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
晏琳琅收势而立, 眸中漾出一丝讥嘲。
也好,打跑了小畜生,接下来, 就该解决这只大畜生。
赤毛犼巨大的身影宛如一座魔山, 挣扎时双翼带起罡风如刃,摧毁大片林木。晏琳琅用来施展缚影术的花枝金钏撑到了极致,在一声清脆的金属崩裂声后, 化作细碎的金光散落。
云开雾散, 冷月溶溶,地上已不见赤毛犼的影子,唯有满地深如裂沟的爪痕曾证实过它的存在。
“遁地而逃, 再行偷袭,同样的方法用两次可就不管用了。”
正好,不妨试试她这两个月来废寝忘食修习的土灵术。
晏琳琅单膝半跪, 将柔荑素手覆于黄土之上,霎时掌心金光涌现,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
不稍片刻,她眸色微动。
找到了。
“土地祗灵, 乾坤借法,万山听我号令!起!”
霎时土龙腾空, 裂石开山,遁行于地底的赤毛犼被逼现形,怒吼一声跃出地面,扇动巨大的羽翼向天逃窜。
疾风卷起旋涡,晏琳琅身姿娉婷, 静立不动, 只迅速捻指捏诀, 释放周身灵力施展土系术法。
只见岩石松裂成灰,尘土再积压成岩,周遭二十丈内的山石土壤在神女壤的加持下不住裂变,化作土链缚住试图逃跑的赤毛犼,再将它狠狠砸向地面。
地动山摇,无数石刃拔地而起,化作囚笼将妖兽困于其中。
作为合欢、剑道双修的修士,晏琳琅自然知道如何将自身的优势发挥至最大。
“婆娑万象,第二境。”
一掌紫光拍下,乱妖兽心神。
她一刻也不敢松懈,足尖一点,轻巧腾空,指尖灵力化作无数坚韧的金色丝刃缠上赤毛犼的蛇颈,一圈一绕,落地时收紧丝线,直至锋利的金丝割开硬如铠甲的鳞片,深深嵌入妖兽的皮肉中。
妖兽吃痛狂甩脑袋,晏琳琅纤柔的身形被丝线牵扯甩至半空中,又踏着石刃灵巧转身,将灵力所化的金线在臂上绕了几圈,再次绞紧。
妖兽疯狂嘶吼,晏琳琅甚至在它血气缭绕的巨口中瞥见了一些残肢断臂,血淋淋混杂着音修的玉箫、丹修的药瓶,也不知它到底吃了多少人。
晏琳琅面色泛白,紧抿的唇线溢出一线殷红鲜血,她却恍若不觉。
一想到胥风那颗漂亮的头颅落入它肮脏的腹中,她便不可抑止地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郎”祭天,法力无边?
她酣畅淋漓地施展术法,身躯仿佛与大地融为一起,舍弃五感束缚,抛却一切杂念,只余本能的腾挪翻转,厮杀搏斗。
终于,在一声细微的脆响下,金丝灵力成功切断妖兽玄铁般硬实的颈骨。
妖兽身首异处,硕大的头颅在满月下划过一道带血的弧度。
金丝灵力没了与之抗衡的力道,晏琳琅整个人骤然失去支撑,朝后一仰,跌落高空。
殷无渡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奇诡的画面。
妖兽断颈处血雨如注,赤红的毒雾宛若巨大妖花绽放,蚕食周遭一切。
红的血,红的月,血雾之下,晏琳琅渺小的身形如折翅纸蝶飘然下坠,染红的遮面轻纱被疾风刮落,露出略显苍白的姣好面容。
回过神来时,殷无渡已飞身向前,单掌托住了晏琳琅柔软的腰肢,另一掌反手迎向那漫天毒雾。
腕间红绳晃荡,炽焰自他掌心哗啦散开,将毒血自下而上烧了个干干净净,不曾玷污少女一根发丝。
落地间,晏琳琅尚有意识,轻声呢喃道:“阿渡?”
殷无渡也不计较她这个亲昵得过于僭越的称呼,扶她在干净的石台上坐下,垂眸审视她:“才几时不见,又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晏琳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可是天阶魔兽呢,逍遥境修士,能单杀一只就够吹上百年了。”
殷无渡似有不满:“既知危险,为何不召本座?”
听到“本座”二字,晏琳琅的眼睫颤了颤。
她清醒了些,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故意拖长尾音道:“是谁说别指望他会出手帮忙来着?嘶,想不起来了。”
殷无渡挑眉看她,不说话。
晏琳琅却扑哧一笑。她缓了缓神,方道:“那妖兽吞了胥风的头,如此年轻漂亮的脑袋丢在这种腌臜之处,着实可怜。还得劳烦神主帮我找一找,我实在没有力气啦……”
见她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别家少年的脑袋,殷无渡的长眉拧得更紧了些。
然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苍白脸颊上,他到底没说什么,冷冷起身去了妖兽的尸身旁。
一阵皮肉被划开的闷响,不稍片刻,殷无渡提着一颗圆形物体走了回来。
晏琳琅不着痕迹地别过脸,从灵戒中取出一只锁妖囊,将杀死的妖兽首级和胥风的遗物一并装了进去。
她扶着石壁起身,疲倦道:“任务完成,剩下的就交给凤火族来收尾……”
话还未说完,她忽觉一阵眩晕,身体脱力地朝前栽去。
周遭碎石锋利,遍地狼藉。然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意外的,落进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她睁圆眼睛,良久方极力压制住想要贴近厮磨的欲-望,提醒道:“要不,神主还是离我远些吧。我体力告罄,急需采补,万一压制不住合欢功法……”
见殷无渡没有动静,她又讪讪补上一句:“将我放在一处干净的地上,让我打坐调息一晚便可。”
殷无渡没理会她,只熟稔的俯身弯腰,一臂抄过她的膝弯。
下一刻,晏琳琅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殷无渡打横抱在了怀里。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你这……我这……”
“别乱动,本座没耐心等你一整晚。”
殷无渡在她挣动的后腰处轻轻一拍,恣意而略带低沉的嗓音,没由来令人安心。
晏琳琅在他怀中怔怔然抬眼,视野随着他的步伐而微微抖动。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突起的喉结以及年少干净的下颌线条,在融融月色下有种说不出的蛊惑之色。
她恍惚觉得这一幕甚为熟悉。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叫“阿渡”的少年也曾这般沉默而沉稳地抱着她,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夜路……
那画面太过零碎模糊,晏琳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艰难地咽了咽嗓子,忍了老半晌,终是忍无可忍道:“打个商量,你喜欢抱着我也行,能否暂时将神力压制一下?我现在虚得很,正是定力薄弱之时,恐禁不住诱惑……”
殷无渡听而不闻,任凭神力如灵泉般丝丝缕缕晕散开来。
好吧,这可是你不检点,不能怪我。
晏琳琅彻底放弃抵抗,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鼻尖随着步伐的颤动而轻轻摩挲他微凉的衣襟,缓慢吸纳那四散的纯净神力。
少年的神力深厚霸道。
似是路途颠簸,又似是不知餍足,晏琳琅揪着少年衣襟的柔荑素手,渐渐攀援而上,若有若无地勾住他的颈项……
不行!
不能随波逐流,不能放纵自己。
晏琳琅蜷起手指,努力保持一线清醒。
奇哉怪哉,今晚的殷无渡怎么慷慨得像个菩萨?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羽尖般轻柔,殷无渡步履微顿。
很快,他若无其事继续向前,权当怀里采补的少女是采蜜的蜂,闻香的蝶。
他素来恣睢暴戾,神力再收敛也收不到哪里去,不差这一星半点,权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话说回来,他近来的脾气真是好得惊人。
对于晏琳琅,他似乎过于宽容了些。
面她要跌跤,他伸手扶;她走不动路,他主动抱,动作熟稔得仿佛做了千百次。
殷无渡垂眸望着怀中发香幽甜的少女,眼睫落下一片凉薄的阴影。
他飞升前,该不是谁家的仆侍吧?
……
密林外,火把通明。
凤火族长老和几位掌教闻讯赶来,看着地上昏厥的几位伤员和胥风的无首尸身,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不对劲,此次投放的赤毛犼皆是未沾染杀戮的幼兽,即便它因吃人而魔化,也远达不到天阶的境界。”
一名掌教打破沉寂,朝长老行了个按胸礼,“此事定有蹊跷,还请长老彻查!”
长老面色凝重,顿了顿权杖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先打开结界,前去驰援。”
“不必了。”
密林中传来一道清灵的女音,只见浓雾排开,一名高大的黑衣少年抱着一名姿容秀美的少女飘然落地。
晏琳琅翘了翘足尖,示意殷无渡将她放下来,落地后解开腰间的锁妖囊道:“赤毛犼的头颅在此,诸位验收一下。”
她抖开锁妖囊,便有一颗硕大的妖兽头颅滚落在地,灯笼般大的赤红眼睛犹自睁着,倒映着众人震悚的神情。
和妖兽头颅一起落地的,还有一只破碎带血的青红傩面。
众人静默,长老哑声问:“这妖兽……是仙子一人斩杀?”
“是我斩杀,但也得益于同伴相助,消耗了这妖兽的体力。”
晏琳琅声音低了些许,将锁妖囊交予长老,“胥风的遗物,我也一并带回来了。妖兽吞了不少人,密林那边,还请长老派人善后。”
长老迟疑地打开锁妖囊,只看了一眼,手便微微颤抖起来。
胥风是他的孙儿,更是未来的巫宗圣子,是凤火族的骄傲。
眼瞅着一场试炼横生意外,少年们伤的伤,身首异处的身首异处,一时众人静默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哀伤。
就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沙沙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枝叶婆娑,翻涌的浓雾中浮现出一道巨大的兽形轮廓。
晏琳琅目光一沉,下意识催生指尖灵力,心道莫非还有妖兽未死,要出来作乱?
浓雾散开,兽影渐渐现形,竟是一匹丈许高的白狼。
是胥风的伴生灵兽。
晏琳琅警觉:“不对,胥风已死,他的伴生灵兽为何还在?”
“那当然是,没有死成。”
殷无渡哂笑,眼里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果然,在晏琳琅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匹白狼俯首躬身,朝着长老和掌教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口吐人言:“祖父,掌教,胥风来迟,让诸位担心了。”
峰回路转,绝境逢生。
“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长老和几位掌教外,其余众人亦是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长老的胸口急促起伏,吹胡子瞪眼半晌,方抡起那根万年木心所制的凤首拐杖,梆梆给了狼头两个暴栗。
“你这小子!再晚回来两刻钟,脑袋就要接不上了!”
半盏茶时间后,白狼顶着头上两个硕大的肿包,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当时赤毛犼迅猛如电,我再躲闪已是来不及,索性将元神从肉身抽离,依附于伴生灵兽体内。如此一来,我便可抽身藏于暗处,去调查赤毛犼魔化的真相。”
“【通灵】一脉的术法修炼到极致,才会掌握‘魂脉同栖’之法,使元神跳脱肉躯限制。你竟然已突破了境界?”
“本是殊死一搏,我亦没想到真会成功。”
说着,胥风寄生的白狼朝晏琳琅歉疚俯身,“我附身白狼后无法调动灵力,未能与姑娘并肩作战,实在抱歉。”
晏琳琅本就偏爱白发少年,闻言反倒松了口气,摆摆手笑道:“无妨。你方才说去探查赤毛犼魔化的真相,莫非另有蹊跷?”
白狼点点头,张嘴吐出一枚封了符印的黑石,犬坐道:“我循着气息找到赤毛犼的洞穴,在其深处找到了这个。”
那枚黑石乍看之下不起眼,用手触之,却莫名有种魂魄震悚的燥郁之感。即便被符文封印着,也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不详气息。
掌教只略一触碰,便骤然缩回了手指,念了几遍清心咒方定神道:“这是……”
晏琳琅沉眸道:“是被魔气污染的灵石。”
赤毛犼好食人,也爱宝石,常衔来闪闪发光的各色金属和灵石装点洞穴。想必是它某日将这块被污染的灵石带回巢穴中,直接催动了它的魔化。
净灵山出了这等魔物,只怕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
静夜沉沉,山间桃花初绽,在夜色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片诡谲的艳色。
石宫,雅间客房。
奚长离收回灌输灵力的手,轻扶昏迷的江岳躺下,沉静道:“我已护住他的心脉,可保性命无忧。只是这时辰剑,他以后不能再使了。”
剑修不能再用剑,那不就彻底废了吗?
“是我不好,未能护好两名后辈,连无尽灯火种也失之交臂,实在有负师兄厚望……”
宋敛之咬了咬槽牙,单膝下跪请罪,只是眼中却透着浓浓的不甘。
周岱听说了湖边鏖战的经过,亦下跪拱火道:“都怪那名欲都女子!若非她横插一手,用邪功羞辱六师叔,赤毛犼早就是我昆仑仙宗的囊中之物!”
“输了便是输了,不必再多言,我昆仑仙宗并非输不起的宵小之辈。”
奚长离清冷告诫,又望向心有怨愤的宋敛之,平声道,“火种之事,我会另想办法。你在此好生养伤,无需多想。”
奚长离转身出了雅间,沿着廊庑西行,踏清霜而去,斟酌是否要找六欲仙都的人谈谈。
她的身体等不了太久,须尽快拿到火种。
不论以多少代价交换。
凤火族石宫依山而建,廊庑下方的石壁上凿有曲折的观景栈桥。
下方栈桥,珠玉满身的矜贵少女翩然而来,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晏琳琅去探望了负伤的白妙,刚从巫医处归来。
她乘月而行,转过曲折的栈桥,推门回到客房中,便见殷无渡握着酒壶仰坐于窗边,浓墨般的黑袍上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月色。
他单手拎着一只灵雀的翅羽,慢条斯理的,将它架在同样掳来的鬼火上烤着玩。
烤鸟的和被烤的俱是瑟瑟发抖,一副气愤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怂包模样。
从前的殷无渡酒量奇差,沾酒就醉,最爱熏熏然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她,格外粘人。没想到他飞升后倒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鬼……不,酒神。
晏琳琅累了一天,没骨头似的飘过去,歪身趴在案几上。
她瞥了那叽叽乱叫的灵雀一眼,“咦”了声道:“这只小雀,怎么有几分眼熟?”
殷无渡贴心地给灵雀翻了个面,不紧不慢道:“它在窗外探头探脑,实在碍眼,正好本座没有下酒菜,擒来加个餐。”
灵雀扑腾,晏琳琅竟然在它绿豆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屈辱的泪水。
她想起来了,恍然直身道:“这不是时夜的伴生灵兽吗?”
见有人识得它,灵雀越发卖力地叽喳起来。
“受了伤就该好生歇着,别瞎出来乱逛。”
晏琳琅伸指碰了碰灵雀的小脑袋,侧首朝殷无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斩杀,只怕凤火族上下皆对我充满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就放过它一次吧。”
殷无渡不冷不热道:“怎么,那叫‘时夜’的也是个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琅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笑说:“冤枉,那必定是没有你好看的。”
灯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无双。
殷无渡骤然一悸。
晃神间指节一松,灵雀逃也似的扑腾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