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桎心花是唯一一件有着自我意识的神器, 晏琳琅吸收其神力的过程漫长而艰险。
她的意识骤然被拉入一片无我之境,看到了一些陌生的画面。
那是属于浮生——或者说,是属于桎心花的记忆。
记忆的最开始, 翠微山仍是一派灵气充沛、草木葱茏的景象,拔地而起的无根树郁郁青青,暖光穿透叶缝, 宛若点点细碎的金箔,落在翠微山主银色的长发间,落在那片曳地的裙裾上。
翠微山主名唤银翎, 真身乃是一只有着三百年修为的萤蝶,得山间灵气滋养, 开了灵智, 因而幻化出人形。
到她这一代, 已经不知是第几任翠微山主。
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千万年间始终如一的, 唯有这株参天蔽日的无根树,以及树心中那朵绚丽明净的桎心花。
而现在, 不知哪里冒出的阴魔之气侵蚀了山间灵脉,无根树正在不可挽回地枯萎。再这样下去, 只怕用不了几年, 连桎心花也会污染凋零。
历任山主与无根树互利共生,守了桎心花近万年,银翎绝不会让它毁在自己这一代。
于是, 银翎向界门傀儡王求取了一丝灵枢金魄的力量, 取了自己的骨与血, 再融合百年的修为, 终于费尽艰难将桎心花炼出人形,使其能够脱离无根树而活,免受魔气侵染。
世人皆道翠微山缥缈难寻,在银翎的记忆中,也只有几十年前一位云游除妖的青衣小道误入山中,在无根树下的石块上留下了两行篆刻。
“无根树,花正幽;浮生事,苦海舟。”
银翎很喜欢小道士留下的这句话,她孤身守着一座山数百年,太想有个能上说话的人作伴了。
所以,她给刚脱胎换骨的桎心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柔声道:“从今往后,我便叫你‘浮生’,可好?”
那是一个俊秀至极的少年,眼尾的一点泪痣完美地戳中银翎的心扉。
若非要论桎心花的肉身有何缺陷,大概就是过于冷漠淡薄,虽有人形,却无人心。
常与翠微山主论道的一只龟精见了,捋须长叹道:“草木无心,不通人情,不知廉耻,却身怀神器之力,恐留祸端啊。”
银翎正在为浮生缝制新衣,闻言看向空洞坐于无根树下的少年,笑道:“我们这些山精野怪刚修出人形时,哪一个通晓人情、知道廉耻?龟伯放心,我慢慢教他便是了。”
龟伯闻言,只是摇首不语。
一日,浮生自己摸索着出去玩,回来后便满手鲜血,将银翎吓了一跳。
她拉过浮生的手仔细检查了半天,见并无伤痕,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瞧我,真是急糊涂了,你是桎心花所化,怎么可能流血呢?这些血是哪里来的,嗯?”
“你是说,这些红红的液体吗?原来它叫‘血’,真是美妙的颜色。”
浮生低头苍白泛绿的手掌,五指分开又合拢,血液摩擦出黏腻的声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身体里没有血?所以,我去溪边抓了一条鱼,还有一只灰兔,一只雉鸡……然后,剖开了它们的胸膛。”
正在为他擦拭血迹的银翎陡然一僵,惊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我在他们的身体里发现了一颗跳动的东西,像是一团肉,可又和别的肉不同,所有的‘血’都是从这颗东西里涌出来的,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无论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无一例外都有这颗东西……”
浮生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既不狰狞,也不可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可惜用不了多久,那颗东西就不跳了。山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银翎周身泛起一股寒意,张了张干涩的唇瓣:“那叫……心脏。”
“心脏。”
浮生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微微银翎起伏的胸口,好奇地伸手触摸,“山主的胸腔里,也有一颗美丽心脏?”
银翎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少年筋骨分明的手掌,方才的寒意又化作热流涌上脸颊,支吾道:“我……我自然也有心脏,世间所有活物皆有心脏。心跳停了,人也就死了。”
“是吗?”
少年平静地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薄肌分明的苍白胸膛,垂下睫影盖住眼尾的泪痣,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那为何我没有心跳,难道我不是活物吗?”
银翎一时无言以对。
她取来涧水,默默地将少年染血的双手洗濯干净,然后将他领至那棵落叶飘零的无根树下,让他闭上眼睛。
她取下自己的一魄,凝结成她的本体萤蝶。
她将这只萤蝶藏入了少年空荡的心口,于是蝶翼震动之时,他便有了微弱的“心跳”。
“感受到了吗?浮生也有心跳了。”
银翎消耗了百年修为,又损失一魄,整个人的面色宛若春雪将消,却仍温柔地笑着,拉着浮生的手覆于他的心口,谆谆教诲道,“万物有灵,生命可贵,以后有何不懂便来问我,万不可再造杀孽,好不好?”
浮生只是不懂人情,只是如新生婴孩对世间好奇,耐心教教他便好了。
银翎这样安慰自己。
她十年如一日地为浮生讲解经文,传授道理,时刻约束着他的一言一行。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有一天,浮生杀了一个贸然闯入翠微山的修士。
“山主你瞧,人类的胸膛里也有一颗美丽的花呢。”
浮生捧着那颗新鲜的、犹自跳动的人心,近乎痴迷地说道,“这颗心看起来和那些飞禽走兽的并无区别,可是为何人心有‘情’,而我们没有呢?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此刻银翎才清醒地意识到:浮生的确对世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可是他的好奇,却要以无辜之人的生命为代价。
“你怎么能杀人?你怎么可以杀人?”
银翎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和愤怒,可她连生气也是温柔的,像是一朵簌簌颤动的花,“我不是教过你吗?不可肆意杀生,不可以恃强凌弱……”
“是他骂我为‘妖物’,是他先要杀我,所以,我才动手。”
浮生不理解她为何生气,平静道,“他太弱了,禁不住我两招。弱者就该如蝼蚁潜伏巢穴中,出来送死,便是他的错。”
“那你也不能杀人呀,这是要遭天谴的!”
萤蝶低头捂住脸颊,两行清泪淌下,濡湿了她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浮生开始脱离银翎的掌控。
他依旧会杀人,只是学会了撒谎。
他会故意打开翠微山的结界,引那些迷路的、寻仙的人类进入翠微山中,再将他们杀死,以吸取他们的修为、占有他们的法宝。
银翎厉声问他那些带血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他捡的。
他对力量和财宝并无执念,只是喜欢掠夺的感觉,看中什么东西就去抢——山间的猛兽,天上的雄鹰,不都是这样的吗?瞧准猎物就扑上去厮杀,哪里讲什么人情道理?
为什么到他身上就不可以了呢?
他不想让银翎生气,可是,也实在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这一日,浮生抢了一位女修的簪子。
他坐在山涧边,将带血的玉簪清洗干净,对着阳光照了照,心想:这般通透如水的玉簪挽在银翎的发髻上,一定很漂亮。
然而当他迈进那间熟悉的竹屋时,迎来的却不是银翎温柔的笑脸,而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玄牝天网。
玄牝天网,那是能困住神明的至高阵法,浮生不知道银翎从哪里学来这种东西。
被封印进无根树里时,浮生看见了山主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在道歉,“是我自作主张将你带来人世,却又没有足有的能力教化你、压制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错下去了,浮生,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放心,我会在无根树中陪着你,同你一起受罚,直到最后一刻。”
明明被封印的是他,哭得最伤心的却是银翎。
树心内,浮生抬指触了触她眼角的泪痕,置于唇间一抿,有点涩,有点咸。
他学着银翎的模样拧紧眉头,做出悲伤的表情来,然而无论他怎么挤,干涩空洞的眼睛里也流不出半点泪水……
一朵无心的桎心花,又怎么可能流泪呢?
浮生不知道自己被封印在无根树中多久,只知道陪伴他的银翎越来越虚弱。
她先是散了百年的修为为桎心花炼出人形,又割舍一魄化作萤蝶充当浮生的心跳,等到她耗尽气血催动玄牝天网将他封进无根树中时,已是强弩之末。
冬天的初雪降临时,银翎已经没力气起身了。
树洞中,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浮生爬去,抬手将白瘦的十指拢在浮生的脖颈上,眼中泪花点点,几近绝望……
她的手变得很冷,不复曾经的温暖柔软,浮生讨厌这种感觉。
“我就要死了。我死后,再无人能管制你。”
所以,她要杀了他。
她必须要杀了他,这个祸害是她带来人世的,必须也由她带走。
拢在颈上的手颤抖得厉害,浮生没有反抗的必要,只是静静地看着银翎,看着她眼底汹涌的悲伤与挣扎渐渐化作枯槁的死寂。
银翎没能杀死他,不知是她没力气杀,还是舍不得杀。
她就这样睁着潮湿黯淡的眼,倒在了浮生的身旁。
失去心跳的山主的不美了,仿佛一朵枯萎的花,随意地败落在泥淖中。过了一日,她的灵魄散尽,自是维持不了人形,变回了一只小小的白色萤蝶。
又过了数日,连那只萤蝶也腐化了,地上只余一点破损的蝶翼碎片。
幽暗的树洞骤然变得沉寂,比以往万年更为冷清,玄牝天网的封印也随着银翎的死而消失。
浮生守着那腐化的萤蝶熬过了冬天,这才缓慢起身,走出已经枯萎的无根树,毫不留念地离开了这座前后困了他万年的仙山。
他在山下游荡,结交了一些“朋友”,有新认识的,也有早就打过照面的——他被封印在无根树中时,那抹缥缈无踪的魔气就总是来找他,蛊惑他。
不得不说,没了银翎的管制,他的日子痛快多了。
可无论他走多远的路,杀多少的人,也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
一开始,他还会想起翠微山上的日子,胸腔中的“心脏”会传来窸窣的震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点微弱的共鸣也消失殆尽。或许在那个女人死的一刻,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也随之死去。
又过去了很多年,翠微山成了一座无人敢去的死山,浮生连那个女人的样貌也快想不起来了。
一日,他从尸堆里捡回了一支漂亮的银簪。
浮生记得很多年前自己也捡过一支玉簪,好像是要送给谁。
他直挺挺地躺在山脚下晒太阳,正拼命回忆那玉簪到底有没有成功送出去,便听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小年轻,看衣着打扮,应该是附近村庄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嫌隙,竟跑来这里拌嘴。
穿着粗布短褐的少年梗着脖子大步往前,文文弱弱的布衣少女紧跟其后,带着哭腔道:“阿昼,你去哪里?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害怕。”
“谁让你跟来?别管我!”
短褐少年停下脚步,挥手赶她,仍是一副气冲冲的模样,“我就不明白了,同村一起长大的伙伴那么多,你怎就看我不顺眼?我吃饭太快,你说我粗鲁;我不爱念书,你说我愚钝;我不过骂了那纠缠你的谢家子两句,你又是念经又是瞪眼的,是个什么意思?是,我是个粗人,我不配与你站在一起!你那么喜欢谢家子,你找他玩去,管我去哪!”
文弱少女又急又气,跺脚道:“你这样说我,还有没有良心!我不让你与谢家阿哥起冲突,是怕你惹出什么事端,平白惹人不喜。”
“我不需要他们的喜欢!”
“我的喜欢你也不要吗?”
听到这声带着哭腔的质询,方才还脸红脖子粗的高壮少年宛如定身般僵在原地,愣愣地张大嘴。
“我喜欢你才管着你、约束你,否则我怎么不去管别人呢?你不明白的苦心也就罢了,还这般污蔑我……”
少女捂着脸颊,哭得双肩一颤一颤,“你这样鲁莽冲动,大家都怕你,我爹怎么放心将我许配给你呢?”
我喜欢你才管着你、约束你……
少女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如投石入水,在浮生死寂的眼中掀起波澜。
他终于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也曾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子温柔地管束着他,用轻盈的嗓音为他低吟,为他讲解高深奥妙的经文。
她的眼睛那么干净,她的手掌那样温软。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有恨意与不甘,所有的空虚与寂寞,都是因为想念那个将他从黑暗中解救出来、赋予他新生命的山主。
是的,他想念她,依赖她。
可她已经死去一百年,一切都太晚了。
他这般不知情爱的异类,在银翎死时毫无悲伤,却在孤身游荡了百年后,于一个平静的午后纵声大哭。
桎心花没有眼泪,他只能抱着脑袋发出“啊啊啊啊”的嘶哑干嚎,试图以此来纾解胸腔中那股几欲炸裂的痛楚。
约莫是他的干嚎声过于惨烈,那对相拥和好的小年轻被吓了一跳,隔着老远问他:“喂,你怎么了?”
“银翎,银翎……”
浮生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一个遗忘百年的名字。
他不住用手指抠挖眼皮,直至将眼下的皮肤抓得破烂不堪,也还是流不出一滴泪水。
文弱的少女虽然害怕,却还是在阿昼的陪伴下壮着胆子向前,制止道:“你不要这样抓眼睛,会瞎的。”
她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帕子,叠放整齐颤巍巍递过去:“如果眼睛不舒服,就用这帕子擦一擦吧。”
温声细语的腔调,和银翎好像。
浮生忽而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安慰,睁着破损的眼皮看她:“银翎,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少女被吓得尖叫起来,一旁的阿昼见状,登时火冒三丈,冲上前推搡道:“放开阿蕊!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带她回家!”
下一刻,鲜血四溅。
阿昼瞪大眼看着那只刺入自己心口的手掌,片刻,咳出一口血沫,踉跄两步直挺挺朝后倒去。
“跑……阿蕊……快……”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音,阿昼已没了声息。
“阿……阿昼!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疯了般扑至竹马的尸身上,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翠微山脚。
浮生去拉少女的手,却被她用力地挣开。
她害怕得像只鹌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知道哭着尖叫。
她太吵了,浮生只好杀了她。少男少女的尸身躺在一起,鲜血染红了衣裙,像是给他们穿上了殷红的嫁衣。
那是浮生杀的第一个少女。
他忽而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那便是像银翎创造出他的肉身一般,去寻觅熟悉的眼、熟悉的唇,以筋骨血肉,一样一样拼凑出银翎曾经的样貌。
他要创造出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听话的银翎。
光是将“银翎”的身体缝合好尚不够,还得让她动起来,让她能像活着那样护着他、抱着他,为他哼唱不知名的小曲儿。
所以,他去找了当初在无根树灵脉中见到的那抹黑气。
“我可以借一颗魔珠的力量给你,但你必须为我找一样东西。”魔气中的模糊身影如此说道。
浮生问:“什么东西?”
魔气答:“一颗神明心。”
浮生不知什么是“神明心”,但他既然要为银翎拼凑出全新的身体,便会杀很多人,掏很多心,时间久了,总能遇到魔气所说的那颗“神明心”。
遂平静应允:“只要你能将力量给我,不管多少颗心,我都能取来。”
魔气中现出一道瘦小的身影,将一颗漆黑的魔珠递出:“好,成交!”
回忆戛然而止。
晏琳琅还未看清那魔修的样貌,便被头顶炸开的闷雷惊醒。
她五感归位,睁目一瞧,不由震悚。
只见她整个人坐于赤色的火焰红莲中,汹涌的神器之力向四周澎湃蔓延,倾轧一切山石阻碍,连那株参天入云的无根树也被削毁近半。
而在她的头顶,厚重的劫云压顶而来,紫电如粗壮的蛟龙翻涌其中,缓缓凝结的旋涡搅动整个天幕,耳畔不断传来雷电摩擦空气的滋啦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摧为齑粉。
头皮发麻,极致的压迫感。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生这个时候突破大境界……”
晏琳琅顶着狂风,仰首看着将她牢牢锁定的劫云,顿时心惊肉跳。
她刚吸纳第四件神器,还是最易招雷劈的木系神器,身体正虚着,这个时候渡劫简直是要了她的小命!
然而天道可不管这些,劫云并未给她喘息的时机。
第一道天雷劈下时,整片天空都被照成了刺目的白。
紫电顺着她的头顶灌入,晏琳琅咬牙抗住了那一阵眩晕般的巨痛,整个身躯几乎被紫电生生撕裂成无数块——
和正宗的劫雷相比,她在昆仑山巅为失控的殷无渡抗下的那一道天罚,简直如抓搔般不痛不痒。
她生而五感敏锐,格外怕疼,这第一下劫雷已是这般可怖,剩下的十几道还不知是怎样毁天灭地的威力。
第一道雷的剧痛还未散去,第二道雷已然落下。
但这一次,想象中的酷刑并未到来。两道流光自她灵戒中飞出,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侧,替她挡下了足以撕破夜空的紫电——
是玄溟神主的黑色面甲,以及那支打磨温润的护身骨簪。
晏琳琅看着悬浮于她身侧的两样法器,没由来眼眶一涩:想必是殷无渡在它们身上下了护身咒语,只要有危及她性命的险事发生,这些法器便会自动开启护身防御。
第三、第四道天雷接踵而至,被两样护身法器挡了大半,骨簪出现了一道细密的裂纹。
第六道天雷落下时,骨簪终于承受不住雷电的威压,喀嚓断成两截。
晏琳琅心下一慌,下意识伸手去抓。
手指在接触到劫雷之前,先抓住了一片金白的柔软袖边。
殷无渡仿若劈开虚空降世的神祇,毫无征兆出现在她面前。他抬手紧扣住她伸出的五指,用力一拉,便将她拉入自己神力庇护的范围。
脑袋被按入那片熟悉又结实的胸膛时,晏琳琅有一瞬的晃神。
强悍恣睢的少年神明反手一掌,将刚落下的第七道天雷拦下,掌心的白色炽焰与紫色雷电相抵,僵持了不过一息,汹涌的神力便沿着电流不住反侵,轰然砸在旋涡中心,顷刻间云层尽燃,白焰滔天。
他护得极紧,衣袍猎猎,发带随风狂舞。
晏琳琅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也不知他是从哪里赶过来的,这种时候还和天道劫雷作对,真是疯了。
“殷无渡……”
“是我,别分神。”
殷无渡低沉可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熟稔地引导她,“不要强行抵抗,他强你弱,化刚为柔。跟着我念避雷诀:九霄紫电,以心为引。”
晏琳琅立即盘腿而坐,捻指复述:“九霄紫电,以心为引。”
“咒起云散,护我安宁。”
“咒起云散,护我安宁。”
随着最后一字咒语落下,避雷阵法成型,淡淡柔光的柔光将晏琳琅护在其中。
殷无渡握住她的手,为她输送神力减轻痛苦。
这是她劫雷,只能她自己扛过去,这种无力感让殷无渡几近暴躁的边缘。
避雷咒和法器只能减轻劫雷的威力,却不能完全消解疼痛,又是三道天雷接连落下,晏琳琅很快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气。和身体的疼痛相比,那种天道压迫下即将灰飞烟灭的恐慌才最为折磨人。
可有殷无渡陪着,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殷无渡,你当初渡劫时……也这么疼吗?”
晏琳琅佩服自己,这种时候了还有力气闲聊。
殷无渡似是压抑着什么,唇线抿得很紧,很轻地答:“我不疼。是你体质特殊,所以才会格外疼痛。”
他撒谎了。
晏琳琅在浑天仪中见过他受九十九道雷劫的模样,那惨烈之象,令她至今不敢再回想第二遍。
“你这个人真是傻,说好了不复相见,又赶来作甚?”
她又扛下一道天雷,呼吸颤抖,艰难地动了动嘴角,“要是我渡劫失败,被天雷劈死,就是天道白送给你的通行令,你就能顺利证道飞升……”
“闭嘴!”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殷无渡,他的面色骤然一冷,漆眸中印着紫电的狂光。
他失了一贯的气定神闲,掐着她的下颌又说了一遍:“闭嘴!有我在,没人能让你死!”
他真是怒极,眼里像是燃着烈焰,或许还有一丝的害怕。
原来,神明也会害怕。
殷无渡紧紧盯着她的面色,短促道:“全神贯注,引灵气入体,护住神魂。”
晏琳琅依言试了试,唇间溢血,失笑道:“翠微山是出了名的死山,方圆十里,哪里有什么灵气?”
话虽这么说,但她仍然盘坐掐诀,丝毫不敢松懈。
接踵而至的剧痛之下,晏琳琅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让殷无渡离开这里。
炼虚天劫本就有极大陨落的风险,她怕她扛不住。若她当着殷无渡的面,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
他大概,真的会疯。
“你不是要走吗,殷无渡?”
晏琳琅轻咳一声,几乎将违心之言磨碎了从齿缝中挤出,“要走走远点,你在这里……太影响我了。”
又一道大天雷在云层中蓄力,殷无渡淡淡抬眼,面色在电光的映衬下呈现出霜白的冷调。
可他握着她手掌的力度,却是那样安心可靠。
“有时候我真讨厌自己。”
他静静地逼视眼前的少女,深邃的目光仿佛已将她的灵魂看透,“明知靠近你会很痛,明知继续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我还是无法割舍。与其眼睁睁看着你遗忘一切,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我宁愿你玩弄我,厌弃我。”
晏琳琅乌发飞舞,几乎以为自己被天雷劈坏脑子,产生了幻听。
“别想赶本座走,我说过,没有人能让你死。你自己,也不行。”
殷无渡轻笑一声,柔声问她,“晏琳琅,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随着九霄雷电落下的,还有少年神祇的唇舌。
他几乎凶狠强势地扣着晏琳琅的后脑勺,俯身垂眸,可落下的深吻却格外的珍重温柔。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撬开齿关,防线尽溃,呼吸攫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疯了?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接吻吗?
但是很快,她明白了殷无渡的意图——
翠微山没有灵力,玄溟神主就是唯一的灵力来源。
他献祭了他的心、他的身躯,供她采补渡劫。
紫电怒吼,满目皆白。
长长的一吻毕,殷无渡托着她的后颈,垂首与她额头相抵、释放神识。
晏琳琅仿佛看到眼前炸开一片柔和的白光,殷无渡的神魂气息宛若深厚澎湃的海浪侵袭而来,将她温柔地托举,包裹。
她仿佛躺在静谧的深海里,雷声远去,疼痛消弭,现实里的一切声响动静都仿佛被隔在名为“殷无渡”的防护罩外,只余意识的颤栗、神魂的交融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根神经都泛起过电般的酥麻……
晏琳琅险些被一股接着一股的潮汐淹没,过了半晌,才从混沌中反应过来。
要命,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神交”。
恍惚间她只有两个念头:她这些年的合欢心法白练了。
以及,这种神魂交融的感觉怎的这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