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1章
“母后,前朝还有些政务尚未处理,儿子就先走了。”小太监说罢那话的下一瞬,蕴因抬起眸,听见那人温和缓慢地向徐太后告退。
既然是要处理政务,却偏偏要寻她去找什么物件,难不成是勤政殿里头出了什么差错?蕴因暗暗思忖着,虽经历了昨日那一遭,不大想再与他独处,但终究怕误了什么大事,迟疑片刻,跟着那眼熟的小太监不动声色地退下。
御花园中服侍的宫人众多,少了个陈蕴因,一时倒没什么人发觉。唯有上首一派温婉贤良的徐宛秋余光瞥见此景,笑意僵了僵。
蕴因低着头行走,始终与前头的明黄身影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她虽很难辨明去向,却能依稀判断出眼前这条路并非回紫宸殿的路。
心思一飘远,注意力便偏了,等再回神,抬眼便见年轻的天子脚步停驻,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比往日多了些笑意。“离朕这么远做什么?朕还能吃了你不成?”他的语气并不带什么起伏,却叫蕴因莫名想到那日他满身侵略意味的举动,贝齿不由微微咬了咬下唇,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蹙着柳眉,眸光渺远又茫然,丰盈娇艳的唇瓣不多时便被咬得殷红,犹如番邦进献的樱桃一般诱人。周瀛本想取笑她在徐宛秋面前伶牙俐齿,在自己跟前倒像锯了嘴的葫芦,瞧见这勾得人心痒的一幕,喉结却微微动了动,咽下了无关痛痒的话语。
蕴因便见视线中的天子往回退了几步,衣摆与她的裙角勾连一瞬又自然分开,声音很低:“跟紧了朕,若是走丢了,才丢脸。”
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却被他略带着蛊惑意味的声线牵引得跟在他身后,等到回神时,却见不知不觉行到了一个熟悉的去处。
藏书阁。
蕴因讶然地挑眉,看见往日永远昏昏欲睡的蔡公公此刻精神霎铄,衣着体面,一脸谄媚地迎上来:“陛下,您来了。”一听便是先前便与他通过气,做了些准备的。
蔡青笑嘻嘻的,心里主意转个不停。
听闻这位陛下极为勤勉,处理起政务来几乎是宵衣旺食,且今日太后娘娘似乎办了个动静颇大的花宴,宫里人都挤破了脑袋想瞧瞧谁是未来的后宫之主,没有人想到,一切的中心人物,大黎朝的当朝天子,此刻会来到一个偏僻的藏书阁。他一边挤着笑脸,一边回头不经意地扫视,瞧见蕴因时,面上的神情明显微微一怔,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
“陛下,您是要寻什么书吗?"此刻,蕴因也有些好奇地开口,说出了此行第一句话。
紫宸殿的书册名目已然浩如烟海,她整理了十几日也不过整理了一小半,不知他要找什么东西,竟然需要到藏书阁来。听见蕴因发问,蔡青也忙笑道:“是啊陛下,您这回是要寻什么东西?还是尚宫局的名册吗?”
她看了老太监一眼,当日与怀述一同来寻药膳方子的记忆回笼,这才将那日那个蔡青极尽奉承的“殿下"与周瀛对上号来。不过,他找尚宫局的名册做什么?
闻言,周瀛淡淡地瞥了一眼老太监:“你开门便是,不用跟进去伺候。”
蔡青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陛下不高兴,讪笑一声连忙依言照做,便见陛下领着那位宫女打扮的姑娘大步进了藏书阁,其后的太监亦步亦趋跟上去,却是从外头将门关了起来。他愣了愣,电光火石之间,忽地想起了那姑娘因何眼熟。虽与当日的相貌大不相同,但身形体态,以及五官的轮廓,却是别无二致的。
“小公公,敢问刚才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袁得力看他一眼,心里倨傲,但也知此人活计虽清闲,在宫中却是资历最老的一批,根系极为复杂,于是矜持地哼笑一声,低声道:“来头不要紧,日后指不定能是位主子呢。”主子?
蔡青心里一惊。
照大黎朝皇室的规矩,只有得封妃位以上,才能被人尊称为主子,旁的人,顶破了天不过是位小主。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大
看得出,蔡青在他们到来前悉心打扫了一番,无论是多宝格还是红杉橱柜的边边角角,此刻皆是一尘不染,比起上一回简直是焕然一新。
小太监跟在后头关了门,她想着或许周瀛要寻的东西比较隐秘,便并未开口说什么。
藏书阁是间二楼小筑,蕴因上次来,并不曾上二楼。周瀛信步而去,举手投足间似对此地界颇为熟稔,蕴因想起方才蔡青的话,抿了抿唇:“陛下上次来此找尚宫局的名册,是要寻什么人吗?”
当日她与怀述躲在橱柜后头,惯会捧高踩低的蔡青便已对他极尽谄媚,显然那时他便已然重掌权柄。按理说,他想要在宫中找什么人,一声令下,尚宫局的人自然会卯足了劲儿达成储君的指令。
可他偏偏没有,他纡尊降贵地到此荒僻之地寻历年的名册,亲力亲为地找,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似的……方才她一时没想明白,此刻进了屋内,氛围幽静,她的思绪也变得冷静沉着,无论如何细想,都觉得这个举动背后的意味是她猜测的那样……
周瀛停下脚步,眸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便见那姑娘似乎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
墨色的疃眸里就染上一层浅浅的笑意。
“不错,朕当日来寻尚宫局的名册,的确是为了寻你。“他承认得坦然,“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个秘密,朕不想让其余人知晓。”
寻她?
蕴因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思绪却愈加混沌难明。为何要在宫里寻她?他是怎么知晓自己如今身在宫中?当日兵难来得突然,她流落在外除却身份文书与几两钱财别无他物,更不认识什么亲戚熟人,连她自个儿都没料想到,她会被采选入宫……
至于周瀛口中的不想让外人知晓,她倒没深想。她本就只是乡绅之女,二人云泥之别,或许在他看来,当日二人间有过一段情愫已然是堕入凡尘般的不可料想,更遑论后来有萧家那档子事,他只怕更觉丢脸,不欲让此事沦为宫内外谈资。她张口还欲再问,作答的人却不再开口,倒是行至她身后,手掌托着她的腰肢往前轻推了一把。
蕴因怔怔回神,便见前头已然是上楼的台阶,明白过来他是要自己引路。心中不免腹诽,此人架子愈发大了……阶面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蕴因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生怕跌了一跤在这人面前丢了面子,一心只顾着脚下,自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天子紧紧跟随着,始终与她只隔两阶,双手搭在两面的扶杆上,将她全然包裹在自己的安全范围中。明明是保护的举动,他浅浅地笑望着女子纤细娇弱的背影,却分明是仰望的姿态。
好不容易上去了,蕴因才微微出了口气。
前行几步,便见西面摆了公案桌,笔墨纸砚、果露糕点俱全,旁设贵妃躺椅,菱窗被支起来,一阵柔软的风吹进来,倒并无甚么热气。
“年幼时经常一人来此读书,母后听说我喜欢,便在此处设立了书案,只供我一人用。”
或许是来到了熟悉的旧地,年轻的天子不再用君臣之别束缚二人,他神情闲闲地在躺椅上坐下,自在地取过紫金壶斟了两杯茶,指向桌案侧的太师椅:“坐。”
比之外面,周瀛对她的态度温和了很多。
蕴因的心也渐渐变得平和,她依言坐下来,张望四周,轻声问:“这些书,陛下都看过吗?”
她自小对读书没什么兴致,后来被他赶鸭子上架般地逼着学了一些,每每心烦意乱,难以安宁时,倒是会想起捧一卷书的好处,苦心孤诣地谋来。
“三年前,那时陈设的书,大抵都看过。“男子笑了笑,开口没什么炫耀的语气,却已引得旁人生出望尘莫及的卑劣感。蕴因微微垂下眸子,接过了那盏茶,却没什么动作。近日他所作所为,所言所诉,似乎都在隐隐透露着,他对自己,并非丝毫不感兴趣。
但从前的书生阿砚,她可以放肆地要求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的周瀛,却是生来便是天潢贵胄的上位者,如今虚设的后宫,皆是为他日后娶妻纳妾准备的住所。在她心里,他仍然皎皎如天边月,可他怎样看她,她却琢磨不透。特意找名册来寻她,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在意?若是报复,如今驱遣她为奴为婢,也不过如此。毕竟,她也早不是两年前那忍不下一口气,非要同继母当面锣对面鼓的陈蕴因了。这点闲气,她尚能忍受。
若是在意她抿了抿唇。
她心悦于他,却不愿与旁人共享夫君。更遑论,在他心中,或许自己还没有徐宛秋,他那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妹重要。
“在想什么?”
蕴因摇了摇头,掩饰眸中的复杂神色,起身岔开话题:“陛下今日想看什么书吗?您只管说,奴婢替您寻就是。”眼见着能从他身边袅袅而过,却忽地一个趣趄跌入他怀里。并非是她故意装傻扮蠢求得天子怜爱,分明是眼前这笑得促狭的男子故意使坏,趁她迈步时一条腿倏尔缠进两足,勾挠着她的腿腹,她毫无防备之间便立时中招,站也站不稳,懊恼又崩溃地跌坐在他膝上。
偏还要被这人取笑:“果然是三脚猫功夫。”蕴因气急,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反被这人箍着腰肢禁锢得越发紧,眼看着这气鼓鼓的小猫儿大有骤然发作挠花他的脸的态势,他才空出一只手来,自然从容地从旁边的桌案上取来一本书递给她:“何必这般麻烦?朕就想读这一本,你念给朕听。”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四五分的喑哑,热气扑在她脖颈间,钻入她的耳朵,渗入她的肌理。
她的脊骨莫名麻了一下,瞪大眼地看着他,见他隽逸儒雅的面庞沉稳,轻声低语,似是极为温润有礼,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教她写毛笔字的周砚………回神的刹那,她的脸颊发烫,登时从他身上爬起来,犹如遇见了洪水猛兽般。周瀛将她的神色动作瞧在眼里,眸中笑意更深。小宫女端正地重新在太师椅上坐好,手捧一卷书神色认真地看着,沉吟片刻,却升出几分兴致来,流畅轻松地读了起来。却原来,桌上的这一册书,讲的是志怪轶闻,并非正统史书与经文。
她在整理紫宸殿的书册时便对这些东西颇为感兴趣,乍看之下,比坊间卖给豆蔻少女的话本子还要吸引人。不曾想,藏书阁二楼的桌几上会摆着这样的书。
周瀛靠在躺椅上,耳边是年轻女子温柔舒缓又镇定有力的声线,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无数个午后,他枯坐在此处潜心苦读,只为得父皇一句夸赞的年少时光。
那时候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人人都夸赞他聪慧懂事,是父皇最有出息的儿子,但父皇偏偏不这么认为。他纵容宽和的目光,永远只会落在弟弟身上。而对着他,除了严苛,便是漠然。
很长时间里他并不明白其中的根由,只觉得大抵是他书读得不够多读得不够好,母后不知他心中的卑怯,见他爱读书,便一应纵着他。而心间盘桓的苦楚,竟是经年未曾对人提起过,化作累累斑驳印记,便如面前这历经沧桑的书案一般。阴沉沉的心心绪让人不自觉生出怨嗔,霍然睁目的瞬间第一眼看见的是女子的脸。
她读得认真,额边一缕散发柔软地漾开,扫在珠玉般小巧莹润的耳垂上带起微微的红,很是乖巧又美丽的模样。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些奇怪,蕴因抬起眸,直直撞入他的视线当中。
他似乎是在生气,但很快她又觉得不大恰当……比起愤怒,那双自重逢后便幽深难测的疃眸里,更溢于言表的是名为悲伤的情绪。
她的心犹如一口被敲响的晨钟,余音都撞得人昏昏难以集中思考,她下意识地启唇:“陛下,您瞧,外头的花开得真好。原来坐在这里读书,入眼的风景这样好。"是来的莫名其妙的宽慰之语,干巴巴地没什么说服力。
听见这话的人却微微一愣,不自觉顺着女子视线的方向往外看。御道两旁绿树朝辉,假山怪石嶙峋,不远处的御花园里开着或白或红或黄等各色花朵,姹紫嫣红,争相竞放,非常的漂亮。
从前日夜苦读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窗外有这样的好景色。他陡然间心情大好,再闭目时,眼前便再无往日那些黑沉的记忆,便连近日案牍劳形的苦处也都被抛之脑后。蕴因见他没说话,便自认为自讨没趣地重新拿起书来读,读了一会儿,却听耳边似乎有规律的呼吸声,余光往那边一看,却见那人不知何时阖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也是,这人处理起政务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宵衣旺食,连逗弄她的心思都乏乏,如今宫里的氛围略微轻松起来,大抵也代表前朝的纷争告一段落了。
树影婆娑,微风将垂进屋舍的光影拨得忽明忽暗,她放下手里的书卷,松懈地靠在了檀木椅的椅背上。从她正对着的窗棂往外看,还能瞧见御花园那头的花宴并未散去,云鬟鬓影间热闹非凡。
她侧过脸看着那人沉静的面庞,低低道:“真是荒谬。”外头还在如火如荼地为他选后,他倒有心思拉着自己,在这小小的藏书阁听一卷志怪故事,还能安然地小憩。也不知外头那些姑娘知道天子不是忙于政务,而是故意偷得半日闲,又该做何感想?
天子与徐太后的交谈,她自然也听在耳里。然而高门大户家的主母尚且容不得自家儿子迟迟不成亲,他贵为天子,初登帝位,又无论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还是从太后的角度,徐太后恐怕都不会坐视后位空悬,人心浮动。
不知日后,能在每个场合跟随着他,从容被他挽起手的人,是否是他真心爱着的皇后。
一念升而嗔念起,想起方才被他扔在御花园的同样有徐宛秋,她心间微微发烫,鬼使神差地轻轻走到他身侧,半蹲下来,望着他良久。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微阖双眸,朱唇印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个浅浅的亲吻。
若是一觉醒来发现是黄粱一梦就好了,她想。或许他不是周瀛,只是书生阿砚,她也未曾因行差踏错被人算计了去,昏昏沉沉地上了萧家的轿子,更不曾在雨幕里撞见令她心碎的一幕……他们只是一对恩爱的恋人,期许着共许白头。可她从来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者,她眼眶酸涩,揉了揉眼睛。
起身欲走的当间,她对上一双炯炯含笑的瞳眸。他竟在装睡!
蕴因一时间羞愤欲死,只觉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眼前的境况了,心蹦到了嗓子眼,仓皇地就想离开。可周瀛假寐了这许久,便如守株待兔的农夫一般,哪里能见得猎物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逃掉?
他长臂一张,便如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一般容易的,将她重新捞回了怀里。
这一回,她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他身上,贵妃椅的竹条上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摇晃声。
这声音落在空无旁人的室内,委实暖昧了些。蕴因吓了一跳,羞红了脸试图讲道理:“陛下,这椅子容不得两人同坐,快让奴婢起来。”
“不必。“他眸光幽暗,轻声道:“若是不支,天为被,地为席,也算得上风雅。”
这都什么和什么!
蕴因简直被这意味深长的话激得不忍卒听,却听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道:“你与宛秋所言,朕都听见了。你说,你平生所愿,便是留在紫宸殿,留在朕身边,此言当真?″
蕴因没有想到,堂堂帝王之尊,竟学起市井小民听壁角的做派来了。
她又尴尬又羞恼,偏偏也不能对着这位天下之主说不耐烦在紫宸殿伺候,更遑论她刚刚偷偷亲他,被他抓了更正着………若是否认,岂不是更有欲擒故纵的嫌疑?
于是认命地低了头,闷闷道:“陛下是天下共主,万民皆膜拜崇敬您,奴婢也只是升斗小民,自然不例外。”她答得圆滑,却不是周瀛想要听见的答案。但无妨,方才她误以为他入睡后做出的"小小举动”,已经足以让他确认一些事情。
先前,她一门心思看重钱财,认为自己家世比不上地头蛇萧家,于是跟了萧三,无情无义地抛弃了他,但钱财是一回事,心意又是一回事。如今他贵为当朝天子,比起财力没人能赛过他,比起心意……他也有自信让她愈发难以割舍自己。嫁给过姓萧的又如何?如今,她还不是在自己身侧,一脸仰慕地望着他。这便足够了。
劝慰好自己的年轻天子自认为无懈可击,眼看着快到了午膳时辰,便拉着蕴因的手下了楼阶。
她垂眸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在这一瞬,才敢安心地望着这位光芒万丈的帝王。
他是在意自己的,他想要从她这里听到一些答案。于是有些东西,被她在这一瞬刻意地忘掉,不愿提及。蔡青从袁得力那里打听来了自个儿感兴趣的事情,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俨然一副和袁得力同进同出的做派。袁得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老头该不会有什么毛病?门在这时被打开,着明黄龙袍的帝王攥着年轻女子的手神态自然地从里头出来,蔡青看在眼里,眼珠子直转。自打上回放了怀述进去寻书,慈寿宫的李质朴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个好脸色,他原是想看在银子的份上便不再说旁的,如今眼瞧着当日同怀述一道来的小宫女竟然有了这样的大造化,又怎么忍得下那颗跳跃的心?
于是等陛下准备上御辇之时,他便在一旁和蕴因套近乎道:“陈姑娘,上回您来,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没瞧清楚,您可别怪我啊!”
蕴因看了他一眼。
这人眼睛毒辣,能认出自己,蕴因并不奇怪。她只是没明白,他想求什么。
周瀛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倒是意外:“你先前来过此处?”她滞了滞,正要作答,蔡青已然抢在她前头开了口:“老奴人老了,记性还可以。陛下不知道,陈姑娘心善,听闻太皇太后当日脾胃不佳,便和老佛爷宫里的怀公公一道来寻药膳方子,听闻太皇太后的身子没过多久就大好了,这本事,真是让老奴羡慕不来。”
天下男子,谁不喜欢自家婆娘孝顺贤良,又有一番手艺呢?哪怕是天子,在蔡青想来也不例外。
天子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早在许久之前她就同太皇太后宫里有往来。既然这样本事,又为何让自己在钟粹宫吃了那般多的苦?真是笨得可以。
不过说起怀公公,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是什么人物,于是看了袁得力一眼。
说起怀述,袁得力倒是对他印象颇深。
论年岁,两人差不多,可境遇却是大有不同。慈寿宫里骤然出了个能独当一面的小太监,宫里有名有姓的太监自然都拉长了耳朵打听来路。袁得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少不了在好几位老太监面前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口头上唤一声爷爷,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如今跟了明胜这个年轻师父,倒是不用搞这些乌七八糟的,只要干好差事就行。可那位怀述却是个硬骨头,打一开始进宫的时候就没眼色,全然不理睬资历老的内侍们的暗示,别说是当孙子般的服侍,就是口头上的便宜旁人也没占过。所以当日,才会差点被人打死。只是后来,不知如何得了赵嬷嬷的青眼,离宫前举荐给了慈寿宫娘娘,自此便飞黄腾达,连那出了名阴险的李质朴都没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看到一直体体面面的怀述,袁得力总觉得他就像面镜子,照得自己的过往格外卑劣不堪,心里不免压着几分嫉妒。可如今一听,却原来那位还同陈姑娘有什么干系,他便不敢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拣了些要紧的同陛下低声禀告:“那日慈寿宫里来请陛下去御花园赏花的,便是娘娘身边的怀述公公。“话一出口,自个儿倒先愣上一愣,骤然间明白了那日怀述怎么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原来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下陈姑娘来……
他能想到的,陛下自然也能想到。
袁得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看不出喜怒的天子,心里暗骂蔡青这老太监坏事:原本陈姑娘是慈寿宫那边送过来的,就已经让外头的人议论纷纷了。如今,蔡青更是坐实了陈姑娘与慈寿宫娘娘之间关系匪浅,连娘娘身边的小太监都与她来往密切,陛下一听,岂不是心里更有龋隙?
他这一想,果然听见陛下淡淡地开口问陈姑娘:“你同那个怀述,关系很好?”
蕴因倒没觉得什么,她点点头解释:“太皇太后娘娘宫里的赵嬷嬷先前被送到了钟粹宫,算是奴婢半个师傅。赵嬷嬷出宫前,举荐了怀述公公去慈寿宫伺候,怀公公感念着几分香火情,一直对奴婢照顾有加。”
在殉葬一事上,她欠怀述颇多,如今能有机会在周瀛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她也毫不吝啬。
蔡青毫无察觉,闻言也笑着接了一句:“陈姑娘这话就说得不妥了,哪里是香火情,分明是您自个儿心善,救了怀公公的命,他才对您感激有加的。"他并不清楚慈寿宫与紫宸殿之间的嫌隙,只一心想着钟粹宫那位已经去陪先帝的吴氏备受陛下痛恨,便道:“陈姑娘当日在钟粹宫伺候,身上也没有几两银钱,奴才却瞧着您想贴补怀公公,怕他在娘娘跟前伺候有不趁手的时候……这样好的心肠,奴才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见。”蕴因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夸赞给砸懵了,连脚趾都有些蜷缩起来,却见天子面无表情地上了御辇,看了她一眼,硬邦邦地开口:“还不上来?”
竟是一副心有郁气的模样。
她摸不着头脑,但眼瞧着御辇要走,连忙小跑着上去了。留下蔡青傻了眼。
“这……又说错什么话了不成?“他摇头叹息着,伴君如伴虎,这位新帝一点也不好讨好,罢了,罢了。他还是睡大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