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承,你该离开了。”
“梁侍卫,你该消失了。”
两道截然相反的嗓音同时在梁晏承脑海中响起,他紧抿着唇,沉眸同眼前人无声对峙,漆黑如曜石的眸子划过一抹凉意,清冷的嗓音蕴含着警告的意味。
“不要插手我的事。”
“砰——”
茶杯被猛地摔碎到墙上,滚烫的茶水刺啦啦地烫蔫儿墙角的花卉,梁晏承神色平静地侧了下头,未伤分毫。
“翅膀硬了,连我也说不动你?”面带愠色的青年嗓音阴沉。
他皮肤苍白,身形消瘦,石青弹墨祥云纹大袖衣穿在身上显得他孱弱清瘦,一副温润书生的模样。即便怒不可遏,眸光凌厉也难掩他儒雅的气质。
梁晏承眸光闪了闪,无声握紧手心,指腹泛白。
刚从许老太太的包厢出来,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将人引到隐蔽角落,才发现竟是舅舅派的人。
他们二人倒真是不约而同地逼他离开国公府。
眼前闪过少女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红着眼眶一次次颤着嗓音叫他不要走,梁晏承闭了闭眼,再开口,嗓音有一丝哑意:“时间不到,等到时机合适我自会离开。”
“合适时机?”青年冷哼一声,嗤笑道:“一拖再拖,在你眼里何时算得上合适?就为了那个狐媚子——”
“舅舅!”梁晏承掀起眼皮,眸底闪过冷意,面露不虞。
“你还要为她训斥我不成?”池文柏狭长的眼睛不屑地睨了眼,嘴角挑出一抹冷笑,淡淡道:“做了十年奴才,你倒真把她当主子,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将你迷成这般,我说她是狐猸子有错不成?”
池文柏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唯一的外甥在经历生死洗礼后,竟还只盯着眼前的情情爱爱,不成体统。
家仇旧怨全被他抛之脑后!
梁晏承顿然起身,作势要推门离开。
“站住!你胆敢离开,这辈子就休想再回梁府。”池文柏神色倏然沉了下来。
梁晏承紧攥住衣角,眸光闪了闪,沉声道:“舅舅,我姓梁。”
“你姓梁?”
池文柏双眼紧盯着梁晏承,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只身带着血海深仇残喘活着,盼着他,念着他,小心翼翼的捧着,到今日竟被反咬一口!
“十四年前,梁府一场大火,满门葬身火海。”
“那一日,是我冒着被杀的风险,磨破十指,在大火燎起之前将你从府里死人堆里挖出来,保住梁家唯一血脉。”
“阿承,即便你姓梁,我亦能在此替霄哥将你逐出梁家,你背信弃义,沉溺女色,忘记家仇,你配姓梁?”
他的嗓音就同他长相一般,柔和、淡雅,吐出的字却差点要剐掉梁晏承的心。
“可你卖了我。”梁晏承嗓音沙哑,语气平静:“那年,你拿我换了五两银子。”
池文柏身子僵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梁晏承缓慢地转过身,沉静无波的眸子冷冷地盯着面前不算太熟的面孔。那年他已七岁,早已识人事,刚经历家破人亡的打击,还未从亲舅舅处得到一丝关爱就被他冷漠地卖掉。
拿他的命换了五两银子。
舅舅是挖出来他,却又亲手把他送进地狱。
七岁幼童,连刀都没用过的人,从那天起,每日活着就如在刀尖上舔血,他怕痛,他怕血,可只有杀人才能活着。
从恐惧到麻木,在他快丧失最后一丝人性时,是许大人带他回到国公府,将幼小的许柚带到他眼前,让他这棵贫瘠腐烂的破树根抽出新芽。
“舅舅,你凭什么觉得我该听你话?”梁晏承哑声质问。
“你,你都记得......”池文柏神色错愕,唇瓣颤抖,握着扶手的指尖用力到扭曲,心口像被人插了一刀,痛到无法喘息。
他,当年实在走投无路......
“那五两银子舅舅花的可痛快?梁府早就没了,仇我会报,但与你无关。”梁晏承闭了闭眼睛,压抑住心底翻滚的暴戾。
“你做你的事,我走我的路,别再插手。”
“在你心中,是不是许兴毅比我还要重要?”池文柏突然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梁晏承指尖一颤,垂着眸子,不吭声。
“他把你从生死营捞出,带你回国公府,给你一口饭吃,所以你感激他?你信服他?”池文柏撞开座椅站起,双手紧紧握成拳,僵硬地按压在桌面,躬着背,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许家姑娘,长相俏丽,自幼伴你,所以你心中有她,为她抗我命令。”
“好,很好,你真的长大了。”
池文柏深吸口气,在抬起头,眼底已经腥红一片,他深深地看一眼侧脸肖似霄哥的青年,浑身微微颤抖。
拿到钱后他当下就后悔了,可那群人突然消失,他找寻不到。这十年,他夜不能寐,备受煎熬,无时无刻不梦到那场大火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将人寻到,没人懂他有多激动。
阿承可以任性,可以恨他,但绝不能将心赠给许家人。
“阿承。”
池文柏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走到他眼前,微仰着头,仔细描摹着他的五官,试图寻到几分姐姐的模样。
“你还是更像霄哥。”
他神情失落,语气暗含叹息。
梁晏承垂在身侧的拳头紧到颤抖,呼吸逐渐变得深重。
“我可以不管你做任何事,这天大地大,你可以去闯荡。梁家的仇我报,但你,决不能再留许家,不准再同那女人纠缠!”池文柏咬牙切齿,眸底泛着血丝。
“我已经找到当年带人截杀的头领。”梁晏承喘着粗气,嗓音嘶哑,
“仇,我会报,许府,现在不走。”
梁晏承眼底划过一抹嘲讽,心底暗想,只有许柚傻乎乎的以为是她在一直想办法留人,可他明白,他们之间,他才是那个更不愿走的人。
想到许老太太的话。
梁晏承眸光黯淡下来。
“舅舅,为何非逼我离开?”
池文柏心口一痛,为何,为何?这三年他每提起他就会问一次。
可他要怎么同他说,救了他的许兴毅,养了他十年的国公府,他打心底尊敬的,就是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父母惨死的仇人!
梁晏承顿觉疲惫,既问不出,他不会再问。
一道类似鸟鸣的啼声忽然响彻天空,梁晏承心底咯噔一下,这是国公府特制的信号弹。
许柚出事了!
梁晏承刚将手放在门上,手腕便被人握住。
池文柏抓住他眼底闪过的慌乱,疾步闪身攥住他的手腕,冷声道:“不准去,她的死活与你无关。”
“放手。”梁晏承嗓音凛冽。
“门外都是我的人。”
“拦得住我?”他轻声回道。
“你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对不起我死去的姐姐和姐夫!”池文柏面上浮现出挣扎一色,眼底痛苦划过,神色冷厉。
池文柏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握住,他竭尽全力,却仍被他轻而易举拨开手腕。
门被打开一个缝。
池文柏一脚踹上去。
“许兴毅杀你父母,如此,你还要走?”
过去三年,他恨死阿承谈起许兴毅时眼底的向往与敬佩,却不忍磨灭掉他眼底的光辉,时至今日,他已然对那女子情根深种,再不斩断孽缘,恐酿大祸。
池文柏嗓音凄厉,一字不差传进梁晏承耳内。
“......”
梁晏承地呼吸有一瞬沉重,顿觉头脑发懵,两眼一黑,竟差点没能站稳。他晃了下身,眸光狠狠盯住池文柏,不可置信道:“你骗我。”
“这就是你一直寻的答案。”池文柏神色平静,悠悠靠坐到椅子上,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冷冷道:“怎么?这就怕了?”
“我早知你会承受不住,日日催促你离开,想待你淡忘国公府再告知你真相,可你竟想为她就此同我决裂。”
梁晏承只觉全身发冷,恍若深处地狱之中,看不清前路,他额头浸出一层细汗,嘶哑着嗓音,薄唇翕动,
“证据呢?”
池文柏嘴角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和讽刺,眼底生出一缕杀意,嘲道:“大雨及时,让梁府保住残躯,我亲眼看到,那夜大雨,许兴毅的亲信有进过梁府,定是确保不留活口。”
“这算不得证据。”梁晏承低声呢喃。
池文柏嗤笑一声,他到现在还在为那父女找补,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他一字一句,全都解释给他听:“霄哥身为左佥都御史,秉持圣上旨意,行督查百官之责。那段时间,我曾听闻他上奏弹劾过一事,言辞犀利,斥责当时的神武将军许兴毅。”
“许兴毅杀红了眼,朝堂上拒不同意与东离国谈和一事,一月之后东离谈和事败,却因此让敌国趁机使诈,害许兴毅三万大军惨死,霄哥自此被他心记恨在心,月夜之际,暗杀梁府。”
“刺杀朝廷命官,当处死刑。”梁晏承提高声音,质问道:“许大人不是嗜杀之人。”
“咚——”
池文柏一掌拍地手心红肿一层,指腹震得发麻,他冷笑道:“半夜黑布蒙面,杀尽后再起一把火,什么也没留下,成了悬案。”
“他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弑杀?他曾有地狱阎罗之称,不过是后来转为文臣,多了层伪装罢了。”
“我警告你,自今日起,不许再回许府,他是杀害霄哥和婷姐的凶手,你与许家姑娘绝不可能。”
良久。
梁晏承嗓音沙哑,低声道:“我会给你个交代,许府之事,你别掺和。”
“你真是被猪油蒙蔽了心,竟到此刻还不愿放手?”池文柏目眦欲裂。
他眼睁睁看着高挑健硕的青年,难掩眼底焦急,步伐匆忙朝外跑去。
天边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池文柏慢吞吞走到院中,眸光怔怔地看着远处,轻叹口气,语气平淡道:“动手。”
黑影一闪而过。
*
梁晏承拔腿飞速奔向长公主府,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场景。
濒临死寂被许大人抱回府中养伤;幼小的许柚不怕他一身肃杀之气,做他第一个朋友,喊他哥哥;明媚的少女勾着娇俏的笑脸,抓着他的衣袖。
“阿承...好痛。”
紧接着眼前又浮现出母亲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被乱刀砍死的凄惨模样。
梁晏承猛地顿住脚步,抱住头,难以忍受地蹲下身子。大脑深处,像是被利刃划开一道裂缝,一半是少女清脆的笑声,一半是血夜梁府哀嚎的惨叫。
他单膝跪地,猛烈地咳嗽起来,口腔中猝然涌起一股腥甜,他右手握拳,用力朝着胸口猛地击打两下,踉跄地站起身,继续朝前走。
长公主府,柳院外。
若兰急的眼泪直打转,她垫着脚尖,伸长脖子不停地望着前方。
梁晏承刚转过弯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心底一沉,快步走上去。
若兰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找到主心骨般,一咕噜将事情全倒了出来。
“梁侍卫,小姐不见了,已经一炷香了,公主府都找遍了,小姐会不会出事,呜呜......都怪我,都怪我。”
梁晏承眉心拧紧,沉声道:“你没在她身边?”
“奴婢,奴婢听从小姐吩咐,送一乞丐去庄先生私塾,只离开一刻多钟,待跑回来,小姐,小姐便失踪了......”
若兰愤愤道:“奴婢问遍了那里的人,皆是不知,只有柏盈郡主看到小姐跟着一个侍女从北边小门离开,可那并不是公主府侍女,长公主脱不开身,方才通报,让贵人们各自玩乐,宴会已经自行散了。”
“小姐在京城鲜少出门,她哪来的仇家啊!”
“她的死活与你无关。”
“你与许家姑娘绝不可能。”
池文柏的嗓音再次响起,梁晏承耳朵嗡嗡作响,直冒冷汗,眼神恍惚。
“梁侍卫可是不适?小姐该怎么办?”若兰脸色担忧,梁侍卫脸色煞白,这副模样,如何去寻人。
“你派人继续找,我去去就回。”梁晏承转身就走。
“梁侍卫去何处?”若兰喊道。
“去找她。”他嗓音阴鸷,眼底划过一抹嗜血的危险,恶狠狠地咬了口颊侧的嫩肉。
她一定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