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筒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弓着身子凑近了些,捡起来仔细研究了半天。
细腻润滑,光泽明亮,椭圆形的种籽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红得发紫、发黑,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一阵不规则狂跳。
一个奇怪的念头挣脱淤泥的桎梏,从幽深的河底慢慢探了上来。
湿滑的水草伸出粘腻的触手,想要将它按回去。
二者沉默地拉扯,势均力敌。
冷风吹来,裹挟着湿漉漉的气息,直往二筒脖子里钻。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股劲儿一下子散了去。
手一抖,皂荚籽重新跌回草丛中。
几乎同一时间,头顶响起一声暴雷。
瓢泼般的雨水从天而降,一转眼就幻化成凛冽的长鞭,抽得空气噼啪作响。
密实的山林顿时罩上一层沉甸甸的白色水雾,能见度急速下降。
秋季历来干旱的天堂坳,今年的天气竟如此反常。
这铺天盖地的势头,绝对是百年难遇的景象。
雨水瞬间湿遍全身,也迷住了二筒的双眼。
手串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眉头紧皱,心急如焚地扒拉了几下,却怎么也找不到,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雨越下越大,一道道闪电穿过厚实的云层,从逼仄的缝隙钻出,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天堂坳山高林密,附近没有什么遮掩躲避的地方,很容易遭受雷击。
无奈之下,只能先回老宅避避,等雨过天晴后,再来仔细搜查。
二筒前脚刚走,几百米开外的粗壮皂荚树后就闪出一个人影。
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沿着发丝滴落在那张黝黑的脸上。
从眉尾到鬓角,从鬓角到下巴,又从下巴滚向脖颈,最终消失在衣领处。
这人个子不算高,嘴唇偏厚,骨关节粗大,手上覆着烟黄色的老茧,看样子经常干体力活儿。
一双眼睛明亮异常,纵使在这罕见的狂风暴雨中,也未减弱一分,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他直勾勾地望着离去的二筒,直到那背影和雨幕融为一体,变成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脚下依旧一动没动,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与他无关。
……
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养老院气氛凝重。
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势头才稍稍弱了些。
白墙被洇得几乎变了颜色,一块深一块浅的。
猛地看过去好像年代久远的皮影戏,演绎着天上地下的喜怒哀乐。
所有人都清楚,青年养老院很快就会歇业,他们是第一批客人,也是最后一批。
大家心中生出了类似的伤感,没人主动提起。
该直播的直播,该捏泥巴的捏泥巴,该喝茶的喝茶,该煮饭的煮饭,该拾柴的拾柴……
假装若无其事地享受着最后的静谧时光。
楚洪涛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安定不下来。
一年一度的摩托车越野锦标赛开赛在即,时间紧迫,要是再不走,恐怕会错过。
但现在提出离开,似乎又有些不合时宜。
见梁风荷像个机器人一样,将打湿的柴摊开来反复晾晒,他终于忍不住了,凑过去小声问:
“你什么时候走?”
“走?”
二度失恋的后遗症不可小觑。
原以为挥剑斩情丝后一了百了,没想到只要一闲下来,江上舟的身影就会浮现在脑海中。
梁风荷只能拼命让自己忙起来,用身体上的疲惫抵抗精神上的伤痛。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脸木然地看向楚洪涛,
“为什么要走?”
“你不是说……”
楚洪涛琢磨了很久,觉得拉上梁风荷一起,比较好开口告辞,
“要去我家食品厂上班吗?”
当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给自己个台阶下。
时过境迁,梁风荷尚在疗伤中,哪有心情考虑工作的事?
整个人恹恹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再说吧……”
“再说?”
楚洪涛的声音顿时提了两个八度。
活了三十几年,头一回为家族企业添砖加瓦,没想到梁风荷居然打了退堂鼓。
他一下子急了,
“咱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能变卦呢!”
“没变卦。”
梁风荷有气无力,跆拳道黑带的凛凛威风荡然无存,
“我只是现在没心思,想休息一段时间。”
“告诉你,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份新工作。”
楚洪涛信口胡诌。
当然,他并不是完全假公济私,实在看不得梁风荷一副带死不活的样子,
“一个渣男,值得你这样吗?”
“不值得。”
梁风荷惨然一笑,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嘴唇微颤,嗫喏了好久,才沮丧地吐出几个字,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无奈又无助,可怜巴巴的,像被风雨摧残过的花草。
一时间,楚洪涛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
……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二筒一直惦记着那串出现又消失的皂荚籽手串。
现在天彻底晴了,他准备再上山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梁风荷和楚洪涛僵持在那里,还以为二人生出什么矛盾。
正打算上前关心两句,突然被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男人沿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衣裳,两手空空,脸色黝黑,头发凌乱,厚厚的嘴唇上浮着一层白皮。
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浪汉,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二筒瞧这人面生,不像是天堂坳的乡亲。
如此模样,更不能是来入住养老院的。
楚洪涛将梁风荷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男人目不斜视,当这几个人是空气。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大门口站定,细细打量了一番四周,随后伸长了脖子往场院里看。
“你有事吗?”
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二筒小心试探。
男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却稍稍抬了抬嘴角,像是笑,又像是不屑。
场院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起身看了过来。
“青年养老院?”
男人的目光转向那堵白墙,语气中带着不解和质疑。
随后,他冷哼了一声,
“谁允许你弄这个的?”
谁允许?
二筒有点儿懵,不知道这位大哥是什么来头。
听口气很强硬,像是执法部门,但穿着打扮又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人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答案,眉宇间挂上隐隐的不满。
他一把推开大门,抬脚就往场院里走。
“嗳,不能进去!”
青年养老院一天没结业,二筒就得为客人的安全负责。
这人奇奇怪怪的,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危险分子?
他眼疾手快,一下子窜过去拦住对方的路,正色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说这话时,二筒迅速给不远处的楚洪涛使了个眼色。
后者收到信号,将梁风荷手里的两根木柴抽了过来。
虽然又短又粗,但好歹结实坚硬,作为防卫武器,聊胜于无。
“我是干什么的?”
男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二筒看了好久。
那双眼睛像是x光,又像带了钩子,几乎要将皮肤骨肉五脏六腑都刮扫一遍。
二筒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毛。
他到底得罪谁了?
怎么莫名其妙的事一件接一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