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架空
刘太后将手里的密旨递过去。
杨太妃犹豫几下,接了过去。
“这封密旨你先不要打开,等哪天我没了,你再打开,我只要还活着一天,它就是张废纸,听清楚了么?“刘太后目光紧盯住杨太妃。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
刘家就算了,这道密旨里面又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呢?杨太妃在心中哀叹。
但想到前一道密旨中,刘太后许诺给自己的东西,又舍不得撂开。
几番天人交战后,到底收下。
“第二道密旨你自己收着,等时机到了再拿出来。先前那道密旨你放下,待会儿皇帝要过来,我会直接交给他。“刘太后说。杨太妃表情一顿,却还是照做。
出慈寿宫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前来探病的赵祯。赵祯如今已接手大部分朝政,整日忙得连轴转,又才经历丧母之痛,生理心理均遭受严重打击。
好在内核够稳,定力够足,到底缓了过来。因此只瘦了些,神情略显疲惫,可精神头却不错,目光如炬,神采奕奕,比之原先温瑕如玉沉静如水的模样又有不同。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见他此般模样,心中甚为安慰。刘氏虽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可真正履行母亲义务的却是她杨氏,她是真心疼爱这孩子的。
“皇帝瘦了许多,近日不宜太过劳累。虽说近来诸事频发,可身体最要紧,能交给下面去办的就交给下面去办,你只最后操操心,决定要不要拍板就行。“杨太妃打量赵祯几眼,有些心疼的劝道。
赵祯毕恭毕敬站在一旁,闻言,笑道:“有劳母妃操心。只是儿臣的确不累,儿臣年轻,精力足,这点子操劳,缓缓就过去了。”
杨太妃点点头,又问,“你这会儿过来是要做什么?请安可不是这个时辰。”
赵祯顿了顿,笑道:“母后着人来唤儿臣,说是有几件要紧事同我交代。”
杨太妃一听,心中便有了底,但还是悄悄提点了他几句。“你进去后,不要表现的很繁忙,装也装出一副应付不了的模样,但切记不可太过,免得让你母后认为你不堪大用。”“若是见她精神尚济,就随便找几件政务上的事向她请教,态度务必诚恳一些。”
杨太妃的意思很容易理解。
刘太后是个权力欲望极强的人,她将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只是出于大局考虑,心里肯定不是很情愿。
虽说她如今重病在床,权势远不如从前,可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没等到她彻底闭眼,一切都存在变数。谨慎些,谦虚些,总是没错的。
赵祯理解杨太妃的意思,对她微微颔首,收敛好神色后才进殿。
趁着杨太妃和赵祯在外面说话的功夫,刘太后已经穿戴齐整,端坐在上首。
她没有梳头,也没有化妆,只是衣着整齐,身穿太后冠服,威仪赫赫。
赵祯给刘太后请过安后,便坐到下首第一排的位置。“杨氏在外面跟你说了些什么?”
赵祯一坐下,刘太后就问。
“说了些什么’…"赵祯咂摸着,忽然哂笑一下,抬眸看向刘太后,“整个皇宫都有母后的眼线,说了什么,母后难道不知道么?”
刘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或者说,你一直都比我想象的聪明。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呀,可惜你不是。”
赵祯低垂着眸,眼神沉静,无意识转动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色淡淡。
“我是与不是你的亲生儿子,都改变不了我们会是母子的事实。”
刘太后瞥他一眼,冷笑。
“我若是有亲生儿子,还轮得到你坐这个位置?”赵祯笑了笑,并不理会刘太后话里的嘲弄,“可母后为什么不生呢?甚至从未有过怀孕的经历,是生不了,还是不想生?”
出身卑贱,是刘太后最大的忌讳,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是刘太后一生的遗憾。
她冷睨着赵祯,“的确是我不能生,才将你母亲接进宫,可若是你没有记在我的名下,而是跟着你那个位份低微的母亲当个庶子,你以为你能有今日的风光?”
赵祯深深叹息,他摇着头,“母后,不管你我之间关系如何,我始终认为你当得起′女中尧舜'四个字。在政事上,你大多数时候是英明的。我以为你会比寻常女子见识长远,比我母亲见识长远,然而不是。即便你在政事上颇有才能,你依然跳不出男女之情桎梏。”
“男女之情?“刘太后嗤笑,“我早就不信那玩意儿了。你父皇让我知道,男人一旦变心,只在一瞬间,无论此前多么深重的情义,都抵不过一张漂亮的脸蛋。”
“你不愧是你父皇的儿子。”
刘太后看着那张混合着李寻真与先帝共同特质的脸,微眯着眼,冷冷说道:
“只看重皮相,一心只爱美人,却总要装出一副情深相许的模样。”
“当初你对张美人爱的要死要活,如今不依然万般宠幸尚氏与杨氏?”
“可见所谓的深情都是假话,是笑谈!”
“我可真是好奇呀,倘若你父皇活的再久些,看到你母亲年老色衰的模样,还会不会痴心心不改。”“让你失望了。”
赵祯冲刘太后笑了笑,俊秀的凤眸明亮若星辰,笑的眉眼弯弯,人畜无害,。
“我母亲直到闭眼的那一刻,依然风华绝代。她的遗体如今安安稳稳躺在棺木里由水银浸泡着,面容依然栩栩如生,说起来您也有十多年没见过我母亲了吧?您若当真好奇,我不会拦着你去一睹真容。”
刘太后见他这样就来气。
看着那张与李寻真有八分像的脸,刘太后只觉是李寻真还魂坐在面前嘲笑她。
她狠狠闭上眼,别开头不愿再看。
“今日叫你来,不是为了与你斗嘴。“刘太后深呼吸好几下,才缓缓睁开眼,对一旁站着的墨书抬了抬手。墨书会意,将方才杨太妃放下的密旨奉至赵祯面前。“我自知大限将至,临终前该做的都做了,只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刘太后看着赵祯打开密旨,唇边溢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杨太妃为你操劳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名义上的母亲虽是我,生母也另有其人但真正将你带大的却是杨太妃。我走以后,你务必将她当作亲生母亲孝敬尊重。”赵祯看着密旨的内容,内心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刘太后见他这样反倒皱眉,她不死心地又说道:“你一共有三个母亲,生母是母,嫡母是母,养母更应该是母,民间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你的生母必然是要追封为太后的,那么对养母也不应该厚此薄彼。”
赵祯听到这,终于皱了下眉,抬眸看向刘太后,眼神幽重且复杂。
刘太后勾了勾嘴角,缓缓说道:“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母后知道你遗憾不能在李氏生前光明正大尽孝。正好杨太妃这个养母还活着,等我一走,你就遵照旨意,册封杨氏为皇太后。她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不少,皇帝宅心仁厚,应当为万民之表率,以后定要好好孝敬你杨母妃。”她就是看不得那个女人与她平起平坐。
既然要做太后,就不能光她一个人做。
她偏要把杨氏也册封为太后,还是生前就做太后。比她这个只能死后追封的不晓得高出多少倍。借杨贬李。
是刘太后此举的目的之一。
至于用这道旨意与杨太妃做交易,让她代为保全刘家,就是另一个目的了。
当然还有别的目的,不再多言。
赵祯显然也看出刘太后的用意,但他没有拒绝,安然收下密旨,表示自己一定照办,只是在最后反问了刘太后一个问题。“母后,您当真以为,我是因为记在你的名下,才能坐上皇位的么?“赵祯盯着刘太后,问出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刘太后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不言而喻。赵祯沉吟片刻,忽然说道:
“在我出生前,父皇总共有五个儿子,可无一例小小年纪就天折,此后长达十多年直至他驾崩,都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血脉断绝。将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是一个帝王,乃至一个男人最本能的欲望,比对皇权的渴望还强烈。我也是男人,我如今也坐在父皇当初的位置上,我有资格说这句话。”
“近在眼前的例子,当初大宋建国,高祖与太宗约定,为避免幼主掌天下进而动摇社稷江山,两房的后人互相交替坐皇位。可等太宗上位后,却将皇位传给了父皇这个亲儿子,并没有遵照约定传给亲侄子。”
赵祯正视刘太后,正视她脸上倨傲的表情,眼眸发亮,一错不错看着她。
“儿臣继承皇位的正统性来源于父皇,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理所应当继承大统,跟我亲生母亲是谁,亦或者嫡母是谁,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我没有记在你的名下,就算我的母亲不是他所爱之人,是天底下最最卑贱、最恨、最厌恶的存在,是乞丐,是尼姑,都不影响我成为太子,坐上皇位。因为我是他唯一的血脉,除了我,他别无选择。”
“所以母后,您到现在还认为,是我子凭母贵,而不是你母凭子贵么?”
刘太后脸上的倨傲已经全然龟裂,本来就是强撑着坐起来,又被赵祯这么一刺激,当即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浑身抽搐脸色发白,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墨书见状连忙上前,一边给刘太后拍背顺气,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人参片放进她嘴里,吊住她最后一口气。赵祯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平心而论,他与刘太后算不上亲近,但对她的聪明才智和政治手腕打心底里敬重、钦佩,可就是这样的枭雄人物,临了依然看不透男女之情,真是让人唏嘘不已…缓了好一会儿,刘太后才顺过气来,脸色苍白的她再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
她看着赵祯,浑浊的双目依旧明亮,悲怆笑道:“是我太蠢,竟然相信一个帝王会有真情,我和他几十年的情谊,他仅仅因为你母亲那张脸,就毫不犹豫背叛我。而你,你不愧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两个生前诛我的心,让我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终日受煎熬,你如今更是想让我走也走的不安生!好狠毒的心肠呀,好一颗天生的帝王心,你当真是…好极了!”刘太后越说越激动,忽然吐出一口鲜血,连同刚刚含进嘴里的人参片一起喷了出来。
墨书吓得大哭,当即要跑去请太医,却被刘太后用仅剩的力气死死拽住。
“不许去!我的身体我自个儿知道。与其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苟延残喘,倒不如痛痛快快的体面死去。”赵祯站起身,流着泪来到刘太后跟前,对她跪下。“母后,我从没有怪过你,一切都是父皇的错。你从没有刁难过我的母妃,我都看在眼里,你放心,在你走后,我不会动刘家,他们依然能如你在时一样安享荣华富贵。”“但今日我与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想让你走得不安生,只是不想再看你执迷不悟,想让你放下心结,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赵祯一边流泪,一边说出真相。
“父皇在知道自己移情别恋后,对你心心存愧疚,所以竭尽全力在别的地方弥补你。”
“中途虽有过动摇,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你。”“否则你当真以为,当初凭一己之力就能策反父皇身边所有人么?”
“是他舍不下多年的情谊和心中的愧疚,又知你最钟爱权势,所以心软,放纵你当了十几年的无冕之王。”“他甚至愧疚到为了你委屈我的母亲,这个他真正的所爱之人,直到死都没有将我还给她,从始至终将她隐匿在角落里,而让你光明正大接受天下人的朝拜。”“要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的母亲,而不是你。”“你除了没有得到父皇的心,什么都得到了,权势、地位、荣华……应有尽有。”
“可我的母妃呢?我母妃她何其无辜!她本来有一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如果当初没有进宫,完全可以过正常的日子,光明正大与自己的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她是你带进宫的,我不信你一点内情都不清楚。”“你没有错,我的母妃更没有错,错的是父皇,是他!他贵为帝王,坐拥三千佳丽,却自诩深情,后又移情别恋,接连伤害两个女人。”
“你和我母妃都是受害者。”
“虽然他最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想方设法弥补,但最终无济于事。”
“我母妃临终前向我交代后事,有无数的牵挂不能放下,她是怀揣着数不尽的遗憾而去的,我不希望您也如此。”刘太后半靠在墨书怀里,双目紧闭,静静听着赵祯的肺腑之言。
许久许久,久到赵祯的腿都快跪到没有知觉,久到就连墨书都以为刘太后已经睡过去时,刘太后这才缓缓打开双目。她一眼就锁定下首直挺挺跪着的赵祯。
赵祯将背挺的更直,丝毫不惧刘太后审视的目光。不知又过了多久,上首才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祯儿,起来吧。”
是刘太后在发话。
赵祯抬眸望去,刘太后反倒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赵祯顿了顿,正要起身,却发现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站不起来了。
门口的冯继恩见赵祯试了几次都没起来,连忙跨过门槛,来到赵祯身边,将他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刘太后又是一声叹息。
“也不知你今日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不过我马上行将就木,你又大权在握,论理我已经威胁不到你,你没必要专程来证我,暂且当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吧。”“你既如此有孝心,那我自然投桃报李,提点你几……刘太后倏地将视线锁定赵祯,眸光极亮,说道:“我走以后,你与前朝打交道,切勿太信任文臣,更不可太忽视武将。”
“我朝建立之初,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收回燕云十六州,并且对地方放权太过。既无强大的边防,地方权力又太大,中央稍微处置不当,国家便要大乱。”
“你若有出息,就拿回燕云十六州。若不能,至少要将国防力量提上来。咱们大宋的经济是很可以的,历朝历代,百姓难得的安居乐业,国库更是一直充盈。”
“可这一切若没有武力的保护,无异于小孩持金过闹市,容易惹来邻国的觊觎,人家稍微武力强些,便是想抢就抢,咱们没有半点反手的余地。”
“所以,第一条,重视国防。”
“第二条,提防文官。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可以用他们,却不可全心全意信任他们,要时刻提防他们抱团、将你架空。”
刘太后敲了敲手边摆着的一张木桌,警醒赵祯,眼神凝重。“国防不行是从外面乱起来,文官作乱则是从内部开始坏,这对帝国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别看朝堂上,文臣们口口声声喊着太后千岁,陛下万岁,看似个个忠心不贰,实则最有反骨,最会抱团,而且手伸的极长。”
“你父皇后宫就有好几位嫔妃是这些文官推举进来的。”“你以为你父皇单单因为喜欢我才给我权势?错了!是因为他在后宫需要个打手,替他镇压这些被文官安插在后宫的棋子的势力。”
“就连我都好几次被他们架空。事后纵然反应过来,杀了几个典型,但他们最喜欢拉帮结派,杀了一个,还有无数的同盟,更本杀不尽。也有一心为国为君为民的贤臣,但太少太少了,一百年也未必出得了一个。”
“你要清楚被文官架空的下场,轻则政令下发不畅,还没到地方就被内阁打了回来,变成一个说什么也没人听的空架子。重则性命堪忧,反正后宫被他们安插了钉子,若是枕边人想要毒害你,轻而易举。”
“历史上多少皇帝栽在他们手里?可偏偏他们手里又有笔杆子,即便是他们做的,随便往哪个人身上一推,就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反过来还要骂你一句昏庸无道。”“历史上多少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都着了他们的道呀,你一定要谨记教训。”
这是刘太后掌权多年的感悟,是秘籍,是心得,总之她能在临终前将自己毕生的感悟告诉赵祯,可见心里已经接纳了他。赵祯自然领悟刘太后的用意,因此再次对她跪下,连磕三个头。
这是帝王最大的礼仪,刘太后即便是母亲,也没资格承受,能承受的住的只有老天爷和赵家列祖列宗。但赵祯还是做了,因为他识货,知道方才刘太后那番指点的份量,因此由衷地感激。
赵祯走后,墨书忍不住问她:“娘娘,既然你提醒陛下提防文臣,鼓励他自主掌权,为何不将方才交给杨太妃第二道密旨一事告诉他,须知那封密旨里可是……若是你走以后,杨太妃搬出那封密旨制约陛下怎么办?”
刘太后笑了笑。
“他是我教大的,如果连这么个小难题都解决不了,他也坐不稳皇位,迟早退位让贤。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么即便他牢记我方才对他的教导,也无用武之地,听了也白听。”明道二年三月甲午,刘太后崩,享年六十四岁,谥曰章献,号章献皇后。
又几日,帝追封生母李氏宸妃为皇太后,谥曰章懿,号章懿皇后。
择吉日,两宫太后一同陪葬于先帝永安陵。又一月,帝遵章献皇后遗命,尊太妃杨氏为皇太后,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