒来烦劳自己。”好像、好像……
裴裹儿紧紧盯着徐帘雾的侧脸,无论是说话的态度还是语气,都一模一样。
跟她每个躺在树干上做的梦中一样,一个看不清脸,但浑身都发光的人与她说话,会护着她,保护她,安慰她,亲近她,而不是辱骂她,以一种无言的表情看她。谈及自己的伤心事,说起自己一样孤独的身世,披露那些卑劣,都是师兄为她做的。
他真的那么善良。
“师兄……”
是不是只要她说了,师兄也会相信她没有骗他。裴裹儿抓着袖子里的那根木簪,犹豫又激动。她踌躇了很久,还是缓缓将掌心的木簪捧给他看,眼神里是期冀。
“你问我们见没见过,这木簪……就是当时你亲手赠予我的。”
青木簪……
簪中微弱的气息尚在,更不提它已足足陪他几年之久,无论是纂刻的纹路还是木质的细腻,都已了然于心。徐帘雾瞳孔颤抖,觉得不可思议,又有尘埃落定的平定。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常藏枕边之物,如此亲密,这簪子,他从没想过会送人。可偏偏就是送了。
少女望着人的那双眸子里,对他毫无遮掩,是全然的信任,回想起短短相识以来的种种接触,她对他好像总是格外亲近,格外重视,格外爱喊他师兄。
“我们是在哪认识?”
“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最后一问,徐帘雾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可心口的狂热的跳动,让他想知道。
这是一种完全区别于平日的感受。
大概是比知道师弟是自己欢喜之人时,还要更强烈的情感,且截然不同。
她是什么人?
想到这个问题,裴裹儿的表情变得苦恼,细细的眉毛皱起又放下,足以见得其中踌躇难答。
她只知道师兄是自己什么人,却实是不知她于师兄是什么人。
对于徐帘雾,她喜欢、崇拜、追逐,想要永远都跟随,不求特殊,只是与他待在一块就开心,只是见他受伤悲伤就难受。可师兄呢?
他对待许多人都好,对待她也好,她也从没问过。在徐帘雾清透又带着纠结的视线中,裴裹儿抬首,给了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也不知。”
“我只知道我想跟着师兄,我喜欢师兄。”喜欢两个字对于裴裹儿从来都不难说出口,她也不是无知的少女,流浪多年,又在海棠门耳濡目染些,早便懂了什么是男女之情。
现在说出来,只是想说。
可只是这一句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足以让徐帘雾坐立难安。少女说的实在真心,他听不出谎意,又执着于那让他避讳的二字。
喜欢他实在听过太多次。
许多人曾说或正式、或打闹、或与长辈言说想与他结成道侣,可那时只觉得绝无可能,既不曾心动,也知别人不该为了他执意天下苍生的信仰所让步,故而此生只想一人。可现在呢,他无法开口再问,无法再坚定的说出那一句“心许苍生”,甚至都不想劝自己少女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所以才简简单单说一句喜欢。
他的心好像又不听使唤了。
不知何时起,他分裂成了两个人,如今的他是一个,还有一个也在影响着,现在也是。
这…让他无措到想逃。
比起承认自己难堪的愧疚,现在是十足的狼狈。顶着一道清澈的目光,徐帘雾极力克制着自己僵硬的身躯,轻声道。
“对不起,是我先忘了你。”
“只是喜欢二字,我……不能给你答案。”明明是透着拒绝的语义,可裴裹儿眼里的点点光芒却一点都没散,甚至还庆幸。
她总怕会干涉徐帘雾的生活,从前也只是跟着他,他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若做不到的她可以去做。如今,她说与师兄听了。
他信了,那便足够了。
“我知晓的。”
“师兄不必负担,我很早前便说与你过,那时你也跟现在一样,没怪我,没驱逐我,我留在你身边,不是想做你道侣,只是想与你待着。”
“或许是因为师兄的信仰和端正,让我待在身边时,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坏了。”
见徐帘雾面露赞扬,心情恢复,裴裹儿又怕他误会,摆摆手解释。
“不过师兄……我也不想做个好人,我只想做个好人身边不好不坏的人,你别怪我。”
让她去做救世主,去兼济天下,去救人,算了吧,她没那么大爱无疆。
徐帘雾却突然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出“不能给她答案″时,心里便有些预感。
可实际,也果真如他想象中的一样,少女既未曾失望,也未曾远离他,他们之间什么也未曾变化,甚至让他觉得,比之刚才更觉亲近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大概只能浅薄的描述为……自由。
从小到大,他顾念过许对人的感受,有宗门的面子,有世人的想法,有同行之人的情绪,所有人都接受得理所当然。可他们无一对他都有要求。
要求他肩负起苍生道的责任,要求他做一个不染半点尘埃之人,要求他无私的奉献,要求他去答应她们那些并不合理的要求。
他想,那根青木簪送出,大约也与此有关罢。或许是这种被纵容的感觉太让他心动,甚至能轻松问出好奇的话。
“你曾经第一次与我是如何说的?”
“可否也是这般月色,这般夜话?”
少女的思维太过跳脱,总会让人惊喜,让他想探究,甚至忘记了不该去寻人伤心事问的繁琐的规矩。“那倒不是。”
裴裹儿想起当时其实尚有些气愤在的,当时师兄答应他为她寻仇,可因失忆之事耽误了,那盆脏水一直扣在她头上,甚是不爽。
“反倒我还想起,师兄有一答应我的事未做。”“如今失忆了,师兄要赖掉吗?”
没寻到好奇的答案,反倒多了债的徐帘雾颇为震惊。“是……何事?”
裴裹儿敲了敲不太好用的脑袋,絮絮叨叨得说起来。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徐帘雾面前,话变得越来越多了。“事情说来话长,当时我与师姐闯荡在外,是要按门规寻双修之人,大概也就是男人体内的阳气,师兄应该知道吧……”海棠门的合欢之法,大概无人不知罢。
少女看着清澈见底,可言语如此大胆……
徐帘雾脸色滕红,望天望地,抓手摸膝,糊弄了过去。“我见师兄第一面,便说想让你做我的男人,当时你便说你无意情爱,绑你无·.……”
徐帘雾:……是他会说的话。
只是第一面,就如此张扬,也确实无法一时接受罢。听到最后,得知是楚琢玉故意诬陷她,欺骗他,徐帘雾甚至全然相信,还有漫上来的不满。
“苍生道门规森言,此事我会过问,绝不会偏帮。”“裴姑娘,我听信谗言,此事也有我一错,对不住。”裴裹儿摇摇头,甚是耿直。
“我永远都不会怪师兄,我只怪他。”
觉得被偏心的徐帘雾,明知不太好,却还是掩藏不住明亮的双眸,眉梢里也都是藏不住的喜悦和轻松。既觉得失忆不好,又觉得这一次失忆,让他格外珍惜。恩……只是失忆之事,我……”
“哦,这个,没关系,我等你想起来。”
“师兄其实从前都叫我小裴……
听多了小裴,如今又被喊裴姑娘,裴裹儿私心想变回去。“可宿斓与我说,你比我大些?”
“我今年二十有二,你……”
想起这,裴裹儿咬牙切齿。
“我、今、年、二、十、有、五!”
明明是笑着,可她的牙却是快咬碎了,当时就应该把纪宿斓这个人捏死。
狗人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