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秦良玉遣塘骑命各将入城议事。
作为红字营统领,吕涣真虽然只有把总的职级,但由于红字营既不从属于勇字营,又不从属于虎字营,是一支直接听从秦良玉本人调遣的亲军力量,所以吕涣真也接到了入城议事的命令。
议事大堂内,吕涣真站在最下首。堂内诸将至少是副千总的职位,吕涣真官职低下,年纪尚轻,又是女子之身,走进堂中时,她清楚地听见了有人嗤笑的声音。
对于这些嗤笑,吕涣真早有心理准备。军中素来以能者为尊,她是女子,又尚未展现过自己的能耐,有些不屑的声音也是稀松平常。
马祥麟只是个管队官,更是没有上堂议事的资格,不过秦良玉令他作为侍卫侍立在自己身后,显然是要他旁听之意。
“诸位将士。”秦良玉威严地开口道,“接重庆府吴大人的请求,我石柱军将出兵剿灭酉阳叛贼肖刚,想必诸位已经知晓。”
这次石柱出征,被重庆知府吴尚功定性为平叛,那肖刚的身份自然也从“流寇”变成了“反贼”。
“经过我军塘骑的连日哨探,反贼肖刚的贼巢已被找到。”秦良玉抽出腰刀,指着墙上地图的一处说道,“这伙贼人出自酉阳,却在巴东四处逃窜,老巢竟然设在了忠州鸡笼岩!”
这个地方,对于秦氏一门来说可是非同小可。秦家兄弟姐妹四个便是忠州人,秦良玉与兄长、弟弟在忠州长大成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肖刚的贼巢设在忠州,等于是在秦氏一门的家乡扎下了根,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这次,本将大动干戈,动员了三千多兵马,是因为这伙叛贼比咱们想象得要难打。那肖刚手下有原酉阳兵四百,还有陆续来归附他的生苗、流寇等等,共有一千多人。他们在那鸡笼岩,竟然建起了个山堡,易守难攻,要打上去难度极大。”
说着,秦良玉展开了一副塘骑们绘制的简易地形图,展示给了众将。吕涣真离得远,只得踮起脚尖,眯眼看去。
那肖刚的山堡东西面是陡峭的山体,东面的峭壁下面是长江的支流戚家河。只有南北两侧开了门,可以走人。
“这......这是!”吕涣真的怒火腾得一下烧了起来,手上攥出了青筋。“这不是和蓬东堡的地形一模一样嘛!”她在心中骂道。
不得不说,那日肖刚在蓬东堡下吃了瘪,估计是长了些记性,在建造自己的贼窝时,也选了一处与蓬东堡差不多地形、易守难攻的所在。他心里估计也盘算着,若是官军来犯,他也能在自己的贼巢前,打一个漂亮的守城战。
虽说这山堡的地形与蓬东堡类似,但是建筑形制却不一样。蓬东堡是借着地形,建上一圈木墙,便作为一处屯堡了;而肖刚贼巢,则是建成了类似日本山堡的形制,他命手下夯土堆成高高的城郭,上面建上木墙作为掩护守城士兵的女墙。这样的结构既避免了蓬东堡那样围墙太矮、难以防守的情况,又避免了大规模人力物力的耗费。
这肖刚到底是从军多年的老军官,经验十分的老道。
更绝的是,这贼巢的东侧峭壁下就是戚家河,而据塘骑画的地形图所示,贼巢的东面是没有城墙的。肖刚手下的士兵可以搭绳梯下到戚家河边打水、捕鱼,足以获取食物和水源,来应对官军长期的围困。
好一条狡猾的狐狸!吕涣真暗暗骂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整个石柱的兵马只有三千多人,是肖刚人数的三倍,这样的人数比对于攻城战来说,实在不算占优势。
这张地形图一拿出来,诸将议论纷纷,若是强攻,且不说能不能攻得下来,就算攻下来了,石柱军的损失也小不了。
“叛贼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秦良玉顿了一下,正色道:“众将听令!”
“在!”众将齐声抱拳道。
“命!虎字营统领秦邦屏,率部作为先锋开道,并四出塘骑侦察敌情、并作向导!”
“得令!”秦邦屏上前接过令箭。
“命!红字营统领吕涣真,率部与本将同行,护卫中军!”
“得令!”吕涣真出列抱拳道。
随着吕涣真应声出列,堂中众将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这个十六岁少女的身上。这些中级军官们大都草根出身,从底层士兵靠着军功升上的千总、副千总,他们的身上,有一股职业军人特有的杀气,眼神中更是如鹰捉兔子一般寒光毕露,稍微没底气的人,被这种眼神盯上了,都难免心下发怵,背后淌冷汗。
秦良玉也是十六七岁、刚嫁给马千乘时,第一次统兵上了战场。对于秦良玉,这些将领是既敬佩又尊敬,可是对着同样十六岁的吕涣真,他们的目光中却透露着深深的怀疑,毕竟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如秦良玉一般的女子呢?
不过吕涣真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她习武多年,在蓬东堡一战中拼下了酉阳兵六条性命,也是个见过血的,并不怵那些军官们的目光。她站在最下首,离秦良玉较远,在军官们的注视下,她走上前接过令箭,再回来站好的这段路程,如同二三里路一般漫长。
“命!勇字营统领秦民屏,率部为后军,督运辎重。所有粮草、军械、攻城器物等,一概不得遗失遗漏,否则军法处置!”
秦民屏上前接过令箭道:“得令!”
“屯田局管领林山玄何在?”随着秦良玉的喝问,一个身穿儒服的老者,缓缓站出列。
“下官在。”
“着屯田局征发的民夫,现可到达军营校场?”
“禀将军。”那林山玄作揖道,“一千民夫已经征发完毕,在校场等候将军命令。”
“好!”秦良玉点头道,“秦民屏,这些民夫归你勇字营督管,以助我军运送辎重,你要好生照看着,不得有死伤。”
“遵命!”秦民屏朗声应道。
古代战前点将、部署等场景,来自后世的吕涣真在小说、电视剧真看到过很多次。但是当自己真的身处期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方才秦良玉唤吕涣真上前时,她身上的血都沸腾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挺枪出战。
“行军部署完毕!”秦良玉朗声道,“众将有事说事,无事各回营中,大军辰时开拔!”
众将随即散去,各自归营,吕涣真出了宣抚司衙门,刚要返回红字营,就听到背后一阵嘈杂声。
“祥麟啊,你长大些了!”秦邦屏拍着马祥麟的后背笑道,“外甥大了,马上大舅都要干不过你了”
“好小子!在大圃寨待了半年人都黑了。”二舅秦邦翰捏着马祥麟的肩膀说道。
小舅秦民屏站在一旁,只是笑着不说话、
秦邦屏的两个儿子秦翼明、秦拱明看见了马祥麟也是兴奋的不行。他们二人与马祥麟一道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自从他二人在虎字营领兵后,与马祥麟相处的时间也就少了许多,这次见到阔别已久的表弟,更是有说不完的话。
“都贫嘴什么呢!大战在即!”秦邦屏冲着两个儿子瞪眼道,“赶快回营,点兵准备出发!”
看着被亲人们围住的马祥麟,吕涣真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马祥麟刚到大圃寨时,各种问题环绕着他,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算把大圃寨的事务都有条不紊地办了下来,流民们有了田耕,有了房子住,有了粮食吃。
在大圃寨的马祥麟,在吕涣真眼中,总像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因此吕涣真能帮到的,都尽量帮着他些。
如今他回到了石柱县城,却成为了一帮亲人的宝贝疙瘩。马祥麟虽然幼时就没了父亲,但是他的三个舅舅,无一不是疼爱自己的这个外甥。俗话说娘亲舅大,他们的存在,也给马祥麟失去父亲的童年带来了好些温暖。
马祥麟没有兄弟姐妹,可他的两个表哥秦翼明和秦拱明,却伴着他自幼长大,亲如兄弟,也算是弥补了这个缺憾。
马祥麟是幸运的,吕涣真想。自己红字营的众姐妹们,哪个不是孤苦无依,哪个不被明末混乱的世道折磨得家破人亡,就连吕涣真自己也是如此。
红字营,就是这么一群孤苦女子们,抱团取暖的地方,也是她们在这个乱世中的新家。
想到这里,吕涣真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她快步朝着城外的红字营营盘走去。
......
辰时已到,随着号鼓声响,石柱军按照预先部署,军容严整地向着忠州出发。
这次出征的兵力,算上临时征发的民夫,也不过四千人,不过吕涣真在中军,前后都看不到行军队列的头,只是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千军万马中一般。
“真儿,祥麟,这是你俩第一次随大军出征吧?”
秦良玉身边的吕涣真与马祥麟二人纷纷点头。这次出征,吕涣真作为中军,自然是跟在秦良玉的身边;而马祥麟在这次战斗中则是被任命为秦良玉的侍卫官,带领麾下四十名军士作为秦良玉的亲卫,掌护卫、传令等职责。
同行的还有秦良玉的贴身侍女许缨,自从马祥麟、吕涣真二人外调之后,这三个好友很少再有这样的机会相处了。
“带上你们在身边,也是盼着你们能多多学习。打仗不是儿戏,如何扎营、行军、运输辎重等等,都是学问,你们好好听,好好看。”
秦良玉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最多还有个两三年,马祥麟就将接任石柱宣抚使,培养这些年轻人,就是在给马祥麟培养未来的领导班子。将来,吕涣真、许缨、秦翼明、秦拱明、陈安秋这些同龄人们,都可作为马祥麟的左膀右臂,为他处理各项文武事务。这些人与马祥麟一道长大,也是忠心耿耿,马祥麟不至于无人可用。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这一场攻坚战几乎动用的石柱宣抚司的全部兵马,如此规模,是播州之役以来的头一次。秦良玉由衷地希望他们能从这场战役中多学些东西,长些胆气与见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此战得胜的基础上。三千人攻打守军一千人的山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