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铜镜
冯忆柳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就像被电了一下,浑身酥麻。几秒的怔愣过后,心中登时涌出一股狂喜,行动快过意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脚步就先一步走向内殿,迫不及待要见赵祯。
可就在即将进殿的时候,冯忆柳意识猛地回笼,心心中陡然生出稍许怯意。
她立即转身,小跑回外殿,不顾额头沁出的汗水,一到外殿眼神就开始四处乱转,匆忙将大殿内的摆设扫视一遍后,最终将目光定格在窗户旁摆着的一张半人高的铜镜上。大
张芯苒爱美,长的也美。
赵祯身边所有的女人加起来,就属她和王怜梦生得最美,二人论姿色不相上下。
她真心爱着赵祯,知道赵祯一直与王怜梦私下有来往,舍不得埋怨赵祯,因此把满腔妒火撒在王怜梦身上,将她视作自己最大的情敌。
作为曾经的皇后人选之一,张芯苒的家世是高贵的,曾祖在世时是从二品左骁卫上将军,家世给了她心高气傲的底气,打心底看不上王怜梦这么个商户之女,觉得她不知廉耻卑贱口口,嫁了人也不安分,来勾引她的陛下。
宫里的嫔妃就算了,好歹名正言顺,大多数更是良家子出身,张芯苒虽然看其她嫔妃也不顺眼,但也仅仅是不顺眼,毕竟谁让她们也同自己抢陛下?但凡与自己抢陛下的,张芯苒都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不顺眼归不顺眼,总还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唯独王怜梦,让张芯苒恶心鄙夷到了极点。在张芯苒看来,像王怜梦这样不守妇道的贱妇,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偏偏赵祯就是因为她的那张脸宠爱她,这让张芯苒妒火中烧的同时又满心不服。
她可不会让这么一个低贱的外室得意,王怜梦凭一张狐媚子脸得宠又如何?
她张芯苒自问姿色不在她之下,只要有她在一天,王怜梦就轻易别想陛下再多看她一眼!
张芯苒说到做到,她是天圣二年进的宫,天圣六年去世,活着的四年间,一直霸着赵祯,轻易不让他去找别的女人,那段时间算的上椒房之宠。
章献太后可以决定赵祯娶谁、不娶谁,可她管不了赵祯床帏间的事,决定不了他宠幸冷落哪个妃子。就像当初,赵祯明明更加中意张芯苒当皇后,偏偏章献太后因刘家的进言,执意立郭氏做皇后。
最后郭氏倒是如愿做了皇后,可压根不受赵祯待见,从被立为皇后到被废,一直受赵祯冷落,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她宫里几回,跟守活寡没什么分别。
所以说,真不能怪郭氏在位九年都没有身孕,那也得赵祯去她宫里才能怀上呀。
连去都不去,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怎么怀得上?张芯苒在的时候,一则赵祯对不能立她当皇后心生愧疚,二也是真心有些喜欢她,两者加起来,让他对张芯苒的感情一度盖过王怜梦,任由她霸着自己。
而王怜梦在那段时间即便望眼欲穿,也等不来赵祯的垂怜。因为彼时他正被张芯苒霸占着。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活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张芯苒得宠是得宠,偏命不长,只风光了四年就香消玉殒。而被她打压冷落的王怜梦却终于等来机会,她与赵祯正是在张芯苒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才真正亲密起来,张芯苒去世前,她一点机会都摸不到。
而张芯苒当初为了能将赵祯的心彻底从王怜梦那边拉过来,很是煞费苦心。
她心知赵祯之所以对王怜梦念念不忘,不外乎那张被章献太后亲自认证过的绝色姿容,因此格外注重自己的仪容。每时每刻都要求自己无论仪态还是神情都完美无缺,不允许出一丝一毫的纰漏,致力于在赵祯面前保持无可挑剔的状态。为了监督自己,她还在吉云殿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摆上铜镜,以便她能时刻观察到自己的仪态并作出相应的调整。吉云殿面积挺大的,有人住还好,没人住就显得空落落,尤其到处摆满了镜子,大晚上的瞧着十分疹人。按理说,张芯苒去世后,吉云殿就应该空出来给其她嫔妃住。
但赵祯对她很有些感情,不仅保留了吉云殿的布置,还下令只撤除摆在显眼地方的镜子。
像比较偏,不容易被注意到角落,其实就是向阳之地,比如窗户旁边这种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依然保持原来的布置,始终摆着一面镜子。
大
早晨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天边,云彩飘荡在天空,阳光穿透云层,金色的阳光驱散了角落里的阴暗。
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清新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豁然开朗。
冯忆柳看着在金色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铜镜,抿嘴一笑,走了过去。
窗户旁摆着的是一面花卉镜,镜面是菱花形,时隐时现的菱枝中露出宽大的枝叶与花朵,菱枝纤细妍丽,茎叶穿插交叠,花卉仙葩秀逸,是难得的精品。
因为时常有人打理,因而镜面一尘不染,清晰明净。冯忆柳站在镜子前,端凝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容颜秀美,秋眸如春水,盈盈动人。冯忆柳得意地弯了弯嘴角,为自己出众的容貌而心满意得。
然而得意过后,笑意瞬间收敛,眼神又认真起来,目光通过镜子一寸寸在自己脸上梭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本是想来看看自己发饰着装有无不妥,如果有就调整,她不能让赵祯看见她不够完美的一面,可现如今看着镜中的自己,冯忆柳却渐渐出神愣住。
只因她越看越发觉自己的眉眼与令柔是那样的相似。与令柔有三分像,既是冯忆柳的幸运,又是她的不幸。如今这种不幸,更是逐渐演变为她的梦魇,让她陷入执迷不悟的魔障。
不可自拔,无法自救。
冯忆柳恶狠狠盯着镜中与令柔三分像的眉眼,不像是在看自己,倒像是在透过镜中的倒影看另一个人,另一个她恨不得噬其骨、啖其肉之人。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等到发现镜中出现另外两张面孔时,阴郁的一面早已被人一览无余。
“陛……陛下!“冯忆柳看着镜中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瞳孔倏地一缩,惊叫出声。
赵祯皱着眉看她慌慌张张转过身给自己跪下请安,心中有些不悦。
他记得这孩子以前挺开朗的呀,怎么现如今长大了,有这样阴沉的一面。
好一会儿,赵祯才移开视线,淡淡说了句“起来吧”。一旁的冯檀儿听赵祯语气不对,忙飞快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果真不好,以为他是对冯忆柳贸然进殿一事不高兴,忙拉下脸训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进殿也不知道提前通报?若是惊扰了圣驾,你担待得起吗?”
冯忆柳心心中委屈。
没人比她更能觉察到赵祯的一丝丝变化,她自然也听出了赵祯话里的不高兴,一颗心登时皱成了一团,伤心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冯忆柳吸了吸鼻子,忍下心中的酸涩,连忙跪下请罪,她先是将眼泪逼退回眼眶,再缓缓抬起泪眸,怯生生看向赵祯,“奴婢事先并不知陛下来吉云殿,先前陛下总是几天后才来,奴婢以为今年依然如此,这才惊扰圣驾,还望陛下恕罪。”果然,原本还心有不悦的赵祯看见那副熟悉的眉眼,顿觉不忍,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让冯忆柳起来说话。原本冯檀儿还在为妹妹惹怒赵祯担心,思绪飞快运转,想着待会儿该怎么给她求情,但看见这一幕后,看向冯忆柳的眼神顿时意味深长起来。
赵祯打量了会儿垂着眸子不敢看自己的冯忆柳,忽然问道:“朕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五?”
冯忆柳恨得牙痒痒,但还是笑着回道:“回陛下,奴婢今年十三。”
赵祯一拍脑门,恍然。
他忘了,檀儿的妹妹的确要比那个小姑娘小两岁。记错别人年龄的赵祯并不觉得尴尬,而是像个长辈一样,谆谆教诲道:“既然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就尽量活泼开朗些,不必太早学习大人们的处事作风。女孩子固然不能一味天真烂漫,但也决计不要阴气沉沉。朕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是个挺活泼娇俏的姑娘,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跟你姐姐说,千万不要闷在心里,一则容易得病,二则容易使性子阴沉。”冯檀儿是张芯苒生前的贴身大宫女,就像翠锦之于杨太后,墨书之于章献太后,芸香之于李寻真,是她心腹中的心腹。张芯苒没有诞下一儿半女,那么冯檀儿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她在宫里最亲近的人。
她又是赵祯曾经的宠妃,她的贴身大宫女自然让赵祯格外另眼相看。
现如今吉云殿说是说被空出来纪念张芯苒,但其实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早已换成了冯檀儿。
赵祯每次来吉云殿,虽说是为怀念张芯苒,但死人哪会说话?
能陪他聊天,聊张芯苒生前事,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不还是冯檀儿么?
从张芯苒去世到现在,已经足足过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都是冯檀儿代替逝去的张芯苒替赵祯排解忧愁。在赵祯心中,因着张芯苒的缘故,冯檀儿是不同于一般大宫女的,她的妹妹自然也让他另眼看待。
更何况,这小姑娘眉眼间像极了令柔。
他对李寻真感情很深很深,对李寻真爱重的令柔也心怀柔软,潜意识觉得,她是母亲留给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念想。因为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念想,赵祯总是下意识想亲近她,但曹氏与梁国公主的约定又让赵祯心存顾虑。再三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远着她,私底下当然各种关照,不过明面上还是陌生些来得好。
恰巧不久后,檀儿的妹妹进宫,这小丫头不仅与令柔眉眼相似,并且两人如出一辙的娇俏活泼,赵祯爱屋及乌,对她更加不同,偶尔也会关心她几句。
只是随着这孩子越长越大,反倒没有小时候的天真活泼,这让赵祯有些失望。
不过,这孩子说自己已经十三,令柔又比她大两岁,想来过不了多久令柔就要出宫嫁人。
意识到这点后,赵祯瞬间松了口气一一终于可以不用刻意远着她了。
不过她嫁人……
嫁的夫婿究竟是个怎样的儿郎?相貌、人品配不配得上她?还有之前说好要在她出嫁前封她做县主,现在也该赶紧操办起来了。
赵祯此刻心神已经完全被令柔的事占据,也没心思继续待在这儿,随便嘱咐冯檀儿几句就回了皇仪殿。赵祯走后,冯忆柳当即把眼泪一抹,迫不及待拉着冯檀儿的手询问,“姐姐,陛下往常不是清明节前天晚上才会过来么,怎么白天就到了?”
冯檀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拨开她的手,自顾自向内殿走去。
冯忆柳这才察觉到姐姐不高兴,但不晓得她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因为方才她在陛下面前失了礼数?可是陛下并未责怪她呀。冯忆柳想不通,但还是立刻跟了上去。内殿,茶案上摆着两个依然冒着热气的白瓷茶杯,两盏茶杯都剩余小半盏茶水,其中一盏茶杯的杯口有红色的印记,另一盏茶杯却雪白如初。
冯檀儿来到茶桌旁坐下,她伸手去拿杯口有红色印记的茶杯,可在指尖触及杯身时,顿了顿,改变主意拿起另一盏茶杯。冯忆柳此刻也进到内殿,见她姐姐握着一盏茶细细品味,表情安然,一时吃不准她究竟有没有生气。站在原地犹豫半响,还是走了过去,走到冯檀儿身边,想等她喝完茶再问。
然而就那么小半盏茶,冯忆柳一口就能喝完,冯檀儿却像品琼浆玉液一般,足足品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将空空如也的茶杯放下。
“说吧,什么事。“冯檀儿看也不看冯忆柳,目光始终停留在刚刚放下的茶盏身上。
冯忆柳才在赵祯面前失了面子,又被姐姐无故冷落,心中十分委屈,原本含水的眼眸愈发秋水盈盈,令人见之生怜。“姐姐……"冯忆柳含着泪,委屈地喊了一声冯檀儿,并没有选择先说曼汐的事,更不敢继续追问赵祯的事,只是可怜兮兮说道:“柳儿做错了什么事,您为何要生我的气?”冯檀儿听着妹妹委屈巴巴的控诉,并没有动容,而是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我记得,你以前最讨厌别人说你和张家小姐眉眼相像,怎么方才反倒利用起这点来了?”冯忆柳的小心机就这样被自己的亲姐姐当面戳穿,她并没有觉得羞愧,只是忐忑,只是害怕,害怕姐姐因此生气。眼泪立马落了下来,向冯檀儿求饶。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很害怕,我害怕被陛下责罚,所以才、…”
冯忆柳似乎难以启齿,才'了半天都没′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的哭,哭声哽咽,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冯檀儿终究是疼这个妹妹的,见她哭成这样,心中也不忍,别开头不去看她的泪眼,闭上眼平复几瞬,才放缓语气说道:“好了,别哭了,姐姐没有生你的气。你先说说你今日怎么突然来吉云殿,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冯檀儿是很了解这个妹妹的,知道她除了在某些事情上有小心思,大部分时候都很安分谨慎,不会给自己添麻烦。两姐妹商量好,一年中,只有固定日子冯忆柳才会来吉云殿,或者冯檀儿得空了,也会让人去通知冯忆柳回吉云殿住几天。
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就来,非常少见,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她有什么拿不了主的要紧事,需要请示她。冯檀儿猜的的确不错,冯忆柳一听姐姐不追究,也是松了口气,连忙将曼汐威胁她的事统统告诉冯檀儿。末了,还不忘向冯檀儿认错。
“对不起姐姐,是我粗心大意,嘴上没有把门,将陛下每年清明会来吉云殿住几日的事告诉曼汐,这才让她动了歪心思。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姐姐.……”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冯檀儿就见不得她这样,叹了口气,将妹妹拉到跟前,掏出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给她擦拭眼泪。
“你怎么这么爱哭?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爱哭。再说我又没有骂你,更没有打你,别动不动就哭,哭的我心烦意乱。”冯忆柳乖巧地任由冯檀儿动作,闻言,脸上还有泪水没擦干净,就等不及笑道:“娘也常说,姐姐从小就比我懂事,不像我闹腾又娇气。娘在我进宫前,再三嘱咐我要听姐姐的话,我一直将娘的话记在心里,这回也是实在事出紧急,毕竞明日就是清明了,若是今晚之前还不能给曼汐答复,她一定不会放不过我的。”
说到这,冯忆柳的身子缩了缩,眼眸也往下垂,不敢抬头正视冯檀儿,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冯檀儿见状,心中也不由得燃起一丝火气,她的妹妹,竟然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威胁。
当即将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摔,帕子的一角带倒了方才被冯檀儿品了半天的茶杯,茶杯在桌上滚了几圈,最终“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冯檀儿扶着冯忆柳的肩,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怒气与阴狠,“既然这个叫曼汐的女孩子这样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咱们便成全她。”
说着,眯了眯眸子,冷笑道:“今年上巳节,陛下要去城外祭祀高祺,以五行中的火来附会宋朝历运,另外祈求皇子到来。祭祀前,需要斋戒沐浴七日,算算日子,正好从明天开始斋戒,因如此缘故,他今年清明并不会来吉云殿住,所以才在今日到这看了几眼。你待会儿就回去,将事情如实告知她。”冯忆柳闻言,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可与此同时,又不免失落。
陛下今年清明不会来吉云殿,那她岂不是要等来年才有与他朝夕相处的机会?
冯忆柳内心的失望犹如潮水,几乎快要溢出,但吃了方才的教训,她不敢让冯檀儿看出来,因此忙垂下眸子,含糊点头道:“嗯,我回去就跟她这样说。既然是陛下自己不来,那也怪不到我身上。”
“不止如此……冯檀儿让冯忆柳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耳语了好一阵。
冯忆柳听完,惊诧地看向冯檀儿,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害怕地咽了咽口水,试探性问道:“可……可是姐姐,就因为这件事将她置于死地,会不会有点太过……
话还没说完,就被冯檀儿冷冷看了一眼,眼里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冯忆柳被唬得立马没了胆量,赶紧闭上嘴。要论狠辣阴毒,她才哪到哪呀,就是拍八匹马也追不上她姐姐冯檀儿。
冯檀儿才是真正的狠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冯忆柳虽然讨厌曼汐,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再讨厌对方又能讨厌到哪里去呢?她顶多是想教训一下曼汐,绝没有想过要她性命。
对此冯忆柳是愧疚的,是不安的,但也是万万不敢违抗姐姐的。
冯忆柳内心对曼汐深感抱歉,只希望她自己自求多福,千万不要鬼迷心窍,上了她姐姐的套,否则就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赵祯一回到皇仪殿,就命人去查与令柔定下婚约的是哪家公子,并且责问阎文良为何不提醒自己令柔已经及笄,害他差点忘记这回事。
阎文良对此表示很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