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纸人被晏琳琅抓了个正着, 也懒得躲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动, 叫它不理,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可晏琳琅一旦离开去做别的事情, 它又悄悄爬起来粘在她的袖纱上, 跟着到处跑。
白妙欢欢畅畅洗了个澡回来, 甩着湿漉漉自然卷翘的长发,将记载了傀儡宗周遭路况的水镜呈给晏琳琅看。
待晏琳琅将水镜中的信息览毕,白妙已经抱着枕头在榻上睡着了。
自从殷无渡走后, 妙妙一直都是粘着她睡, 像是不肯长大的小孩儿。晏琳琅并未唤醒她, 抬指解了外衣随意一丢, 翻身侧躺在榻沿上, 骨肉匀称的长腿自裙纱下隐现,微微屈着。
烛火昏黄,小纸人被压在衣袍褶皱下,艰难地探出头来, 见到榻上如海棠醉卧的少女, 一顿,缩回衣料中。
过了片刻, 它复又探出薄薄扁扁的脑袋,起身一跃, 轻飘飘落在了榻边, 背对着晏琳琅折身坐下。
看样子, 是要在这里守夜。
晏琳琅慢慢睁开一侧眼眸, 抬指一勾, 以灵力缚住纸人将它召来面前。
修士的灵力无法与神力抗争,只要殷无渡不愿,随时可以操控纸人挣脱她的桎梏,亦或是自毁。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老老实实地任她抓住。
晏琳琅眼眸一弯,将纸人轻轻压在了枕角下,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后懒洋洋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倦怠道:“睡吧,没人伤得了我。”
小纸人挣扎无果,索性不动了,安安静静躺在她沁人的发香中。
翌日,晏琳琅翻身醒来,小纸人仍躺在枕边的位置,袖边被压出了明显的折痕。
晏琳琅散着乌瀑般的长发,捻起纸人轻轻晃了晃,没有半点反应,又置于掌心感应一番,依旧空荡荡察觉不到半点神力气息。
糟糕,莫不是压没了吧?
……
用过早膳,便有傀儡侍从操着平直生硬的口音前来传话,邀晏琳琅去暖阁赏花玄谈。
只不过邀请她的人并非墨曜,而是昨夜才打过照面的墨昭昭。
“墨曜那倒霉蛋,哈哈!他昨晚走夜路掉进池塘里,那池塘的水还没到我的腰深,他愣是软脚虾似的爬不起来,险些被淹死,跟随他的傀儡人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扑腾,连基本的‘护主’都做不到,就这手艺,亏他还是傀儡宗未来的宗主呢!真丢人!”
墨昭昭是个直性子,昨夜与晏琳琅不打不相识,已然将她当成了自己人,讥讽起自家不成器的哥哥来可谓是毫不留情。
“后来侍从好不容易将他救上来,他非说是有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所以才跌进了池塘……尊主是没瞧见他当时的样子,又窝囊又狼狈。回到房间后,他的炼器室又突然走水起火,闹腾了一夜。”
晏琳琅佯做讶然,表达了一下客居之人的关切:“令兄没事吧?”
“死不了,不过是惊惧交加,晕过去了而已。”
墨昭昭幸灾乐祸道,“我们傀儡宗机关防御之术最为卓绝,两刻钟便将大火扑灭了,不曾影响到其他房舍,只是烧了墨曜的炼器炉和几张画像。”
“画像?”
“前任仙都少主晏琳琅的画像,那可是墨曜的心头宝。”
墨昭昭冷不丁爆出一桩大秘辛,压低声音说,“几十年前,墨曜随爹去参加仙门玄谈会,对仙都少主一见倾心,回来后便魂不守舍地对着画像睹物思人,还腆着脸让爹给他去提亲,结果被爹给揍了一顿。哼,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
晏琳琅没想到八卦能八到自己头上,顿时哭笑不得。
她大约能猜到,墨曜昨晚的倒霉是从何而来了。
墨昭昭正说到兴头上,见晏琳琅不答话,便凑过来道:“尊主,听说晏琳琅没死,是真的吗?若她重回仙都,你们谁坐仙都之主的位置?还有还有,前任少主和奚长离的婚约还作数吗?他们该不会相爱相杀后,再来个破镜重圆吧?”
“大小姐自小仰慕昆仑第一剑君,每每提及他,就收不住话匣子。”
一道温润含笑的声音如春风拂过,替被问得头疼的晏琳琅解了围。
晏琳琅回首一看,正是眼蒙飘带、搭着傀儡侍从的手臂缓步而来的钟离寂。
“钟离寂!”
墨昭昭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叉腰嗔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又不喜欢他!这种护不住未婚妻也护不住宗门的古板冰山,长得再俊、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要我说,道侣嘛,还是要找那种温柔听话的,会疼我、包容我的男人。”
晏琳琅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看得透彻,又不失天真,便笑道:“那墨小姐觉得,本尊的道侣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墨昭昭上下打量她一眼,纵使已打过照面,仍难掩惊艳之感。
“尊主修为莫测,又是练的合欢功法,道侣的修为自然也要天下无敌。尊主柔媚多情,则道侣要专一坚定,这样才能灵魂契合。当然啦,其容貌也要俊美非凡才能与您相配,总的来说,就是那种惊才绝艳、痴情专一,即便是匹孤狼,也会乖乖对着尊主摇尾巴的绝世美男。”
墨昭昭分析得头头是道,晏琳琅脑中却渐渐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得不说,这位大小姐在某些方面的直觉真是准得可怕。
她戏谑道:“大小姐对男女情事颇有天赋,考不考虑来我仙都修炼?”
“是吗?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炼器哎,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就可以炼制出什么样的傀儡,多有意思。”
想到什么,墨昭昭眼眸一转,兴冲冲道,“说起来,我最近认识的一个男子就很适合尊主,可要我引荐你们认识?”
“咳。”
一旁的钟离寂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大小姐方才说要给寂看一样东西,是什么?”
墨昭昭一听这话,顾不上说媒拉纤,转身牵起钟离寂的手为他引路:“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生辰贺礼,去看看就知道了!”
墨昭昭给钟离寂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一具棺材——
一具用上等灵木打造、镶金嵌玉,且以琼花仙草装点的漂亮棺材。
晏琳琅还是头一次见送人棺材的,算是开了眼了。
“墨小姐的生辰礼,还真是标新立异呢。”
“尊主有所不知,他们驭鬼门最看重身后事,送棺材是对他们最高的礼遇。”
墨昭昭笑吟吟解释完,又伏趴在棺材板上,问里头仰躺的人,“怎么样?舒服吗?”
“窄而不挤,暗而不闷,很是舒服。”
钟离寂规规矩矩地仰躺在棺材中,素绢遮目,月白的袍服一丝不苟地展开,看起来对棺材的睡感颇为满意,甚至还给出建议,“不过,里边最好不要放置软枕,让寂平躺即可,否则尸僵后身体易变形,有损观瞻。”
墨昭昭摘了朵千瓣白桃别在钟离寂的鬓角,颔首脆笑道:“好,我记住了。”
明明是惊悚忌讳的话题,两人却说得如同去哪里郊游踏青一般温馨自然,晏琳琅凝望着这对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的小年轻,眼底不自觉浮现出明媚的笑意。
年少无忧,有人陪自己做奇奇怪怪的事,乃是人间至幸。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六欲仙都的日子,那时候的殷无渡也如钟离寂一般,对她的恶趣味迁就到了近乎纵容的地步。
有一次,晏琳琅见他生得俊美,皮肤比女子还白皙,便心血来潮让他穿上裙裳扮做女子,还贴心地给他绾了云髻,描了红妆。
眼睁睁看着俊俏无双的少年,变成一个高挑艳丽的美人,晏琳琅执着描眉的黛笔笑得在榻上打滚。
她眼尾噙着笑出的泪,打趣道:“果然美人不分性别,阿渡,你这模样不知要迷倒多少男子呢!”
殷无渡任她戏弄,抬臂看了看碍事的披帛,问:“那,会迷倒少主吗?”
“嗯?”
晏琳琅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殷无渡也随之侧躺在榻上,与她面对面相望,一本正经地问:“我扮成了女子,是不是就可以和少主睡觉了?”
美人的乌发压在脸侧,慵懒,蛊惑,漂亮的眼睛深得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晏琳琅不自觉呼吸轻滞,心跳起伏,有那么一瞬,连窗外的暖阳都明亮了三分。
见她怔然不语,少年慢慢敛目,笑道:“开玩笑的。”
于是晏琳琅从恍惚中回神,也笑了起来,屈指抵着下颌观摩他良久,方“哎呀”一声:“忘了给你抹口脂。”
她起身欲取妆台上的口脂盒,却被殷无渡攥住腕子轻轻一拉,跌回蓬松的软榻中。
“不必麻烦,这里有现成的口脂。”
逆着光,少年惊心动魄的眼中仿佛蒙着一层乌润的雾气,抬指于她唇上轻轻一抹,指腹便染上一层水润的脂红。
在晏琳琅讶然的目光中,少年明目张胆的,将染了脂红的指腹印在了他的薄唇上。
于是,那片淡绯色的薄唇便染上了她的艳,她的香息。
少年晕开一抹得逞的笑,轻声说:“这样便足矣。”
回忆与现实重叠,晏琳琅仿佛在墨昭昭和钟离寂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她不自觉翘起嘴角,转身欲语,却见对面楼阁的雕栏上坐着一道殷红的身影,似乎也在观察这边的动静。
待她定睛瞧时,那身影已消失不见,只余一片艳丽的袍角拂过花枝,摇落满树白茶花瓣。
晏琳琅顿了一息,想起正事,遂收敛心神看向趴在棺材上发笑的墨昭昭:“墨小姐,本尊见你那些尸傀厉害得很,可否从中挑一个身手敏捷的,给我家妙妙做陪练?”
听到师父唤自己的名字,正望着鸟雀发呆的白妙忽而回神,竖起了耳朵。
“好啊,尊主想挑哪个?”墨昭昭很大方地应允。
晏琳琅想了想,道:“就那个最厉害的,眼尾有一颗泪痣的少年吧。”
“尊主也喜欢癸?”
墨昭昭露出得意的小神情,“当初木偶傀儡将他的尸身从乱葬岗带到我面前时,着实把我惊艳到了,这些尸傀里就属他最好看!”
“大小姐的口味,真是一天一换呢。”
钟离寂轻叹一声,于棺材中缓缓坐起,鬓边簪戴的那朵千瓣白桃也随之滑下,落在他温润的掌心。
“没有没有,你最好看!”
墨昭昭忙不迭安抚他,翻掌召出铜铃,有规律地摇了摇。
等了片刻,一道阴重的少年身影逾墙而来,空洞无神地立于廊下。
“妙妙,去吧。”晏琳琅示意身后的白妙。
白妙握拳活动一番关节,随即幻化出长刀,朝那尸傀少年击去。
墨昭昭不放心,追过去道:“去院子里的阴凉之处打!尸傀阴气重,在阳光下晒太久会坏的!”
廊桥转折处有一座供人休憩的三角亭,晏琳琅倚在朱漆美人靠上,隔着成片的花荫观摩院中的尸傀。
“这是百花琼露沏煮的凤舌茶,尊主尝尝?”
钟离寂濯手烹茶,亲自斟了一盏碧汤澄澈的香茗,双手奉于贵客面前。
晏琳琅发现他递过来的茶水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便问:“你看得见本尊?”
钟离寂素绢下的双目轻垂,坦然笑道:“在下这双眼睛从来只见死魂,不见活人。但对尊主,却能看到些许模糊的轮廓。”
晏琳琅心下了然:她死过一次,元神多少带了一丝异常,所以钟离寂的阴阳眼能看到她的模糊轮廓。
他这样聪明的人,或许已经猜到她的真实身份。
钟离寂却没有半点拆穿的意思,依旧举止端庄,笑容温和:“寂并非多嘴长舌之人,只是有一事想求尊主帮忙。”
砰地一声响,是与白妙比试的尸傀砸穿了一堵厚墙。
晏琳琅饶有兴致地观望,抿出一抹浅笑:“是为墨昭昭而来?”
“是。”
钟离寂望向院中的方向,轻叹一声,“大小姐是因为在下的病,才去炼制尸傀。在下深知小姐此举乃为仙门正道不容,若散播出去,必有声讨之灾,故而斗胆请求尊主保守此秘,寂愿顿首,不胜感激。”
晏琳琅转眸看向这个伏低姿态的青年:“你的病?”
钟离寂的笑容泛起些许苦涩:“寂生于驭鬼门,驱灵通天,占卜天机,本就极为折损阳寿。故而天赋越强者,寿数越短,寂从出生那一刻起,便知自己活不过二十二岁。”
晏琳琅想起今日是他生辰,便问:“你如今几岁?”
钟离寂平静回答:“二十二岁。”
晏琳琅心中一动。
难怪墨昭昭致力于炼制能保留生前修为、且无限接近于生者的尸傀呢,原来是想在钟离寂寿尽夭折后,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纵无法改变天命,也依然要留下不可留之人。
她遂笑道:“钟离公子放心,本尊也并非多嘴之人,对你们小鸳鸯之间的秘密无甚兴趣呢。”
听到“小鸳鸯”三字,钟离寂玉色的脸上浮现些许薄红,拱手致谢道:“多谢尊主高义。”
晏琳琅正好也有事想问他。
自从确认殷无渡就在傀儡宗中,她现在看谁都觉得像玄溟神主的分-身。
殷无渡从来不是逃避的性子,若真要与她恩断义绝,便不会再派出纸人分-身暗中相随。
他担心她,却又无法现身与她相见,必然另有隐情。
晏琳琅必须弄明白其中关窍,而眼下,恰巧就有一个通晓神灵天衍之术的驭鬼门天才。
“久闻钟离公子擅天衍之术,本尊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钟离公子。只是不知会否涉及天机,折损公子阳寿?”
“只是询问,而非逆天改命,则于在下影响不大。”
钟离寂恭谨道,“尊主但问无妨,寂,知无不答。”
晏琳琅沉吟片刻,缓声道:“若有一个人在飞升成神时提前抽取自己的记忆藏了起来,虽飞升成功,却始终无法受天道认可,甚至还想起了许多尘缘纠葛,此局可有解法?”
“容寂冒昧一问,那些‘尘缘纠葛’,是否与女子有关?”
“算……是吧。”
钟离寂思忖道:“凡人飞升成神,要受七道心雷劫,散去一切尘缘记忆。方才听尊主所言,这位神明自行抽取记忆储存,已是欺天之举,纵使其仙缘再强也不会得天道认可。唯有彻底斩断情缘,与牵挂之人——也就是那位姑娘两两相忘,方可完成最后的蜕变。”
“两两相忘?”
晏琳琅怔了怔,“不是只要飞升之人斩断情丝便可吗?”
“修仙之人七情淡薄,与俗世牵扯不深,的确只需单方斩断情丝即可。可若飞升之人执念太深,与凡间之人彼此牵绊,就好比他用绳索缚住了女子,女子也以枷锁拴牢了他,同心同命,斩断其中一条,还有另一条相连,都无法让他彻底解脱。”
钟离寂低叹一声,正色道,“只能希望这位神明,不要太爱那个姑娘。”
晏琳琅眸色微凝,问:“为何?”
“若情根深种,斩不尽,断不绝,便要行非常之法。”
钟离寂难得沉默片刻,方问,“尊主可听说过,杀妻证道?”
晏琳琅不仅听过,还见过。
修仙之人为求断尘缘的决心,会斩杀深爱的恋人,以证道心坚定、不徇私情……
“晏琳琅,你根本不知道一个无法突破白玉京的野神记得凡尘往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终于明白了那日在浑天仪中,殷无渡那句复杂的话语从何而来。
大道无情,留给他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诛她的心,要么取她的命。
殷无渡甚至无法以真身现世,将这些内情宣之于口——
神明言出法随,许多话一旦当着她的面说出口,便成了必将应验的谶言。
所以他只能保持缄默,避着她,护着她。
晏琳琅垂眼落下一层疏影,端起那盏尚有余温的凤舌清露茶抿了一口,让醇香的茶汤带走喉间的苦涩,方迟缓道:“本尊知道了,多谢钟离公子。”
“分内之事,不敢当尊主之谢。”
如圭如璋的青年谦逊一礼,复又感慨,“看来诸君都对‘召神’之事颇感兴趣,这几日内,尊主是第二个向在下询问这个问题的人。”
晏琳琅眼尾一挑,不动声色问:“还有人问过?谁?”
钟离寂正要回答,却被气呼呼飞身上楼的墨昭昭打断。
“墨曜那傻子又出事了!方才他睁眼醒来,转头就见床边放葡萄果盘里放着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兰英的眼珠!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又骇得晕了过去。”
墨昭昭踩着雕栏跃入亭中,截走钟离寂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重重将杯盏放下,“父亲正在彻查此事,我怕他迁怒于那些尸傀,便让癸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呀尊主,下次有机会再让他与白妹妹切磋。”
晏琳琅目的已达成,便颔首表示理解:“非常时期,的确要避避风头。”
又问:“确定那是兰英的眼睛吗?”
墨昭昭点头:“兰英的瞳色特别,他们不会认错。”
晏琳琅道:“以往那些被夺去五官与手足的姑娘,凶手可曾将她们的器官送回家里过?”
“从未有过,这是头一遭。”
墨昭昭猜测,“莫非那魔修与墨曜有什么深仇大恨,特意用兰英的眼睛示威?”
晏琳琅抓住了关键:“昭昭怎确定是魔修所为?”
钟离寂适时插嘴道:“寂曾为那些被戕害的女子诵过安魂咒,每一具尸身上,的确皆有微弱的魔气残留。是不是魔修还未有定论,或为沾染了魔气的普通修士也未可知。”
晏琳琅问:“钟离公子可还记得,那些少女分别是被夺走了哪些器官?”
涉及亡者,钟离寂燃香篆以示敬重,方温声答道:“脸,鼻,唇,耳,发,颈,躯干,双臂,双腿,双足,眼睛……似乎是要拼出一个他想象中的,最完美的女子。”
“所以,凶手将眼睛送回长公子的身边,并非示威,而是表达不满。”
晏琳琅屈指点了点织金的袖纱,很快想通了一切,“他对这双眼睛不满意,或许是不符合他想象中的样子,又或许,是有了更好的目标。”
墨昭昭搓了搓臂上的鸡皮疙瘩,惊道:“噫!他什么怪癖,好恶心啊!”
晏琳琅眼底落着细碎的花影:“你们觉不觉得,这种将人的器官当做零件拆下组装的行径,像不像傀儡师的作风?”
“尊主是怀疑傀儡宗出了内贼?”
墨昭昭拧眉,握拳在桌上一捶,“若真如此,我必定要揪出这害群之马以平民愤,还宗门一个清白!”
晏琳琅不由唇畔勾笑,这位大小姐,倒是比她那个草包兄长更有宗门继承人的气度。
她回归正题:“凶手还差哪些部位不曾拼凑完全?”
钟离寂道:“双手,还有眼睛。”
晏琳琅微微颔首:“也就是说,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定然是这两样。他既已费尽心思潜入傀儡宗中,则说明看中的猎物尤在此间,短时间内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墨昭昭捧着脸颊,有了主意:“我们可提前布下埋伏,再找一个眼睛漂亮或者手掌好看的姑娘做诱饵,来一个引蛇出洞!”
晏琳琅慢悠悠提醒:“这姑娘须得修为不俗,至少应有自保的能力。否则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岂非害她性命?”
“眼睛漂亮,手指柔美,还得修为不俗……”
墨昭昭语气微妙的一顿,与钟离寂齐刷刷转脸,看向以玉签子挑蜜瓜吃的金贵少女。
“嘿嘿。”
墨昭昭壮着胆子捱过来,朝晏琳琅眨了眨眼道,“要不,尊主帮个忙呗?别说傀儡宗,便是逍遥境也找不出第二双比尊主还漂亮的眼睛。”
晏琳琅叉瓜瓤的手一顿,慢慢抬起眼道:“凶手既已潜伏府中,便知本尊身份,只怕不敢前来招惹。”
“简单,我们给尊主换张脸,保留眼睛和手指的美便可。”
墨昭昭如抓住最后的救星,合掌祈求道,“尊主发发善心,帮个忙嘛!我会找一个既美且强的男人陪着尊主的,保证尊主悦目娱心,舒舒坦坦!”
于是入夜后,晏琳琅被安排进了最醒目的轩楼之上。
她依言幻化了一张更为清丽的脸,再以清透的红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明澈妩媚的眉眼。双手亦佩戴着颇有异域风情的连指手链,细细的金链子于皓腕绕了几圈,延伸至中指上,衬得纤纤玉指尤为灵动漂亮。
为了突出她双手的柔美,墨昭昭还准备了一尾古琴,让她坐在四面透风的轩房中抚琴拨弦,以吸引那夺人五官的魔贼前来。
晏琳琅不善音律,不过以前听天香司的狐狸们弹奏过几曲,记得零星几段谱子,用来糊弄外行绰绰有余。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特意让白妙留守客房中应付,以免有人起疑。
月色溶溶,万籁俱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袭来,飘舞的轻纱帷幔外现出一道极为高挑的影子,晏琳琅下意识凝目,抚琴的指尖灵力溢出。
那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挑开纱幔进来,却是一袭红衣的浓颜美男。
晏琳琅怔了怔神,又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靡丽之色,简直像墨蓝夜色中缓缓走出的艳鬼。
须臾一瞬,她反应过来:这位不知名的美男,约莫就是墨昭昭嘴里那个既美且强、派来陪着她的男人。
思及此,她收回指尖灵力,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漫不经心抚弄琴弦,大大方方地打量着来人。
她在等他自报家门。
红衣美男仿佛倦怠至极,连名字也懒得呈报,只微微欠身伸出长臂,瘦长白皙的指节按住颤动的琴弦,有气无力道:“尊主这琴音可辟邪,只怕会吓得那宵小之辈丢魂丧胆,不敢靠近。”
连声音也是如出一辙的好听。
就是说出来的话嘛,过于尖锐刻薄,实在不讨喜。
晏琳琅定定然看着他许久,笑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曦。”
“哪两个字?”
“李曦的李,李曦的曦。”
李曦漫不经心地勾出几个音节,手背上青筋明显,玄铁护臂勒出劲瘦的腕子,极具雄性力量之美。
夜风习习,晏琳琅轻薄的面纱被吹得粘在了唇上,染上樱红的口脂印。
“尊主的口脂,花了。”
李曦姿态随意地抬指,隔着面纱于她唇上轻轻一抹。
指腹沾染了淡淡的红,随即又被他于琴弦上勾去,发出流水凤鸣般的一串雅音。
晏琳琅眼睫骤然一颤,托着下颌的指腹轻点腮帮,视线落在男人那张刻薄却实在美艳的脸上。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观摩,李曦也不曾显露丝毫的不悦,只恹恹垂着极长极密的眼睫道:“尊主这般看着李某,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少女的玲珑眼渐渐弯起,染上细碎的暖光。
“君甚美,本尊很喜欢。”
晏琳琅抬起装饰着连指金手链的纤白素手,轻轻覆在男人青筋明显的手背上,笑吟吟凑近吐息,“不知李公子可否愿与本尊双修,共参合欢心法?”
男人眉间起了波澜,指下琴弦划出一道走调的颤音。
他绯色的薄唇抿了抿,明知晏琳琅是在戏弄他取乐,明知她是在激他露出破绽……
他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波动,撑着琴弦抬起眼睫,如春水化冰,潜龙苏醒。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一点一点染上晏琳琅熟悉的温度,问她:“拈花惹草,好玩吗?”
还未来得及摆出冷漠绝情的神情,怀中已多了一份温软的暖香——
古琴坠地,纱幔飘飞,轻纱覆面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墨发扬起又落下,丝丝缕缕挂在绮丽青年的臂弯。
殷无渡眸色微动,下意识后退一步站稳,所有的刻薄之言都被堵在了喉中,再不能吐出。
“让我抱抱你吧。”
晏琳琅紧紧揽住青年的脖颈,戴着璀璨连指金手链的十指沿着他宽阔的肩背缓缓而下,收束在革带勒紧的窄瘦腰间,而后用力地抱紧,“早在浑天仪中时,我就想这么做了。”
两颗心隔着陌生的皮囊贴近,一样的急促,一样的有力。
晏琳琅以脸颊熨帖他的心跳。
许久,她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声极低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