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银翎的白发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 身后藤蔓如蛇,紧紧缠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气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 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双手?”
“猜对了呢,还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缓缓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贴于脸颊上, 仿佛在感受那温软的触感, “大小姐的手和银翎的一样温暖, 我喜欢她用这双小手给我擦拭脸颊, 从她将我当做尸首带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 我便知道,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那个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银翎, 我都准备给银翎安装上了, 可是偏偏又见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鱼目, 我真是生气, 又白干一场, 所以, 就将她的眼睛还回去了。”
残忍轻淡的语气,对生命的漠视, 让晏琳琅从心底泛起一丝恶寒。
所以, 他明知她“仙都之主”的身份, 却仍然敢下手抢?
晏琳琅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胆大妄为的贼子了, 怒极反笑,袖中五指不自觉握紧。
火克木, 她固然可用无尽灯火种的炽焰焚烧癸和那位疑似携有桎心花的银翎, 只是如此一来, 可能会误伤沦为人质的墨昭昭。
“昭昭,醒来。”
晏琳琅檀口轻抿,以密语传音入耳。
霎时间,墨昭昭大梦初醒般睁眼。她骤然看见癸那张凑近的青白脸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召来千机簪一划。
锋利的气流击碎藤蔓的桎梏,她翻身落回晏琳琅身边,拼命甩着被癸蹭过脸颊的右手,哭丧着脸道:“我脏了!我的手脏了!”
癸的肩膀被气流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手臂软绵绵垂在一边,俨然已经脱臼。诡异的是,尽管伤得这般严重,他的伤口处却不见一滴鲜血。
癸似乎有些生气,冷了语气道:“银翎,抓住她们。”
墨昭昭这才看清楚那白发女子的样貌,不由怔然,喃喃道:“银翎,翠微山主……”
“翠微山主?”晏琳琅的心陡然一紧。
墨昭昭握紧手中的千机簪:“银翎是最后一任翠微山主的名讳,很小的时候,我曾在一个云游老道手中见过她的画像,和眼前这位很像……”
还未来得及说完,便有无数血色的萤蝶从银翎没有双手的大袖中飞出,密密麻麻朝她们扑来。
残月,血蝶,空气中弥漫着致命的花香。
这幻术有毒。
晏琳琅一掌将墨昭昭送去安全的地带,自己则鼻息敛神,软绵绵转了一圈,佯做晕倒。
她有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护体,可破万般迷障,这点小毒自然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眼下携带神器之力的翠微山主现身,她继续留在傀儡宗只会束手束脚,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桎心花到底能牵扯出怎样的秘密。
……
晏琳琅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处潮湿幽暗的洞穴内。
这里不曾点灯,一片带着绿调的黑暗,唯有发着淡光的萤蝶间或飞过,照亮青藤缠绕的粗糙墙壁。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湿气,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身下的地面,是青苔混合着腐木的触感,再看看四周的木质墙壁,顿时明了——
她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空心的树干中。
而方圆百里能有如此庞大宽敞的树心的,唯有翠微山上的无根树。
喀嚓,一声毛骨悚然的骨头脆响传来,惊飞成群结队的萤蝶。
晏琳琅借着那忽明忽暗的幽光望去,只见癸面无表情地按住伤口,将错位的骨头接了回去,仿佛自己的身躯只是一件可以拆卸的木偶。
“真是麻烦,让‘手’给跑了。”
眼尾泪痣的少年站在幽绿如苔的晦暗中,面无表情看着萤光下端坐的白发女子,“不过没关系,我把‘眼睛’带过来了。等挖了她的眼睛给你装上,你就能和以前一样看着我了。”
“杀了那么多姑娘,只为拼凑出你想见之人,就算她装上了眼睛,她看着你的眼里也只有亡魂的怨气与憎恨。”
晏琳琅也懒得装了,起身掸去身上沾染的腐朽之气,缓声问,“如果银翎是死去的翠微山主,那你又是谁呢,癸?”
“你竟然没中毒?随便了,反正你也逃不出无根树。”
少年的面容在阴暗中呈现出阴郁的绿调,平声道,“还有,我不叫‘癸’,我叫浮生。”
无根树,花正幽;浮生事,苦海舟。①
晏琳琅了然:原来是这么个浮生。
她看向那个用无数妙龄少女的性命堆砌起来的“山主”,问:“你喜欢她?”
不知哪个词刺激到了浮生,他眉间划过一丝戾气,反驳道:“不,我讨厌她!讨厌她管束我,讨厌她说那些枯燥无味的大道理,讨厌她到死的那一刻还想杀我!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异类吗?可是我这个异类,不正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翠微山主……创造出来的?
晏琳琅正思索这句话中暗含的深意,却见浮生放缓了语调,空洞的目光久久落在“银翎”身上:“所以,我要将她变得听话些,重新拼一个温柔的山主陪着我。瞧,这样就很好。”
晏琳琅道:“翠微山主遇上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真是倒了千年血霉。”
不管是以恨之名行利己之事,还是以爱之名去伤害别人,都够恶心的。
浮生也不生气,或者说,他根本不明白生气的点在哪里,只偏了偏脑袋道:“我的确非禽非兽,你这么说我,也对。”
晏琳琅没兴趣去纠正一个邪魔扭曲的性格,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拿到桎心花。
她调动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涌向银翎,清透的水流涤荡她的周身,将上面附着的魔气冲刷干净。
没了魔气的支撑,银翎的身躯如土石坍塌,脑袋歪斜,手臂断裂,髻间的一根玉簪叮当坠落,每一个缝合而成的器官都叫嚣着要离开这具强行缝合身体。
晏琳琅颇为讶然:“桎心花不在山主体内……”
她猛然扭头,看向神情怔忪的阴郁少年。
不会吧,难道在浮生身体里?
浮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钉在原地,漆黑无光的瞳仁剧烈颤动,半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银翎——”
“我要杀了你!将你的手脚一根根拆下来!”
浮生阴森森切齿,宛如一个被损坏了珍爱玩具的坏脾气小孩,双掌一合,便有无数长满尖刺的藤蔓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晏琳琅紧紧包裹在其中,很快形成一只密不透风的巨大绿茧。
藤蔓尤在绞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要将里头的猎物连皮带骨吞噬干净。
浮生紧紧盯着没了动静的藤茧,丝毫不敢懈怠攻势。
忽而数道银星般的疾光掠过,不住收紧的藤蔓由内而外碎裂成无数块,晏琳琅手持情无恨飞身跃出,宛如破茧而出的蝶。
方才在藤茧中,她感应到了强大的木灵之力,那是第四件上古神器的气息。
“若没猜错,你才是桎心花的本体吧?因你将力量灌入这堆尸块中,以此缝合‘山主’的身体,所以她才会沾染一丝神器的气息。”
晏琳琅足尖轻点立于交错的藤蔓之上,挽剑负于身后,看着下方眸光泛绿的少年,“但我很好奇,一件神器怎么会修出人形?”
“这些问题,等你死了后自己去问银翎。”
浮生翻掌虚抬,操控更多的毒蔓袭击,清秀的脸庞与疯长的藤蔓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
若放在以前,受情咒蛊惑的晏琳琅必然舍不得对他下重手。
可惜,他生得再好也是极恶之徒,非死不能赎其罪。荒山野岭,晏琳琅没了顾忌,手中招式便不再留情。
少女一手挽剑,一手掐诀,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无根树内:“九阳汇聚,疾火降临!”
周遭藤蔓还未碰到她的发丝,就被红莲业火吞噬。
火舌如游龙顺着浮生的毒蔓反侵,翻腾舞动,将无根树心照得亮如白昼。
神火生来就是神木的克星,浮生几乎没有逃跑的余地,耀目的火海中传来浮生嘶哑的惨叫。
“银翎!银翎!”
他拼命朝着石台上散落的尸块拼命伸长手,仿佛要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仿佛陷入绝境的孩子寻求家人的庇护,“山主,救救我!救我——”
痉挛的指尖还未触及到那抹干枯的银白发丝,就被烈火舔做灰烬。
少年的身形在火海中消融,一只发光的萤蝶自他破损的胸膛中飞出,蝶翼撒着星星点点柔和的银光,美丽,圣洁……
见到这只萤蝶,浮生瞳仁骤缩,眼角终于落下一滴清泪,转瞬没入炙热的烈焰之中。
没人知道冰冷的神器为何会哭,也没人知道他这滴泪到底为谁而流。
随着浮生的消散,神器终于化出原形。此刻浮在晏琳琅眼前的,是一朵如春彩翡翠般美丽的重瓣花——桎心花。
晏琳琅收了红莲业火,飞身向前,将这朵神花托在掌心。
花瓣甫一接触到她的指尖,便受其他三件神器的共鸣召唤,化作流光钻入她的心口。
霎时间,晏琳琅感觉心脏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桎住,神器之力顺着心口疾速游走,几乎快将她的灵脉撑爆,刚平息的火种之力如遇干柴,轰得炸开更绚丽的火光。
每吸纳一件神器,无异于一次酷刑。
稍有不慎,便会落一个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下场。
晏琳琅迅速盘腿而坐,运行周天吸纳神力,平衡体内翻涌的四股力量。
她并未发现自己的力量正随着神力的融合而暴涨,眉心象征着半仙之尊的白色星轮若隐若现,失控的灵力几乎将那株半座山头大的无根树夷为平地。
而她的头顶,象征突破大境界的墨色劫云正在慢慢聚形,翻涌着紫白的电光。
……
子时,弦月西坠。
奉天谷中,一道青铜界门于弥漫的阴雾中缓缓现形。
垂缨飘带、仙姿玉容的少年神明拨雾如水,缓步迈入界门之中。长腿踏入的一刹那,他宛如从幽谷进入闹市,无数嘈杂的机括声自耳畔响起。
这里是傀儡宗销毁残次品的地方,也是万傀机关的力量来源。
无数断手断脚的傀儡木偶堆积如山,它们如怪物匍匐在地,密如星灯的赤红色眼睛颤巍巍地窥伺着擅闯的来人。
而在这些残次品的最前端,有一只格外巨大的、由无数废弃木偶粘连组合成的傀儡王。
傀儡王稍稍坐直身子,便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虎视眈眈盯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神明:“九天神明,因何踏入我界门之内?”
殷无渡连一句废话也懒得给,直截了当道:“来取灵枢金魄。”
灵枢金魄乃是万年前创世神女补天所遗漏的一颗沙尘,落在此间,成了一样可炼化万物、驱动万傀的法器,亦是傀儡王的心脏所在。
他率领这些破烂子孙在奉天谷占山为王数千年,连傀儡宗都要对他敬重有加,年年上贡以求他施舍力量……而这个年轻的野神,竟敢如此藐视他!
傀儡王喷出愤怒的浊息,抡起泰山巨石般的拳头砸向殷无渡,周围的破烂傀儡亦如豺狼扑食。
疾风震荡,刺目的白焰如滔天巨浪席卷界门。
转瞬间赤地千里,只余衣袂流光的少年神明孑然而立。
他抬手挥散灰烬,一尘不染的黑靴缓缓碾过傀儡的尸堆,一步一步踏上残骸,将那颗散发出金光的灵枢金魄从傀儡王破损的胸腔中掏了出来。
沉甸甸的,令人胆寒的力量。
殷无渡却眼也不眨地将它按入自己的胸腔,缓缓推进……
傀儡王并未立即死去,睁大眼睛看着试图融入灵枢金魄的少年,发出无力的低吼:“竖子疯矣!灵枢魄可熔世间万物,炼化一切生机,即便你是神明之躯也难以承受!”
殷无渡恍若不闻,浓重的眼睫半垂,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泛白的指骨、颈侧根根鼓起的青筋彰显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
“苦海无涯,回头无岸,回头无岸啊……”
随着最后一声叹息陨落,傀儡王灯笼似的眼睛渐渐熄灭,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疾风卷地,漫天死灰飘舞,殷无渡终于将那块灵枢金魄融入了自己的胸腔中,金色的淡光从胸口一直延伸至脖颈的筋络,宛若张牙舞爪的蛛网符文。
脏腑在炼化,他捂着胸口起身,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色晕在他的唇间,如红梅覆雪,染出几分绮丽的疯狂。
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他连步伐也没有片刻的停顿,只面无表情地纵火烧掉溅落的神明血,抹去自己存在的气息。
少年出了正在崩坏的界门,却不知该身往何处。
他已拿到灵枢金魄,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完成自己百年来的夙愿。
若说身为神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大约就是今夜那个温暖的、紧到他心脏窒痛的拥抱……
尝过温暖的滋味,便无法再适应冰冷的黑暗。
果然,他还是不该去见她。
一开始或许有些难熬,但总有适应的一日。兴许过个几十上百年,她便能将他彻底忘记,天上人间,两不相念。
一如过去六十年。
头顶炸开一声闷雷,熟悉的劫云落下一片厚重的阴翳,威慑更甚以往,使得原本无垠的夜色更添几分浓稠压抑。
“呵,又来了……”
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勾出几分讥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兴奋淡去,化作如渊般的凝重。
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
神明能预兆劫难,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
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是晏琳琅的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